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一丈屏
秋風起,大殿上一派寒涼。宮人把高八尺、木框中嵌著黑底綉斧紋、近刃處畫著白色的錦障「斧鉞」(又稱斧扆)擺在寶座後面,緩緩而來的天子南向當屏而立。若這天是冬至日,舉行祭禮時周天子背後也需以「鳳皇羽飾之」的「皇邸」屏人眼目。
這西周時期的「斧扆」、」斧鉞」、「邸」——列位。它們既是天子的御用器具,也是中國最早的屏風。只可惜柔軟的錦障一旦沾上了權力的邊,便變得霸氣側漏、堅硬硌人、不可逾越:《禮記》稱「天子設斧扆於戶牖之間」,《荀子·大略》中載:「天子外屏,請候內屏,禮也」,《禮緯》曰:「天子外屏,諸侯內屏,大夫以簾,士以帷」,足見當時的屏風在阻隔空間的同時,還象徵著身份和地位等級。
緣起於實用
有人說,山是用來隔斷思念的,而屏風,則是用來隔斷視線和……防風的。 漢劉熙《釋名·釋床帳》謂:「屏風,言可以屏障風也」。所以,坐在斧扆前的天子覺得溫暖和安全,而這私密性的需要,正是屏風誕生的動因。至於發明者是誰,已不可考,但從其最早出現在西周皇室和其功用來看,屏風有可能是商周時期心靈手巧的宮人的智慧結晶。
屏風在西周時期出現,個人覺得與其建築特點有關。1983年,考古人員在河南偃師屍溝鄉發現了一座早期商城遺址,其中宮殿主殿長達90米,面積足夠宏大。西周宮殿建制多承襲商朝,位於陝西省寶雞市扶風縣齊鎮村和雲塘村之間的西周建築群主殿建築基址也長達24米,比之商朝宮殿略顯遜色,但也足夠長大。
周天子坐在這樣的宮殿中,心中固有睥睨天下的豪情,卻也難免被這茫闊的空間擠壓,乃至生出幾許渺小與焦慮來。而屏風的出現,正好起到了防風遮蔽、規劃空間、美化居室的作用,天子喜之,大臣仿之,民間效之,成為最具實用性的中國古典傢具之一,並廣為流傳、沿用至今。
1983年,廣州象崗漢南越王墓發掘出土一件高約1.8米,通寬3米、五扇板障拼合的漆木雙面彩繪屏風,中扇居大,辟有小門供人出入,左右兩扇門扉可以開合,可謂匠心獨具。
1972年,湖南省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了一具木胎、長方形的彩繪漆插屏,屏板下兩個足座,一面紅漆地上滿繪淺綠色油彩,中繪谷紋圓璧,繞以幾何形方連紋,邊上還有朱繪菱形圖案。另一面髹黑漆地,紅、綠、灰三色油彩繪就的雲紋中游龍騰飛,昂首騰雲,張口遣霧,靈動矯健,呼之欲出。
雲龍紋漆屏風,高62厘米,長72厘米(資料圖/圖)
2015年,南昌西漢海昏侯墓出土了一組繪有孔子畫像、書有孔子生平文字的漆器屏風,這是我國首次出土的有關孔子的屏風,極具考古價值。
至於其他出土的畫屏,它們就像春天裡的花朵,在各大博物館靜靜地盛開。由此可見,時光能夠暗淡屏風的色彩,卻無法抹去這區區一丈屏的千古雅韻。
因審美而豐富
屏風從功用上來看,是粗使丫頭的命:要為主人抵擋第一縷寒風和每一道窺探的目光,可它那充滿詩意和想像的名字、靈活的功能,卻使人們意識到其承載的審美價值,於是不惜工本、採用各種手段美化屏風,乃至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屏風文化。
1965年,考古工作者從湖北江陵望山1號楚墓中出土了一座戰國彩繪動物漆座屏,屏上鏤空透雕出的51種鹿、鳳、雀、蛇、蛙等動物在互相追逐嬉戲,造型生動誇張、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座屏的黑漆底上,間雜著光澤富麗的朱、綠、黃等色彩,雖經千餘年歲月的洗禮,依然華美奪人。
