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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云:《點蒼山》連載八十五、八十六

第八十五章 你這個大笨蛋

魚公公下令的瞬間,我縱身撲倒在地,遮蓋在谷玥的身上。

頭頂,箭如飛蝗。

前鋒線的三排弓箭手訓練有素,此起彼伏,輪流張弓發射,幾乎沒有間隙。打著倒刺的鐵矢頭掛動風聲,嗖嗖地掠過,每一枝都帶去了死亡的信息。當遠古的人類脫離了肉搏,而發明了這種可以遠程殺戮的武器之後,自然界就基本沒有什麼敵手了。

這就是射擊的力量。

遲早有一天,當人類繼續發展,將這種射擊型武器再次升級到超越肉體極限能力的時候,武功也許也就將失去意義而不復存在了。

夜晚的能見度本來就差,現在又是月初,天上僅有一線彎月,數點星光。再加上周圍的火把數目本就少得可憐,勉強能夠照亮人影,因此山頂上被困的人群這會兒完全成了活靶子。手裡有傢伙的,叮叮噹噹舞動不停。手裡沒傢伙的,則是東奔西躥著躲閃,登時亂做一團。

不知道是因著我這身官服的緣故,還是因著我的位置太低,竟然沒有一枝箭射在我的身上。看來弓箭手們也有自己的考慮,能不惹事就別惹事,放箭也要朝著最保險的方向開火。

「不要啊——!」

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嘶喊,這是屬於女孩兒特有的尖叫,頻率超高,居然蓋過了嗡嗡震響的弓弦,和鬧哄哄吵嚷的人群。

「娘親——」等到第二聲傳來,已經變成了哭喊。

我聽得清清楚楚,那絕對是谷玥的聲音,但卻是來自魚公公的方向。我抬起頭,看見魚公公也是一臉愕然,怔怔地看著身邊那個剛剛救出來的「花含煙」。

「停!」震驚之下,他的反應仍舊很快,舉手發令停止攻擊。

正在發射的第二排弓箭手們令行禁止,瞬間止住了攻勢,收箭放弦之後,各在腰間鐵壺上整齊的輕拍了兩下,前排蹲下的士兵這才站起。這一批最後圍捕的士兵果然是最精銳的部隊。

帶著谷玥聲音的「花含煙」終於掙脫了魚公公的手腕,搶步奔了過來。我的視線也跟著她轉回了頭。山頂上一片狼藉,人群中絕大部分都受了傷,倒下的也不少。放眼望去,不是箭,就是血。

除開我這個位置,處於剛才這通箭雨火力最前沿的,絕對要算羅奕。這位內丹狂人應該是釋放出了最大能量的氣海,大部分鐵矢都受到強力的阻滯,跌落堆積在他身邊周圍三尺至七尺為半徑的範圍之內。他身上竟然一箭未中。

只可惜沒有中箭並不意味著平安無事。

點蒼新任掌門的胸口,透出一截亮晶晶地劍尖。背後偷襲的人,早已撒手撤退,只空留一個顫巍巍的劍柄,慢慢積聚導流著從他心臟里湧出的鮮血。

而在他的腳下,季夫人面目模糊,似乎頭頂受了重擊,身形已然委頓,可單手的鴛鴦絕情鎖,仍是牢牢地扣住了羅奕的右腿。她這套臂甲的招式看來並不是以擊打為主,而是以擒拿見長。不遠處身中數箭的谷實,目眥欲裂,這時候仍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搖晃著肩背上的雁翎,一步一挨地靠了近來,狠狠一記馱山甲,砸在羅奕腰間。

羅奕終於鬆開了緊閉的牙關,噴出最後一口氣,瞪大了眼睛,慢慢向後倒去。著地時背後的劍柄被壓,噗地一聲,整支利劍幾乎完全從前胸穿了出來,紅白相間,直指向天。而倒下去的方向,空缺了的身影之後不遠處,是空著手的琴弦兒。再往後,是血染蘭裙,已受了致命的箭傷,但卻依然面無表情的蘇曉楓。

「娘親……」那個「花含煙」此刻已經奔到近前,一把抱住了季夫人的屍首,大哭失聲。

到了這會兒,場上場下,應該多半人都看出來了,這個花含煙,其實正是谷玥所扮的。

如果「花含煙」是谷玥,那麼我懷中的「谷玥」又會是誰?

