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耀》作者:阿萸
作者:阿萸
《榮耀》
4月
閃光燈忽閃忽閃,如果重來一次,你會做什麼?
眼前像有個蟲洞,暗黑翻湧,忽然間天旋地轉。
「哈哈哈,你看那個小禿子,頭上毛都沒長几根呢。」
「小子,給哥哥點零花錢用用吧。」
泥濘中的小男孩抬起頭,渾濁的泥淖從他光亮的額頭落下來,衣服褲子全部泡在水窪中。
而眼前是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兒,他們應該在家長面前都裝作乖巧的模樣,而現在他們像掰斷螞蚱腿那樣,看他如何掙扎,冷漠又殘忍。
浸泡在水中的男孩,睫毛上的水珠撲閃,小小的拳頭緊握。
身後是辱罵和嘲笑,沒變聲的童音聽起來尖銳又刺耳。
剛剛落地的雨珠忽然撤回,人影、聲音開始扭曲。一瞬間,變了畫面。
剛剛還被嘲笑的男孩現在卻露出驕傲的樣子,雙手叉腰,低頭瞧瞧他的手下敗將們。
又有雨珠落下來,這次沒有撤返,而是瘋狂地墜落,擲地有聲。
然後人影模糊,周圍唧唧喳喳。
眼前再次清晰,男孩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儼然是個少年,一旁是她的母親露出難得的笑臉。
他眷戀母親為他翻衣領的手,竟然陌生又溫暖。
「阿榮,原諒我吧。」
4月12日
何榮從睡夢中醒來,睡衣被汗水濕透。已經是白天了。他盯了天花板足有五分鐘,然後突然爬起來,踩著拖鞋去衛生間。
隔壁鄰居的叫囂就沒有停過,無論白天黑夜——聽說被警察帶走過好幾次了,距上次是一個月前。
這套公寓稍顯破舊,牆壁有些泛黃掉灰,電梯也破破爛爛,甚至沒有五樓的按鈕。
何榮是不久前才住進來的,這個公寓很特別,坐落在最西邊的山間,極少與外界聯繫。偌大的一幢白色建築被青山環繞白雲包圍,顯得有些與世隔絕——很適合他休假的氛圍。
樓下有個小花園,他常下樓散心,前幾天還在一棵樹上發現一個鳥巢,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雛鳥在裡面。
他洗了個澡,換上了這裡要求的淺藍色上衣和淺藍色長褲,甚至淺藍色拖鞋——這裡的人都要這麼穿,如果在山裡失蹤根據衣服顏色更容易找回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何榮想,他的私人醫生下午要來看他,他得打扮得體面一點。
「最近怎麼樣?」
正與何榮寒暄的就是他的私人醫生,是個中年男人,他也穿著藍衣服藍褲子,唯一與他不同的就是醫生帶著金絲眼鏡,圓圓的鏡框更顯溫厚。
「還行,就是…你知道的,我鄰居他脾氣不太好。」何榮拿起水壺倒了杯水。
醫生溫和笑了笑:「那你會失眠還是食不下咽?」
何榮喝了口水,看了看天花板再看看眼前人,像開玩笑似地說:「也沒有那麼壞…睡眠倒長了許多,飯吃得也算津津有味。我覺得可以少吃點葯了。」
何榮休假有三件必做的事,吃飯,閑聊和做夢。
他的私人醫生告訴他,他曾經受過刺激忘記了重要記憶——可能與案件有關,如果反覆做夢說不定可以記起。這也是好好的警察不做,局裡勒令他休假的原因。
不過,他倒覺得自己沒什麼毛病。他是一個優秀的警察,兩年前端了最神出鬼沒的販毒窩子,唯一遺憾的是他最敬愛的哥哥躺在血泊里,再也沒有起來過。
醫生在離開前拒絕了他的請求,並希望他多出去走走。
4月15日
何榮出門時看見隔壁的怪鄰居一反常態地拿著三明治站在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前,悠閑自得地看著風景。就在何榮走進電梯按著關閉時,他竟然轉身微笑,像是在給何榮打招呼。
樓下的小花園裡一早便有許多人了。
花台邊的女人推著嬰兒車,唱著搖籃曲。
花台上有個老頭在澆花,他邊欣賞著這一地美景邊哼著小調。
路邊的小孩兒跑來跑去,嬉笑著想要抓住那幾隻花蝴蝶。
何榮去瞧了瞧樹上的鳥巢,裡面果然有幾隻雛鳥,唧唧叫著,樹榦旁發了嫩綠的春芽。
5月
明明我才應該是站在那裡的人。
「大家好,我是緝毒組的何安。我有幸站在這裡完全是個偶然……」
何榮站在人群里,他是芸芸眾生之一,而他的哥哥何安,站在高高在上的宣講台上,刺眼的燈光,咔嚓作響的相機,儼然是個英雄。
身旁有人說著碎語夾雜在喧鬧中。
「瞧見沒有,這是何安,哪像他弟弟那樣是個貪生怕死的貨色,線人都還沒找到就跑了,笑死人了。」
不!不是這樣的!
