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興盡悲來時,何以解煩憂?
我當然希望前面天能放晴,但如果這雨要一直落下去,我想我也能夠心平氣和。
——慕容素衣
主播/蘇維 配樂/趙照—聲律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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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真正絕望過?
我有過。
最絕望的時候,一遍遍問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走在街上,看見每個人都會羨慕,覺得所有人都比我幸運。
刷微博時看到有人遭遇車禍,就會忍不住想:為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我?
出去採訪時,聊著聊著就有眼淚冒出來,只好偷偷跑去洗手間把淚水擦掉。晚上更是徹夜難眠,躺在一片黑暗裡,靜靜地流著眼淚。
我在我的痛苦之中,日夜不息。
就像張愛玲所寫的那樣,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錶,走了一夜。
那時候我甚至對張愛玲感到憤怒,認為她只不過是失個戀,就痛苦成這樣,實在是太過分了。
實際上我對所有人都感到憤怒,誰要安慰我說每個人都有苦楚,我就會恨恨地想,就你那點事,能跟我攤上的事比嗎?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可能有大半年。
直到有天夜晚,我可能太累了,很早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然後就做了個夢,夢見什麼早已不記得了,只記得是個特別美好的夢,我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可在夢裡,笑得那樣歡暢,彷彿從來沒有經歷過滄桑。
醒來之後,月光從窗外撒進來,鋪了一地。
我意識到,剛剛做夢的時候,我完全忘記了讓我揪心的事,痛苦那隻手錶在夢裡停止了走動。
李煜的一句詞驀地划過心頭: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讀李煜詞的時候我還是個少女,偏愛的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類恣意的悲傷,根本領會不了什麼叫做「夢裡不知身是客」。
直到這個夜晚,它忽然在我的心頭活了過來,擊中了我,刺痛了我,也安慰了我。
就在那一瞬間,我徹底感受到了李煜在寫這首詞時那樣無計迴避的痛楚。
那時,他已經不再是南唐帝王了,而是被軟禁起來的階下囚。宋太祖在物質上並沒有苛待他,他本可以沒心沒肺地活著,就像陳叔寶一樣。
可他是個詞人啊,詞人的心靈是何等敏感,這顆敏感的心過去讓他體味到了比常人更多的快樂,此刻卻讓他感受到了更深切的痛苦。
亡國的恥辱纏繞著他,無時無休,發之為詞,才有了那些以血淚鑄就的名句。
一個春天的夜晚,下著雨,他像往常一樣,喝了點酒,好趁著那酒意睡去。
他做了個很美的夢,夢裡有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心愛的大小周后。這個夢就像一個小型的時光穿梭機,帶他回到了年少無憂的歲月。
他開心得笑出了聲,連被凍醒時,還沉浸在那快樂中不能自拔。
春雨在殿外沙沙地下著,雨聲驚破夢境,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只是場夢,像他這樣的罪人,也只有在夢裡,才會暫且忘記他的亡國之恨,才會有片刻歡愉。
夢裡的快樂讓他回味, 同時也讓他有些負罪感。現在夢醒了,他又得繼續回到他的痛苦之中。
雨還在下著,他再也睡不著了,索性披衣起床,帶著對夢的回味,帶著些微的負疚,寫下了千古名篇: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流水落花春去也。春天就要逝去了,他的生命也將要走到盡頭。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春天。
幾個月後,他被宋太宗著人送來牽機葯毒死。據說牽機葯發作時會引起全身抽搐,身子會痛得彎成像一把弓。
每每想到他的結局,心裡總有些抽痛,不為他的死,而是為他死時的慘狀。那樣文雅高潔的一個人啊,怎麼忍心見他口吐白沫,在泥土中抽搐,在塵埃中掙扎。
還好,他留下了那些詞,撫慰了千千萬萬個真正傷心的人。
就像那個月夜,我從夢中醒來,想起他的那句「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來,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人,我所經歷的那些苦楚,原來早就有人經歷過。我雖然不幸,可天底下的不幸者,又豈止我一個。
當一個人從自身的痛苦中抽離出來,開始能夠體會其他人的痛苦時,他就得到了某種解脫。
從那以後,我就不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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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廣東降溫了。
天氣一變冷,雨水也多了。廣東的冬雨就像江南的春雨一樣,綿綿密密,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
我有晚飯後散步的習慣。寫東西的人,一天到晚宅在家裡,也就這麼點放風的時間。
那天才走到樓下,就下起了雨。小區里和我一同散步的人見下了雨,很多都急急地奔了回來。
我倒不怕,反而迎著那雨走了出去。雨不大,毛毛細雨灑在頭上發間,有些微微的涼意,讓人感受到季候的變化。
雨漸漸下得大了些,我身上的衣服反正已經弄濕了,索性不管它,還是慢慢地在雨中走下去。
雨水落在芭蕉葉上,凝聚成水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我聽著那雨聲,忽想,這情境,倒是有點像蘇東坡筆下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寫這首詞時,我們的蘇大學士因為一場莫須有的詩案,被貶到黃州已經第三個年頭了。
都說蘇東坡曠達,其實他每經歷一次苦難時,開頭的心境都和我們這些看不開的凡夫俗子差不多,也曾灰心喪氣,也曾抑鬱悲憤。