身下那個姑娘雖然臉色蒼白,氣若遊絲,但卻仍是勉強一笑,「你這個大笨蛋,還沒猜出來嗎?」

我點點頭,眼淚滴在她易容過的面龐上,「現在我猜出來了。」

「你不來就好了,」真正的花含煙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經累得連眼皮都抬不動了,「就不會看見我這個樣子了……」

季夫人的易容術天下無雙。趙瑟必是在龍華大會之前就找到了她,要跟谷玥掉換身份。

「為什麼?」我哽咽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死了,算一個。她死了,恐怕要算一雙。」花含煙努力睜開眼睛又看了看我,「兩個人的幸福,總比一個人的,更重要。」

「這是個狗屁理論。」我咬著牙道,「每個人都重要。」

「你反駁不了我。」花含煙嘴角動了動,還想再嘲笑我幾句,卻沒能成功。無量天罡正中胸口,心肺俱損,早已無力回天。她最後也只能輕嘆一聲,「我好想跟你一起,做一次決定。可惜總也沒能成功。每回,都是我自作主張……」

我想起來曾對她說過,感情有兩種。一種是希望對方幸福,然而一切決定:靠近、遠離、幫助、等待,都是出於自己的判斷。還有一種是希望兩個人能夠一起做決定,不論結果如何,都將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而必守承諾。

「那我們現在就做一個,」我將她的頭放在自己的臂彎里,「你要活下去。」

花含煙輕咳了一下,胸口的劇痛讓她眉毛顫抖了顫抖,「這個不行,太難了。換一個。」

我想了想,時間真的不多了,「那我帶你回大理吧,就住在蒼山餌海邊上。那兒的山水美極了,正襯你。」

「好。」花含煙嫣然一笑,她的瞳孔已經逐漸散開,「要不,將來你若是有了個女兒……就叫我的名字吧?」

我拚命點頭,「哪個名字?」

「當然是含煙啦,你這個大笨蛋……」花含煙倦了的樣子,再次閉上眼睛,彷彿已經無力再解釋什麼別的,「真對不起,玥兒妹妹要吃醋了……」

當然是花含煙啦……這是她在龍虎山養傷期間,初次以真面目示人,讓我猜她的名字時,因為我故意揶揄而回應的話。

「這個是我們倆共同的決定,」我輕輕搖了搖她的手,生怕她就這麼睡著了,「將來無論誰嫁給我,我去跟她解釋。」

花含煙輕點眉頭,「還記得嗎?那年冬至大雪,我請你去給父王看病。你的傘……一路……都在我的頭上……」

我完全記不得。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見趙瑟嗎?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人生漫漫長路,路客如過江之鯽。我怎麼知道那一天,是對她如此重要的一日?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多少年後的今天,我竟會拼了命地去回想,當時的她,到底是什麼樣子,穿了什麼衣服,說了什麼話?

忽然想起來去年在山路的馬車上,老太爺曾經對我說,「厲害!果然厲害!她真的沒看錯你。當初自從京都回來以後,便在老夫面前日夜稱許苦薦。我還以為是小兒女的短見私情,沒有在意。」

小兒女的短見私情……我當時是怎麼理解的?

「我記得!」我縱聲大喊著,「那天的事……我全都記得!」

說謊的人死後會去哪裡?拔舌地獄?且看我在乎不在乎!

「……那時候我就……喜歡了……你……」她滿足的聲音終於小了下去,漸不可聞,「……玥兒妹妹……是比我……後來的……」

山嵐颯颯。

我懷裡的人,再無生息。

「姑姑!」身後傳來琴弦兒的喊聲。她或許老早就沖了過來,只是不敢過來打擾。這時候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完全沒留意。

我站起來。

我環顧四周。

山頂上除了官兵,不是死人,就是半死的人。

我也想死。

不過我不能死。

我還有一個女兒沒生。

我得看到她出生。

我還得給她起個名字叫做「含煙」。

這件事沒辦完之前,我還不能死。那太便宜我了。

我向魚公公走去。

他顯然也意識到自己上了當,真正的趙瑟並沒有保住,而是死在了行動之中。他這次回京復命,估計麻煩會很大。不論是在已經悔改的趙元儼那裡,還是在新近真正上位的皇帝趙禎那裡。