何榮睜大眼睛,卻被人潮往外擠,他拚命用手想劃破這洶湧潮流,他想辯解,他的腳連忙向前移動,最後越走越快成了跑步的姿勢。
他跑在山間,剛剛黑壓壓的潮流竟被狂風一卷,撕裂成一片一片山間月光。
身後是一群毒販。
緝毒組秘密派出的線人在給局裡發情報時被發現了。
何榮的任務是引出那群紅了眼的毒販子,而何安乘虛而入解救線人。他只需要把屁股後面那群罵罵咧咧的崽子甩開,就可以向隊里發出信號再次返回現場營救。
就算持槍,裡面還不是有沒事兒卷草葉子的癮君子。何榮跑著,他想。
傍晚的深山霧氣蒙蒙,紮根在林里的樹密密麻麻。媽的,迷路了。
何榮以防萬一在樹上做的記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腳步聲越來越近,何榮心都在顫抖,他不敢相信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就今天給栽了。
他蹲在一棵巨大的柏樹下,試圖隱藏自己。
樹前落葉被膠鞋踩出了稀碎的響聲,即使已經非常之輕但在寂靜中仍顯突兀。
那片響聲像是踩在何榮心上,撲通撲通,只等那人最後一個動作,就可能有三個人死亡。
突然從遠方傳來警報器的聲音,小如蚊鳴。
「媽的!被擺了一道!」
那雙鞋一頓,向何榮的反方向順著其他人一起跑了。
何榮緩了口氣,豎起耳朵確定四周又恢復死亡般的寂靜。
他擦擦額頭上的汗珠,拿出對講機…
閃光燈忽閃忽閃,有人站上宣講台。
「大家好,我是緝毒組的何榮。我有幸站在這裡完全是個偶然…」
5月12日
醫生沒有來。
5月20日
每個月二十號,這山間才與外面通車,而公寓會異常熱鬧,總有他們的親朋來訪。
何榮倒顯得格外孤獨,這幾年要麼工作要麼因病休假,都沒有告訴父母害怕他們操心。
他下樓時瞧見隔壁鄰居又開始到處嘶喊咆哮像個瘋子,好像是懷疑妻子出軌了,口中辱罵聲濃重。
他還不停往外丟盤子、碗、花瓶,所有的一切都摔了個粉碎。神奇的是他竟然沒一會兒就安靜了下來,並沒有引來保安。
何榮下了樓,想瞧瞧雛鳥長得怎樣了。
他隔著一堵被修剪成方形的灌木叢聽見一個婦人在說話,她的聲線柔和,何榮便多聽了幾句。
她有兩個女兒,她們都喜歡跳舞,因為一場比賽只有一個名額,妹妹便把姐姐腿給弄折了。比賽後妹妹的腿也骨折了,現在住在這棟公寓里。
「我恨她,可我也愛她呀…」她說,聲音哽咽。
何榮很快離開了,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有沒有哭出來。
6月
黑暗中,樓層里的走廊變得異常漫長,腳步凌亂而倉促,妄想逃離。
劇烈的喘息聲將窗外枝椏拉長刺入月光。
身後的黑影像是靈活的蚯蚓在深不見頭的走廊和無限輪迴的樓梯中穿梭搜尋獵物。
他想呼喊,想求助,可黑暗裡露出了詭異的大嘴,他嘲笑著,將聲音吞沒。
恐懼,驚慌,乏力,絕望。
走廊的門後是顫抖的肩膀,他在逃。
越來越近的呼吸,無論如何也關不上的門和門框玻璃上藏著的眼。
身後的汗珠在緊繃臉龐上流連了一圈,晶瑩閃爍往下滴落,時間變得十分漫長。
「阿榮,快走。」
門被打開,熟悉的臉龐在月光下似乎少了血色。
是哥哥。
時間恢復,汗水迅速墜在手背上又落到地面。
他剛想舒口氣,他的視線掠過何安的頸彎,那裡蟄伏著另一雙眼睛,殘忍又囂張。
黑暗裡有刺眼的火花轉瞬即逝。身旁的人失了力氣不顧一切向下掉。
心臟劇烈收縮,喉嚨火辣辣的疼痛。
停下來了,聚光燈下,像場默片。匕首上的血粘稠地往下墜,他哥哥躺在他的腳下儼然只剩軀殼。
明明絕望到極致卻無法呼喊。
明明痛苦到絕對卻不能救贖。
他跪坐著,只他一人,眼前無數張嘴,在笑在叫,聲音尖銳刺眼難聽,他也慢慢往後仰要墜入深淵。