就屏風的形制而言,戰國墓出土的這種座屏比之後來的插屏、曲屏(折屏)、掛屏、炕屏、桌屏、圍屏更具「官氣」,多陳設於皇宮正殿明間。由單數組成的屏風中扇矗立,兩邊高度依次第減,猶如山峰立於寶座之後、與香幾、宮扇等陳設構成具有象徵意義的御用器具,以襯托皇權的威嚴。
漢朝的屏風多為漆木質地,有獨屏、連屏、疊扇屏等,上有彩繪或雕刻,是皇室和貴族階層的專享。蔡倫發明紙後,富裕之家也常在屏風上裱貼名家書畫,或在木屏風上飾於珠寶金銀,極盡奢華。
西漢桓寬在《鹽鐵論·散不足》言:「一杯棬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從中可以推斷,被漢朝統治者限制穿絲綢衣服和乘車騎馬的商人,似可在室內使用奢華屏風,並成為他們炫耀財富的一種載體,一如今日之豪宅名車,惜乎屏風放置室內,哪怕價值萬金,也只是低調的奢華。
銘賦中的雅韻
也許是因了這個緣故,漢朝人熱衷於為屏風寫銘作賦,比較著名的有西漢淮南王劉安的《屏風賦》和東漢李尤的《屏風銘》。
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彩繪漆屏風,紅黑紋飾交織,莊重威嚴(資料圖/圖)
放在現代, 西漢淮南王劉安絕對是個樂於折騰的「作男」,他不但招募門客編著了《淮南子》、發明了豆腐、嘗試過熱氣球升空,對屏風也頗有研究,還寫了一篇《屏風賦》以抒胸臆:
「維茲屏風,出自幽谷。根深枝茂,號為喬木。……大匠攻之,刻雕削斲。表雖剝裂,心實貞愨。均衡器類,庇蔭尊屋。不逢仁人,永為枯木。」
可以想見,當年的淮王府定是珠玉無數、屏風盈立,只可惜劉安「專挾邪僻之計,謀為叛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
劉安筆下的屏風因此有了主人的懷才不遇,字裡行間飄著怨氣,今人再戴著有色眼鏡去看,此銘竟如讖言,冥冥中預示了劉安謀反事敗、自盡於途、「永為枯木」的結局。
東漢文學家李尤,生平最喜愛「銘」這種文體,著有一百二十首銘,時稱「門階戶席,莫不有銘」,可惜作品多已散佚。成書於唐朝武德年間的《藝文類聚》收錄了李尤的《屏風銘》,他是這樣評價屏風的:
「舍則潛避,用則設張。立必端直,處必廉方。雍閼風邪,霧露是抗。奉上蔽下,不失其常。」
李尤將屏風擬人化,以儒家立身的標準, 道出了屏風的特徵和功用。若屏風有知,也許會勉勵自己用意志力延長壽命,以不朽來向李尤證明屏風的儒家風骨?
屏風如鏡,以辨興衰
唐代,對於國人來講,是一朵難以忽略的牡丹,在雲蒸霧罩的歷史花園中雍容地怒放。其開放的姿態、強盛的國力、風起雲湧的歷史、跌宕起伏的故事、繽紛璀璨的文學藝術,使我們至今仍在懷念唐朝。
作為唐朝的第二位皇帝,唐太宗李世民對隋朝的驕奢淫逸和其亡國經歷記憶猶新。他繼位後任人唯賢、虛心納諫,戒奢崇儉、發展經濟,開創了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貞觀之治」新格局。
然而,隨著國力漸強,唐太宗開始「頗好奢縱」,宰相、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中國史上最負盛名的諫臣魏徵,為此於貞觀十三年五月,上奏了《十漸不克終疏》,列舉了李世民搜求珍玩、縱慾以勞役百姓、昵小人、疏君子、崇尚奢靡等十大缺點,提醒他要保持清醒、慎終如始。李世民從善如流,看完奏疏後對魏徵說:
「朕今聞過矣,願改之,以終善道。有違此言,當何施顏面與公相見哉!方以所上疏,列為屏障,庶朝夕見之,兼錄付史官,使萬世知君臣之義。」
這,便是唐太宗的「戒奢屏」的來歷。
魏徵言懇辭切的勸告令唐太宗大有觸動(資料圖/圖)
另外,唐太宗還把賢德官員的名字書寫在屏風上表彰。而有宋一代的皇帝則繼承了唐太宗的這種做法,屏風於是成了封建帝王招賢納才的展示牌。若追根溯源,這是否就是我們今日光榮榜的前身呢?
