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幻景-短篇小說選
美人鼻
十七歲那年的夏日,我戀上了一個女人。
與其說是戀上她的臉,莫如說是戀上了她的鼻子。
我從未見過如此靈巧精緻的鼻子,人工完全無法將她雕琢,她是魔鬼的產物,女人的鼻子呵,白皙、透亮,晶瑩得令我靈魂顫慄,她呼吸、說話時,那鼻子就活了過來,微微張開的鼻翼,極為動人。
和她對話時,我的目光,粗魯的、野蠻人的毫不客氣的目光完全駐留在她的鼻子上,長久地注視著,虛弱的眼睛也覺著累了,我只得心懷不甘地把鏡片後的臉轉向別處。
但那鼻子卻全然不顧及我的感受以及苦惱,那富有靈性的、狡黠的鼻子啊,依舊在翕動著。
啊啊,她多麼精巧啊,不該附著在人體之上。
她的主人,女人的表情總是柔和的,動唇露出笑意時,鼻子就更顯得靈光了,我貪婪地湊近她,大多時候,僅僅是為了瞧一眼她的鼻子,那可惡的鼻子卻屢屢不讓我得逞。
即使坐在遠處觀賞,也覺著誘人啊。
或許,她不該生在人世……
女人終究和我告別了,和我失落的青春時光道別,那鬼魅般的鼻子,我卻不曾淡忘分毫。
唉唉,有什麼辦法呢?我在憂思時,不時地想起鼻子。
我常常向友人誇耀她。
雨中幻景
雄一死了。
山下老人記得那個下午,敬子在庭院里侍花,雄一的死訊被帶回,破舊的信封被拆開,雄一的名字就在那兒,敬子沉默著看完信,繼續侍花。
人們近來變得麻木了,山下老人已見慣了屍體,只不過這次換成了雄一,庭院中掛著的海軍軍服空空蕩蕩,宛如一個幽靈。
敬子沒有哭。
生活一如往常,戰爭結束了,令山下老人不安的是天皇宣讀詔書,他們被召集,抽搐的電波聲幾乎湮沒了天皇的聲音。
似乎從那時起,山下老人才開始對雄一的死介懷。
葬禮遭遇了一場大雨,葬儀不得不在泥濘中舉行,雨打濕了山下老人,眼前的墓碑也變得朦朧。
敬子站在那兒,低垂著腦袋。
山下老人拭了拭眼睛,兒子死後,敬子顯得更美了。
上天給的變故,整個日本都在聽天由命,敬子嫁入山下家不過兩年,山下老人比雄一更熟悉敬子,敬子很瘦,卻一直在幹活,那副樣子,讓山下老人心裡空落落的。
哀憐,山下老人湧起了這個念頭,敬子太年輕了,如若她此刻變老,甚至死去,那該有多好啊。
敬子的存在成了山下老人的痛楚。
敬子依舊做著雄一生前喜歡的料理,給山下老人斟酒時,和服的下擺觸碰著他的膝蓋,感受不到敬子的體溫啊,山下老人悲哀地想著。
酒是溫的,敬子侍奉著他喝酒,窗外的雨聲也安靜下來,山下老人捏了捏敬子的手。
敬子的臉宛如木偶。
雄一死了,死者的幽靈還在室內,讓生者喘不過氣,山下老人伏在地上,抱住了敬子的腳。
隔著和服的腳太纖瘦了。
山下老人涌著淚,一動不動地卧著。
雨又開始下了。
夜晚,山下老人毫無睡意,身邊的敬子是否如此?失眠是老來的病痛,山下老人讓敬子偎在懷裡,敬子的肌體無比柔軟,敬子的頭抵著他的下頷,敬子恭順得像一隻貓。
山下老人哭了起來,像是在惋惜敬子,又像是悼念自我。
山下老人想起了幼少時期的自己,母親早逝,父親醉酒,酒後失足,摔死在家族墓碑上。
他記不清母親的臉,只知道此刻敬子的容顏無比美好。
山下老人在哭,敬子覺著奇怪,身體在他的懷裡動了動,山下老人止住了哭聲,似乎睡著了。
敬子收拾著床榻,山下老人站在門後,打量著她。
他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老人,不配擁有這麼年輕的肉體。
山下老人自責著,孤寂感油然而生,他招呼敬子斟酒。