「李家已經沒有人了。」我不想再多廢話,直奔主題,「剩下的只是谷家的人。」

魚公公默然無聲。他本來就是仗著自己功勞卓著,才敢打這個時間差,斬盡殺絕的。現在捅了婁子,不知道是否也在考慮自己的退路問題。

「如果讓聖上知道,自己第一份獨立的旨意,竟然還給辦了個送達延誤,等同作廢。你就更不好交待了。」我冷冷地道。

魚公公的眼神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堅定了。他這個人雖不是膽小之輩,不過我十分了解的他的思路,詆毀他、讚揚他、威脅他、鼓勵他,都沒有用。

他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觀,一切行動都是為了自己的最高理想。在少林寺熬了大半輩子,現在總算重權在握,可以大展宏圖,顛倒蒼生了,如果一招不慎,導致自己全盤計劃受阻,那才是他不可接受的錯誤。

「列位大人!」我見牆腳已經鬆動,趁熱打鐵轉向了兵叢中的幾位將軍,「草民本為京城閑民,月前驚聞皇太后崩於寶慈殿!當今聖上大慟之下,已經拔牢開獄,大赦天下!谷家一案,特有降旨,張榜公告天下,已經不予追究了!」

「什麼?!」那幾位大人倒還罷了,周圍的兵丁們卻騷動起來。皇太后駕崩的消息,此刻只是按照急腳遞的速度,傳遍大江南北,顯然到這裡時被我搶在了前頭。至於高層將領,軍中自有金牌快遞,卻是要比民間知道的早些。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巴陵郡的楊都指揮使心裡自然清楚我和魚公公的關係,率先接上了話茬。

「門下!」

我深吸了口氣,嘶啞著聲音,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

「創業垂統於以貽後昆。嗣位承祧於以紹前烈。為股肱之元首,俾億兆之宅心。禹跡混同,方致太平之運。堯心不倦,俄興弗豫之災。仰遵顧命,下迫推崇。黽勉負荷,兢畏交並。宜覃作解之恩,聊展奉先之意。可大赦天下。云云恭念舊朝遺民谷氏一族,謹守江南,慎領躬行,不敢失墜。竟獲至誣,招陷謀逆之名,深陷匿亡。念其孤寡無告之民,罄誠藎臣之往,執拔茂異之材,所宜開警誡效尤之路。今悉令安泰,冀獲昭蘇。庶幾延宗社之繁休,召地方之和氣。茲布告邇遐,以達臣民,咸體朕意。」

當前這個年代,印刷技術處於即將突破瓶頸的前夜,平民老百姓裡頭有文化的並不多。公務員考試,不過就是一篇作文而已。寫得好點的,就能當官了。這篇聖旨背出來,幾位帶品的將軍基本都心裡有數,十有八九,正是中書省的作品無疑。

魚公公臉色則陰晴不定。現在事態的發展,可以說就系在他的一念之間。

我不禁想起了小程頤。按著時間計算,他這幾天也該是呱呱墜地了。當初我沒有下手除掉他,不知道給後世留了多大的麻煩。而今魚公公差不多也面臨著類似同樣的抉擇。只不過,他此刻考慮的,是會給自己留下多大的麻煩而已。

夜色漸濃,龍虎山頂人人屏息靜氣,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第八十六章 三年之約

大宋明道二年。

三月二十九日,皇太后劉娥元氣耗盡。臨終彌留之際,竟然還能親自提筆寫出遺詔,其中便有如此一句:「尊太妃為皇太后,軍國大事與太后內中裁處」。

然而世事如輪轉,無人治久長。只不過才隔了一天,剛進四月,龍虎山大戰尚未開始呢,就有鐵杆的保皇黨人立馬冒死進諫,要求將這句刪了。年青的皇帝趙禎既為開明天子,自是廣納良言,當即勉強「從之」。