「你也死掉吧——」
6月12日
「我又做那個夢了,對,我跟你講過的。」
「呵…這條命如果不是哥哥換來的,我早就自殺了…」
「我哥哥?不…不是匕首,他是為了救我被歹徒崩了一槍…我很愧疚…」
「或許我早該死了…」
「呃…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請您別問了…」
「謝謝,您慢走。」
6月20日
站在門口的是個女人。
那個女人一身贅肉,彷彿走一步,肥肉的夾縫裡便會流出油來,臉上黑點密密麻麻。
何榮只偷偷瞧了一眼,就覺得噁心不再看她,自顧自坐在沙發上。
她姓張,是何安的女朋友,如果何安沒死可能會是他嫂子。
「我要結婚了。」她說。
嘖,真是不知廉恥。明明這樣一個醜陋的女人卻有無數男人前仆後繼,簡直可笑。
「若是哥哥在,不知他哪種心情。」何榮嘲諷著,手中擺弄著玻璃杯。
那個女人神情一變,整張臉都露出悲憤的模樣,臉部肌肉開始抽搐,眼角有血絲往上爬。
「何安是個英雄,而你是個殺人兇手。」
她低吼著,雙眼通紅,像是極力剋制著流淚的衝動。她的手把胳膊掐出了紅印,卻用平穩聲線掩飾著不知所措。
真是可笑。
她一定是瘋了。
何榮抬頭看她,發現她也盯著他,她的眼珠轉動飛快,眼裡對他滿是嘲笑,她尖叫出來,又重複了那句話。
「何安是英雄,而你只是個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如果說是為了保護他,哥哥才遇害,那麼他確實是共犯。
但他不能容忍這個骯髒的女人來控訴他,她沒有資格。
明明面容醜惡,又水性楊花,哥哥為什麼會看上她?
而他呢,從小被父母無視拋棄,少年又被同學毆打嘲笑,終於當了警察他打死了那個販毒大僚,他應該陞官加爵,可是所有人都在說他哥哥死掉了,他哥哥才是英雄。
而我呢?我就生來是個被遺棄的人嗎?
他的眼睛裡蹦出了一滴淚來。
何榮攥緊了拳頭,他想一拳頭砸進那女人腫實的臉里,把她的鼻樑骨或者是角膜揉在一起,好讓她看起來更噁心。
不知什麼時候保安蜂擁而至紛紛把他拉開,何榮掙扎著像只被囚籠困住的野獸,他被其中一個撂倒了,倒在地板上模模糊糊。
有人站在他面前影影綽綽。
張小姐那麼好看一張臉,他居然還打得下手。
6月21日
何榮很久沒吃藥了,他把每一次的藥片都擱在床頭櫃的第一層,他有一次無意翻出竟有一座小山來。
何榮抓了一把白色藥片就著自來水咽了下去。
他還能想起那句從一張油膩的嘴裡說出來的話。
何安是個英雄,而他是個殺人兇手。
隔壁又開始無端尖叫嘶喊,明明聲嘶力竭卻又毫無情感,只是單純地重複而已。
何榮心裡愈加煩躁,他呆在這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所有的傢具密密麻麻,天花板離他就指甲蓋那麼近,窗外的雲藍藍,室內卻灰灰白白,他覺得壓抑得無法呼吸。
心臟都要炸開了。
他打開門飛快逃竄到樓下,花園裡還是平常的樣子。
花台邊的女人推著一架嬰兒車,眼睛無神,唱著搖籃曲——即使車裡沒有嬰兒。
旁邊澆花的老頭張著嘴說話,聲音卻不斷變化,忽男忽女,他在一個人對話。
小壩追蝴蝶的小孩笑容詭異,數著數字「3,4,5,5,5…」
大樹下坐著輪椅的中年男子把午餐盒驚慌地丟在地上。
「玻璃渣,飯里有玻璃渣!」
吼罵,尖叫,笑聲…
所有的人都變得詭異,他們突然都站在背光處,人影模糊卻都是熟悉的樣子。
「打死你,我沒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兒子。」
「哈哈哈,活該,你就是賤,連你哥的腳趾頭都比不上。」