庭院中的雨陰沉地下著,原本開得很好的白花也漸漸凋落了,敬子憐憫白花,將它們帶到室內。
山下老人覺著白花異常美妙。
白花經受不了雨水。
山下老人讓敬子為自己穿和服,敬子光滑的指尖時時觸碰著背部,山下老人享受般地閉著眼,敬子做得很細心,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腰帶。
腰帶濕漉漉的,淋了雨。
黑夜總是能安慰山下老人,他漸漸睡得很安穩,體味著雄一死去以來從未有過的歡樂,連日落雨,讓他的頭有些不適,敬子能撫慰他的病痛,夜晚的雨聲不再令人憂懼。
日子過得很平靜,美軍發放著生活必需品,每一回都是敬子去領回那些廉價的物品,靠著這些,他們似乎過得很不錯。
雄一死了近三個月,山下老人讓敬子為自己揉背,雄一享受敬子的時光比他多得多,山下老人悲哀地留戀起身後的女人。
凌晨時分,山下老人被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驚醒,是敬子在系腰帶,敬子的手從未如此蒼白,敬子的臉埋在陰影中,敬子在哭。
山下老人第一次聽到她的哭聲。
他有些可憐敬子。
他從沒問過敬子,是否嫌棄自己,他只是回到了原始狀態,讓耳朵受用那些溫柔的敬語,再度被年輕的肉身征服。
山下老人無法疏遠敬子,自那以後,他對她少了愛撫,卻依舊讓她陪伴著他睡覺。
他更憐憫自己。
定期領取物資的周末,敬子出門較晚,山下老人照常在酒桌前等候敬子,卻遲遲見不著她的身影。
山下老人有些惶惑,敬子往常的守時總令他滿意。
山下老人拉開門,屋外在下雨,雨聲太沉悶。
他撐了傘,木屐使他走得很慢,快到門口時,山下老人下意識地望了望門外。
雨中隱約可看到一個人影。
山下老人等得心焦,他想要看清那個人形,木屐聲在雨中響動著。
那是敬子。
敬子卧在地上,像一隻死去的貓兒,雨水沖洗著前額流下的血,血貪婪地將身前的石塊染紅。
山下老人望著庭院中凋殘的白花,眼前是雄一的墓碑。
葬儀之後
幽暗的室內靜靜燃著一盞燈,屋中人獨坐著,一雙瘦削的手搭在桌子上,屋外的風吹動著和服下擺,屋外的光遠遠比這兒更亮。
銀子刻意只點燃桌上的小燈,燈光的微弱會讓她很舒服,陰翳會使她安心,一種虛無的悵想,以往在日本,這會讓她緊張。
此時在紐約,一切都變得不同,她厭倦狂歡,這兒整夜都有騷動,她常常想要嘔吐,在異國月光下的嘔吐會讓她不安。
騷動不可能有間歇,她總是茫然地站在窗邊看著一切,那些臉,與她恍然不同的臉,她曾想要融入的臉,那會使她悲傷。
她憶起往昔,兩年之前,在母親的病床前,那時她的執拗,讓這個人在臨終時也心懷不滿,她想起往日的恐怖,心慌不已。
「你和他們不一樣。」
垂死的人用淡漠的語調說著。
「他們是獨立的,無法剋制慾望,而你不同,你應該懂得靜默和忍耐,那些白人,和我們不一樣。」
她說的很慢,平靜的神色似乎還帶著嘲弄。
「他們不懂得節制,總會發泄獸性,他們不適合你,會讓你難受,而日本人沒有這個毛病。」
她不會聽從,她知道自己不會聽從,她使她非常失望,臨終的人沒有再說什麼,她黯然而善於自製。
葬儀之後,她來到了美國。
紐約的一切都讓她悵然,那些聚會,那些白人,那些騷動,他們打量她,請她飲酒。
「可愛的日本女孩。」
白人粗大的毛孔流著汗液,濕漉漉的手碰撞著她的身體,一起喝酒,一起跳舞。
「哦,不要那麼靦腆了。」
銀子的沉默沒有維持多久,她早已成為背離者,不可能再回到過去。
美國佬總是那麼熱切,他們不會厭倦跳舞,同性戀者結伴跑到洗手間,發出很大聲響。