十年的垂簾聽政解體,朝野上下一片震動,時局動蕩。四、五兩個月份,江湖上各州各府的郡縣衙門紛紛啟動嚴打,布下天羅地網四處追查持有「道義」木牌的江湖人物。因此而被捕獲入獄的大小人物不下數百。民間更是興起各種流言飛語,盛傳荊王趙元儼乃是天道義軍的總瓢把子,自號為天下兵馬都元帥。

然而等到再過旬月,各地衙門竟然像是事先約好了一樣,紛紛發來奏報,表明這批囚犯乃是:「小人無知不足治,且無以安荊王。」——這就是官方闢謠了,表示跟八王爺半毛錢關係也沒有。這通鬧騰的最終結局,是皇上隨便勾選了幾個素有前科的慣匪,胡亂打了通棍子就算完事了。

而八王爺趙元儼,也終於從十年的閉門謝客、深居簡出中走出來,開始正式輔佐朝政。露面第一件大事,就是揭開了隱藏二十三年之久的秘密:劉皇太后並非當年小受益(趙恆乳名)的生母,其生母李宸妃早已於明道元年在為先帝守陵的冷宮去世了。聖上聞此秘史,號慟頓毀,累日不絕,無法上朝。不數日,趙楨哭罷,下了道哀痛詔以自責。隨後一面親自乘坐牛車趕赴安放李氏靈柩的洪福院,一面派兵包圍了劉皇太后所有親族的住宅。

太后一黨頃刻間人人自危。從前仗著垂簾聽政的裙帶關係作威作福,以為瘦死的駱駝怎麼也比馬大,即便太后崩了,勢力還在。這下可好,太后崩得如此徹底,連是不是太后都成了問題,眨眼間後黨幾乎各個成了奸佞的小人,欺君瞞上的幫凶。

正在惴惴間,洪福院卻傳來安撫的消息。原來當初李氏死後,皇太后竟然下了血本,不僅以皇后的禮儀規格將其厚葬,而且還在棺槨中灌滿了水銀,令屍身長久不壞,容貌栩栩如生。當今聖上查看之後,即刻傳旨,遣散了包圍劉宅的士兵,並詔告天下,劉皇太后並非殺人兇手,奪子惡人。所有一切與太后有關人等,皆無須多慮,各安其職。

朝中超過半數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不由得鬆了口長氣。

而大宋開國以來,最為難解危急的局勢,也就在此一張一弛的巧妙收放當中,煙消雲散。

從這個意義上說,魚公公的確實現了他的理想。

然而他並沒有就此滿足。

十二月,皇宮傳出消息。郭皇后以無子為由,「自願」出家,道號玉京沖妙仙師,賜名清悟,從大內遷出,移居長寧宮。

這件小事,江湖上可能並沒有多少人留心。當我在千尋茶社將記載這條消息的小木牌子扔進回收簍子的時候,就猜想著這恐怕是它最後一次有價值被收費閱讀了。

而隨手翻開的另外一宗免費消息,說的是憑著姻親關係爬到西京外相的錢惟演,九月間父子同被削職為民,斥還老家。據傳府中抄家的時候,還查出各種經傳典籍無數。其中不乏有上古先民時代的奇聞異志之類。而地窖中更有神秘大缸數口,內盛冰水,不知何用。我只看了一眼,就將木牌子放進了免費箱的最底下。

大宋朝「明道」這個年號只用了十四個月。二年之後即改為景祐。

景祐元年,西夏國原來姓過李,後來該姓趙,最近又恢復了本族姓嵬名的元昊下達了禿髮令。族內男子三日之內都必須剃禿瓢,違者立斬。這就是造反的決心。

同年五月,北遼新版「蕭太后」蕭耨斤,眼瞅著鄰居家的女主人十年垂簾聽政如此落幕,回頭竟對自己日漸長大的兒子也起了殺心,準備立即做掉耶律宗真,另立十三歲的小弟耶律重元。

可這位小弟對大哥比對母后的感情要深,把這事給泄漏了。十八歲的宗真假借行宮消暑的名義,把老娘誆出遼都。隨後二百親兵直接出手,將蕭耨斤身邊殺成了個光桿司令。他畢竟還不願意真地背上弒母的罪名,於是一輛囚車,山寨版的二代蕭太后被遠放到了慶州。自此宗真終於也如趙楨一樣正式登上了執政的舞 台。