「你沒看見他那慫樣,還不是無能無力,做什麼當上司的白日夢。」
辱罵,尖叫,嘲笑,哭泣,嘶喊…
何榮環顧四周,天旋地轉,他拚命捂住耳朵。
不…他不想聽…
他眼睛發紅,額上青筋突顯,手指骨骼用力能聽到咯咯響。
眼前突然出現何安的背影,他轉過身來,眼裡含著血。
「阿榮…我是你哥哥啊…為什麼要殺我?」
何榮吼叫一聲,臉上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他一瘸一拐地逃向電梯間,瘋狂按著關閉。在二樓,停了,門打開。
他看到一 個身著黑衣的男人,樣貌熟悉,身後是販毒窩,他正將一小包大麻悄悄塞進外套內包里。
門關上,到三樓,停了,門打開。
還是那個男人,他正對著鏡子,眉毛緊皺,眼睛泛紅往下耷,嘴角卻勾起詭異的弧度。
何榮盯著電梯門,突然安靜下來,瞳孔張大,似在回憶什麼,一隻手用力地掐著胳膊,把青紫的皮膚又掐得泛紅。
門關上,到四樓,停了,門打開。
煙霧繚繞,幻如仙境。黑衣在吸大麻,他表情舒暢到扭曲,似乎可以忘記一切,忘記恥辱,毆打,嘲笑…
門關上,五樓的按鈕突然出現。
你要去五樓嗎?
你要去嗎?
好像有人告訴他,你是個懦夫。他環顧四周,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電梯四周將他照映出來,更顯得他卑微得可笑。
他感到無法呼吸,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我不去…不!」
他想把五樓的按鈕給掰下來,雙手無措,他頭腦發熱,變得急躁,用拳頭瘋狂敲打按鈕,最後甚至用頭亂砸,五樓按鈕仍然亮著——所有按鈕都成了五。
他看著這個恐懼的數字,天昏地暗,全身沒了力氣,跪坐在電梯里,像只淋了雨的狗。
到五樓,停了,門打開。
「喂…我馬上過來…」
黑衣緩緩從沙發上起身,眼前似乎有煙花綻放,這身軀殼似乎不受自己控制,像只軟體動物。
這單我拿定了,他想。
當他到公寓時昏黃不定,有敵人藏匿在黑暗中。
眼前暗影一閃而過拐入前方走廊,黑衣露出詭異笑容,很快追過去。
「砰——砰——」
聽到有兩聲槍響,他飛快到盡頭走緊急樓梯上第五層,打開了第一扇門。
昏暗裡,有兩個人躺在地上。
瞧,你快成功了啊,你只需要把他殺掉,這一切都結束了。
你不是一個殺人兇手,而是一個英雄。
——你才是一個真正的英雄呀!
何榮拿起身上佩戴的匕首,直直插入販毒者的胸膛,一刀接著一刀,刀刀致命。
他的臉無盡扭曲,充斥著慾望與醜惡。
燈光突然照耀,禮炮聲震耳欲聾,無數記者都圍繞他,閃光燈忽閃忽閃,所有人都在為他歡呼雀躍。
何榮的手不停歇,似乎只要把刀刺在心臟,胃,肝臟…就能滿足,就能得到榮耀——能夠填滿他的千瘡百孔。
他走出這棟金碧輝煌的公寓,警長為他鼓掌,幫他鑲了顆銀星在肩膀上。
沒有人再敢罵他懦弱,罵他的一切榮譽都來自何安。
沒有人再用厭惡的臉瞧他。
他是一個英雄,所有人都會敬重他並為他驕傲,他該獲得榮耀。
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將成為最優秀的警官,會有一個溫馨的家庭,他會有兩個孩子,他的生活將美滿幸福。
他甚至看到何安在對他微笑。
……
恍惚中販毒者的臉與何安的臉不停轉換,嗡的一聲,何榮看清眼前人模樣。
閃光燈仍在咔嚓作響,何榮的眼裡突然蹦出一滴熱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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