銀子不可能喜歡這兒,她沒有留戀過去,也無法忍受當下,在白人中間,她永遠是日本人,她無法保持自己的心,像一個悲哀卻要上台的人偶,帶著能面的幽靈,伴著扇子起舞。
美國猶如幻境,她似乎能看到逝者的鬼魂,它總在訕笑,鬼魂時時刻刻都在,她無從擺脫,她有些頭暈,以往她沒有感到自身的孱弱。
她遇到了弗蘭克,他非常漂亮,金髮亮得炫目,奶白的肌膚幾乎要滲出血來,他非常健談,討人喜歡,與那些日本男孩迥然不同。
他說,他對那可笑的日本口音著了迷,他說話時,一頭金髮就在燈光下顫動著,弗蘭克像是一隻溫和的獅子。
她說的,他全都理解,他甚至不會半句日語,弗蘭克就是那種人,他的溫和帶著甜膩的色彩,他邀請銀子品嘗聖誕夜的糖果,柔和的光打在兩人臉上。
他說,他以為日本人都吃素食。
銀子的退縮無法影響他,來到美國的第一個聖誕夜,與弗蘭克一起度過,她向他解釋,日本人也過聖誕,那是他們自我選擇的節日,烤鵝的香味充滿整個房間,銀子吃了糖果與蛋糕,在美國,沒有反胃。
弗蘭克純粹得令人發笑,開朗而魯莽,第一個聖誕夜過得異常愉快,她有些失神,失神得忘了自己是異國人。
他會學著銀子的日本口音開玩笑,戲謔著人偶之國,她的氣惱令人更肆無忌憚,美國人都在發笑,聖誕夜的銀鈴咯咯作響。
弗蘭克的坦率總讓她迷惑,他帶她來到公寓,與其說是她接受了他,不如說是她答應了他,美國人脫掉衣服,純白色的肌肉在下身滾動,銀子的反應是淡漠的,她又看到了鬼魂。
「你不喜歡么?」他操著乾澀的英語問。
日本人很少這麼干,她想回答。
銀子獨個兒待在陰鬱中,臨近聖誕,她不得不去回想以往,與弗蘭克生活的一年多時光,她尚未領悟美國式歡樂,有時她就像一塊干肉,格格不入。
她曾害怕陰翳,過世父母的亡靈一直隱藏在陰翳里,她一直活在慰靈的世界裡,習慣了沉默和靜止,忍受一切,對它們坦然接受,日本的血讓她放棄了自我,她的靈魂成了空地上的鳥兒。
她希冀在這兒也做一個日本人,當她想要看到靈魂的真實時,那份陰翳就變得真實了,鬼魂在這兒,始終在這兒,她想要沒有美國人的真實,這使她有些神經質,又非常享受。
陰翳變得親切了。
鬼魂成了她的念想,那是和服的擺動和木屐的聲音,弗蘭克喜歡她的和服,那是美國人的日本趣味,他說,她的身體非常適合。
他喜歡吻她脫下和服時頸間留下的氣味,那時的做愛就像一場儀式,她穿著祭祀的禮服,來掩飾靈魂的不安定。
門響動了,屋內變得透亮,弗蘭克尚未適應陰鬱,他是個快活的美國人啊,他非常聰明,從不過問她的感傷,他善於把握自我。
靦腆的日本人。他告訴自己,他很少提起日本,他更在意火雞的質量。
他向她說起街上的狂歡與喧鬧,他如何購得火雞,差點忘了買聖誕夜的咖喱,人擠得他喘不過氣來,該死的人,哈哈。
他們開始用餐,銀子覺著,在弗蘭克面前,她常常氣餒,弗蘭克過於親切,她卻善於自我折磨,弗蘭克的吻像是沾了露,他對她的反應毫不在意。
聖誕夜將要與多少人聚會,他開始喋喋不休,這個美國男孩又在說話,銀子望著窗外的燈火,冷冽的燈火,讓她想起日本清冷的月光,白人在燈火下飲酒,亮光衝破了黑暗。
銀子有些沉迷,她也開始希冀過一個聖誕。
她開始渴望弗蘭克的示愛,窗外的燈火映亮了他們的臉,弗蘭克依舊白皙,而她,是一個可愛的異國女孩。
光取代了陰翳,她想,她還要在這兒生活下去。
將要過下一個聖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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