宋、遼、夏,新版三國鼎立之勢就此形成。

同年九月,二十八歲的歐陽修回京做了館閣校勘,正式成了更早被徵召回京的范仲淹的左膀右臂。我去汴梁收拾蒼山閣當年經營遺留的帳目債務時與他再次巧遇,卻見歐陽先生頭頂竟然已是白髮早生,肌膚也瘦瘠非同尋常。問候之下,才知道他的第一任妻子胥氏夫人,年初產下一子之後,就不幸去世了。死的時候,才十七歲。

我與歐陽大人相坐無言,各自沉默了許久之後,就告辭分手了。

路過一座酒樓,巧不巧,正好有人演唱歐陽修高中進士,燕爾新婚之後所寫的那首《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綉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我佇立廊下,聽得出神,不知不覺間走了進去。

酒樓中有畫師現場表演水墨助興,花鳥走獸,山水人家,無不噴薄欲出,令人嘖嘖稱奇。末了那人拿出一副珍藏,打開來給大家欣賞。

居然是當朝八王爺趙元儼的親筆之作,雙鶴傲雪圖!

名人效應,這下子酒樓里上上下下登時湧出不少人。貌似看得懂的,和認真看不懂的,都紛紛擺出一副若有所思、必有所得的樣子欣賞起來。時不時地還有人評說兩句。結果到最後,還是那畫師做了總結。

「荊王所畫鶴竹,雪毛丹頂,無不真傳警露之姿;翠葉霜筠,紛紛盡現含煙之態。」

眾人皆做恍然大悟狀,哦啊不斷。隨著結論的落定,也就掃了不少興趣,再過頃刻,人群漸漸散去。

那畫師捲起畫軸,正欲離開,卻發現角落裡仍有一位過客,不知為何竟看得涕泗交流。

「這位公子,可有什麼指教?」那位畫師覺得蹊蹺,以為碰見了化外方家,不得不問。

我擦去淚水,搖搖頭,哽咽了半晌才道,「何敢指教。只是見此畫,想起一位故人,情難自抑爾。」

畫師一愣,居然認真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問道,「不知公子見了此畫,想起了哪位故人?」

我想了想,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慢慢開口道,「鳳凰柱,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為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那畫師聽了,輕嘆一聲,將畫軸取出,鄭重交在我手上。

我詫異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公子不必見怪,我也是受人所託。」那畫師平靜地收拾起了自己的包袱,轉身離開。

平民總是難有機會收集到王爺的手跡。我猜想八王爺難不成也是暗中知道,我這麼一號人物,依然在江湖上存在?

她在養父面前,曾經怎樣地講說過我么?

我小心收起畫軸,默默走出了酒樓。

去年龍虎山一役,魚公公終於撤手收兵。山頂留下了那些還活著的人,親手埋葬了那些已經死去的人。

我還不能平靜自然地面對你。谷玥說,我要為爹娘、爺爺守孝。這期間,我想我們還不能在一起。

我說,我也是。我也還不能平靜自然地面對你。感情是件跨越生死的事,它並不隨著人的逝去而消亡。有時候,恰恰正相反。

我們共同約好,各自獨處三年之後再見。將來還能不能在一起,到那時候再做決定。

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半了。

我想我還是沒有勇氣面對谷玥……

光陰荏苒。

到了景祐二年,當今聖上趙禎因著想念郭皇后,填了幾首樂府詩詞。這時候已經移居瑤華宮的郭皇后用心細密,將這幾首詩詞一一和答,語甚凄愴,直有生死相依之意。聖上讀罷動了慈心,頗有將其迎回宮內的打算。

結果到了十一月,郭皇后小疾,聖上降旨特安排遷至嘉慶院,著魚公公帶同針灸御醫王惟一前去探望。

這二人探望的結果,未出我的意料:這位清悟小道姑不日即病重不治而亡。

轉過年來,到了景祐三年的開春,時近清明。

我再次打點好了行裝,孤身一人,離開了點蒼。

我打算去見一下魚公公。

這次會面,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他和我之間,應該只會有一個人活著走出來。

如果這個活下來的人是我,我就去找谷玥。

歲月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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