初到黃州時,他是有些憤懣不平的,也頗吃了一些苦。沒有房子住,只得暫且寄寓在寺院里。沒什麼錢,只好量入為出,連買米的錢都要算來算去。
可東坡的過人之處,就在於他始終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在黃州,他很快就轉型為一個自力更生者,著名的東坡就是他在此期間開墾出來的,著名的東坡肉也是這時開發出來的,黃州人民都不愛吃豬肉,他老人家樂得低價買回來,細火慢燉,還成了一道名菜。
到黃州來後的第三個春天,他和朋友們一道去郊外遊玩,走著走著就下起了雨,同行的人一個個東奔西跑,狼狽不堪,只有他依舊在雨中慢慢地走著,一點也不慌張。
他可能也覺得自己真是好樣的,忍不住填了首詞,記下了這一幕。
年少時讀這首詞,欣賞的是「一蓑煙雨任平生」,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現在深有體會的卻是「莫聽穿林打葉聲」二句。
雨一旦下起來,周圍沒有躲雨的地方,你跑得再快,也跑不出這漫天風雨。
那就不跑了,索性把腳步慢下來,「何妨吟嘯且徐行」,前方是雨是晴,不用管它,我們只需慢慢地走下去就行。
雨還是繼續下著,一點也沒有停的意思。我鬱悶了好久的心情,卻被這雨水沖刷得格外澄明。
我知道我現在身處窘境中,我也知道這窘境可能會持續好長一段時間。索性就不急於擺脫,在這窘境中慢悠悠地往前走。
我當然希望前面天能放晴,但如果這雨要一直落下去,我想我也能夠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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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回了趟湖南。
和一個老朋友坐在山頂的亭子里聊天。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瑣瑣屑屑的,都是別後瑣事。她忽然問我: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
我怔了怔,回答說:還行吧。然後將頭扭過去,對著滿山的紅葉說:你瞧瞧,今年的楓葉紅得真早啊。
她忙說是啊是啊。
忽然想起,數百年以前,也是在這麼個秋天,空氣中有了些涼意,一個剛被彈劾去職的詞人和朋友行於博山道中,眼見到滿目秋色,於是寫了這首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個填詞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叫辛棄疾。
世人都知道辛棄疾是個傑出的詞人,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個真正的英雄。二十二歲時曾干過率領五十人馬,闖入金軍帳營斬下叛徒首領的壯舉。
少年心事當拿雲,自以為萬里江山收復在望,功名利祿手到擒來,那時哪懂得什麼叫做愁呢?只是為了方便寫詞,才滿紙的愁啊哀啊。
如今半生失意,壯志蒿萊,在旁人看來,一定是滿腹心酸吧。他卻將心酸咽了下去,淡淡地說,今年秋天的天氣,真是涼爽啊。
初讀這首詞時,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只喜歡前半闕,覺得後半闕不僅不夠洒脫,而且有些做作。
你看李白多好,愁起來就要抽刀斷水、舉杯銷愁,連憂愁都那樣酣暢淋漓,哪裡像這詞中的人,明明滿腹哀愁,偏要欲說還休,真是讓人讀了不痛快。
現在我知道了,寫詞的那個人,他不是假裝看淡了世事,他是真的看淡了。
多少事,欲說還休。不是不心酸的,可又有什麼好說的呢,反正說出來也於事無補。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但還沒有老。
年少時埋在他心裡的有些東西早已破滅了,有些東西仍在閃閃發光。走過了那麼多路,經過了那麼多事,幸好還有這秋色可以給他安慰。
他已經沒那麼鬥志昂揚了,但依然對生命充滿熱情。所以才會對著這琳琅秋色,贊一聲「天涼好個秋」。
這,才是真正的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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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我才發現,這些我後來才讀懂的句子,大多是詞,不是詩。
詩是屬於少年的,詞卻帶著些暮氣。所以木心說「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
我忽然對這些詞心有戚戚,可能是因為我也已經活到了興盡悲來的年紀。
王國維曾經用詞來形容人生三境界,我的這篇小文,也可以看做我個人的痛苦三境界:
第一重境界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第二重境界是「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第三重境界則是「如今識遍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準確地說,更像是我個人在痛苦中求解脫的三境界。
年少時讀這些詞時,我還是個懵懂少女,根本不知道後面有什麼在等著我。
想不到的是,那些散落在心裡的詩句,會在某一天忽然活過來,契合了我當時的生命狀態。
我和隱藏在這些詞後面的作者劈面相逢,於是整個兒的得到了撫慰。
人生漫漫,我仍然不知道後面有什麼在等著我。
但是有什麼關係呢,我知道總會有一句詞,或者是一句詩,甚至是一本讀過的書,在前方潛伏著,等著給我安慰。
本期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時光深處的優雅》、《在最美的時光里,遇見最好的愛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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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熱愛面前,可以不要臉皮和錢,連稻盛和夫都上門求取他的設計
※這裡,人人都相信精靈
※我去到世界盡頭,看到洪荒美景
※三千煩惱事,一吃淡笑之
※我不覺得當個媽就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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