懷念陳曉旭 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黛玉

《神鵰俠侶》里，楊過與小龍女十六年後斷腸崖再會時有這樣一個片段：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腔調口氣，撫他頭髮的容貌，便和早年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仍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小龍女當真是不食人世煙火的。有情人相隔數年再會的局面，當是最值得烘托的搶手情節，好歹也得來個深情的擁抱火熱的嬌呼吧，伊不過淡淡地一句「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何其寡淡。假一時楊過身邊群芳爭艷環繞之際，她也是單獨傷感，靜靜離開，不爭不怨。似這般無喜無悲、大徹大悟的醒悟，立下就比金庸其他女主角高了幾個段位，仙氣十足，金庸先生當真是不把她往塵俗里寫的。

可我們的顰丫頭就不一樣了。她有小龍女的飄飄仙氣，更有撲落在凡塵中的漫漫煙火氣。仙氣使她空靈瀟洒，成為大觀園裡最具詩情畫意的女孩；煙火氣則使她多了一份的人世情味，有著常人嬉笑怒罵的尋常樣子，可能有時不那麼美觀，但委實真實生動，也是她大大的心愛之處。

提到仙氣，伊這一身的仙氣可是有根由的。宿世本是一株絳珠草，承蒙神瑛侍者妥善維護，日以甘露灌溉，才有機緣得以復曆日月精華修成個女體，乃成絳珠仙子。

一株小草，好像無關宏旨，當受了灌溉之情後便成了有情有義的女子，「五內鬱積了一股糾纏不斷之意」。佛家考究因果循環，有虧欠必要償還，所以當修鍊程序走完後，又逢賦閑無事可干之時，便思及回報。加上又是女子，愈加要來拿回報這件事來附庸風雅了，女子總是愛給萬事萬物附加許多新的意味和心情的。假使絳珠草變成男人怕就不會如此矯情了，不過那也有可能敷衍出另一番三國水滸的故事了。

「還淚之說」，委實浪漫。甘露之惠易還，灌溉之情難償，說不得情意比恩惠更難償還！

回到仙氣上來。蓋因有這樣的一段宿世公案，小仙女轉世下凡後，並不像其他俗人一樣有著塵世上的名利意圖，她的追求便僅僅小巧骰子安紅豆，哭完終身眼淚還取寶玉甘露之恩則個。

所以，作為俗人的她，不關心任何塵俗上的榮耀得失，無意於現世中的名利消長，只專心扎進愛情和詩中無法自拔。寶玉不讀腐書，無意於仕途經濟，結交戲子優伶，只要她很可以理解他，同感於他的性靈和洒脫。她愛寶玉，愛的是他這個人，她比任何人都能看到寶玉作為一個初始的不加任何前綴的「人」的好處，而不是把他放在家世、根基、家私、學識里看待和評估。

提到這，想起剛剛上映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林恩與菲姍在yellow loading area道別時，菲姍見到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你的軍禮服呢？她想要見到的是作為軍人的林恩。當林恩打聽要退役帶她走時，女孩兒表明不解：你不是要回戰場上去嗎？

菲姍愛他嗎？不見得。與其說是愛林恩這個人，不如說是愛他的英豪身份。這很不美觀，但這就是現實。

而顰丫頭呢？顰丫頭是傻一點的。憑你什麼王孫公子，世家子弟，我只愛你這個人。不用委身塵俗，不用立身揚名，不用曲意阿諛，只要和寶玉在一起，臨古人帖，溫昔年書，談詩論畫，喝茶解頤，這便是世外仙姝孤寂林的抱負。

這是她身上不食人世煙火的部分。另一方面，她也有許多人人間的煩難與興趣。她比一般人愈加善感多愁，也比一般人愈加鮮活有興趣。

蓋因從前離喪，她免不了不時喟嘆、哀音不絕。從小兒作為一個孤女的身份遊走在大家族的烈火烹油里，若外祖母家是小戶人家也就算了，小門小戶多半人情味稠密，日常起居粗陋隨常，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也愈加靠近親近些。大戶人家可就難做人了，規則繁瑣，禮節森嚴，一個不周到便會落人口實，人事來往繁雜，容易墮入一種煩悶壓抑里，是很難體察到家庭之樂的，好像總隔著一層掛礙。加之黛玉身份尷尬，說主人又不符合，說客人時刻久了他人也看的如馬棚風一般不待見了。

所以黛玉出於自我維護，自幼生出一種靈敏來。她展現出略塵俗的一面，懂得察言觀色，衡量身份，只要她願意，她也可以做到萬事周全不落人褒貶。但是，饒是如此，她也並沒有養成一種巴結型的品格。《羋月傳》里的羋茵就是同種形勢下巴結型品格的代表。黛玉才不會這樣，好像，越是寄人籬下，她就越是不喜迎合，不慣阿諛。她明明擁有著幹事滴水不漏的才能，但也並不精心處世、故意做人。所以我們看到，剛來時步步小心處處留意樣樣周到的她，時刻越久越懶怠保持這種大當無當的外表，而是從心隨性，以赤子本真來待人接物，哪管他人詆毀。

所以她會多愁善感，她會尖刻小性兒，但偏偏她的搗亂任性使你無法生她的氣。提到這，好像瞧見她狡黠的一笑嘞。

但見她含渾心愛的當地來了。黛玉為人有很直接的當地，她說話幹事，好像不藏私心，有火當場就撒了，所以她脾氣越乖僻說話越直接，明眼人越愛她尊敬她。因為知道她所有的事都在眼前發作，從不背後出幺蛾子。

另一方面，她說話真實風趣得緊，好像什麼尖刻話到她嘴裡都變得饒有興味來，這也使你無法責怪她反而會被她逗樂。無論是「雪下抽柴」，「蕉葉覆鹿」，「攜蝗大嚼圖」，「只恐石涼花睡去」，一個接一個的梗，慣會饒舌，仍是寶姐姐最懂她，「惟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兒，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如出來，一句是一句」。

是啊，說話尖刻但古靈精怪，你可以不喜愛她的脾氣，但你不能否定她的魅力。她自是有一種垂手可得讓他人喜愛上她的才能，儘管她無意這麼做。

驀然回首，總記住《西遊記》中寫到最終一難時，師徒四人在石頭上曬落水的經文，不期石頭粘住經文，將幾處經文粘破了，唐僧正自懊惱不及，這時候孫悟空若有所悟道：

「不在此！不在此！蓋六合不全，這經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應不全之微妙也，豈人力所能與耶！

這猴子委實是越來越理解了。蓋六合本不全，萬物皆有缺陷。人間沒有完美，不完美才是完美。人也一樣。黛玉曆來不是完美的，她有空逸的仙氣，也有落俗的煙火氣。她的種種瑕疵處處流弊，也正使得她的好處愈加分明彰著，愈加與眾不同獨具匠心。

她不完美，這就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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