而明太祖朱元璋是不是崇拜李世民我們不得而知,但他的確做了一塊與李世民「戒奢屏」異曲同工的「勿忘節儉屏」掛在宮內,以警眾人。
朱元璋出生貧寒,當過放牛娃,做過小和尚,沿街討過飯,最後從軍,血海里拼得江山,做了明朝的開國皇帝。他的崛起不僅僅緣於飄渺的運氣,還有他的好學、智勇和韜略。朱元璋少時僅讀過幾月私塾,參加農民起義軍後他自知學問不足,每到一地總是尋儒問道,「令有司訪求古書籍,藏之秘府」。朱元璋登基後,更是在京師奉天門東邊設文淵閣,「盡貯古今載籍,置大學士員」,「命鴻儒進經史,自批閱,終日忘倦」。
也正因為如此好學和海量的閱讀,朱元璋才能慧眼獨具,在洋洋四萬八千多首唐詩中被並不太有名的晚唐詩人李山甫的《上元懷古》二首觸動情懷。
詩云:
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為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休!堯將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可自由?試問繁華何處要,雨花煙草石城秋。
爭帝圖王德盡衰,驟興馳霸亦何為。君臣都是一場笑,家國共成千載悲。排岸遠檣森似槊,落波殘照赫如旗。今朝城上難回首,不見樓船索戰時。
為免朝廷因奢侈無度重蹈「君臣都是一場笑,家國共成千載悲」的覆轍,朱元璋傳旨將該詩文書於自己寢宮的屏風上,朝夕提醒自己時處節儉、力戒奢靡,以保江山永固。
屏風與帝王的故事,不僅僅是賢君或是開國皇帝的專利,南北朝有名的暴君、齊後主高緯也與屏風有過一段詩文傳說。高緯是電視劇《陸貞傳奇》中陳曉扮演的武成帝高湛的次子,是北齊的第五位皇帝。他容貌俊美、雅好詩詞。 據《北史.文苑傳序》載:「後至(北朝齊後主高緯)雖溺於群小(近小人),然頗好詠詩。幼時嘗讀詩賦語人,云:『終有解作此理。』不初,因畫屏風勑(同勒,命、使的意思)通。」
喜愛詩賦的北朝齊後主高緯,叫人把他喜愛的詩賦寫在屏風上,以便日夜視之。後人便用「上屏風」代指帝王器重之意。
小小的屏風,在唐太宗和朱元璋眼裡,是書寫座右銘、警醒自己、輔助治國的利器,而在亡國之君高緯處,卻只是以娛一己之歡的板障而已!詩詞讀得再多,高緯終究還是成了北齊的亡國之君,並在歷史上留下「暴君」之名。如今看來,倒是可惜了當時那塊屏風。
明清流光
明代的屏風沿襲宋制,無多少新奇之處,但品種更為豐富,且成為普通百姓家的陳設。前文已說過朱元璋和「勿忘節儉屏」的故事,現在再曝一小料:明朝大貪官嚴嵩抄家後,清人吳允嘉根據當時的歷史記載,曾將嚴家抄沒的家產列為清冊,名曰《天水冰山錄》,取其在太陽下曝光之意。
據統計,嚴氏父子共貪凈金共重一萬三千一百七十一兩,純金器皿共三千一百八十件,金鑲珠寶器皿共三百六十七件…另抄出傢具600多件、中式大小屏風389件,可見那時名貴屏風也是雅賄之禮。
及至清代,屏風的發展進入全盛期,可謂百材齊用、百工競奇、百花齊放。百材齊用說的是玉屏、雲母石英屏、螺屏、紙屏、綉屏、玻璃屏風、黃花梨、紫檀、紅木、琺琅、貝殼、瓷片、螺鈿、琉璃、龜甲、錦幛、絲織、竹木皆可為屏;製作手法百工競奇、豐富多樣,鑲嵌、浮雕、鏤雕、包貼金屬飾物等手段通通用上;屏風上的內容更是百花齊放,從鳥獸、植物、吉祥如意紋樣到文人書畫詩篇、現實生活故事傳奇皆以屏風為舞台,暗自爭奇鬥豔,織就一段春光。
皇子皇孫祝康熙帝六旬萬壽詩屏風(資料圖/圖)
清代皇帝對屏風尤為偏愛,故宮每間大殿的寶座後面都放置著屏風。頤和園慈禧太后居住的樂壽堂里擺放著十二扇「千壽屏風」,屏面上鑲有1500個「壽」字,端的是考究精美、奢華無比!
如今,屏風仍是家居中常用的的擺設,只是其實用功能已讓位於審美功能,且更多的賦予了其祈福避邪的「風水功效」。流傳千年的屏風文化宛如幽蘭,在日進千里的時代仍舊散發出獨特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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