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者:願你我都被溫柔相待
應該是那段時間裡,除《瑪麗和馬克思》以外,第二部讓我淚奔到不能自已的電影了。
一直以來都想寫點什麼,可總是提起筆又放下。這狀態與寫《瑪麗和馬克思》影評時何其類似。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北島說:「我寫《父親》,更多是感情的消耗。完稿後筋疲力盡,如釋重負。」
影片展現了親情、愛情,還有人與動物之間微妙的感情。哪個拎出來都夠單獨寫一篇的。看起來立意錯綜複雜,但也很簡單。拋開表象,它只是描畫了我們內心深處最柔軟、也最敏感的:親密關係中的「愛」與「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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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會有很多人,在影片前半段時,認為Annie是個不近人情的女強人。在工作上強勢到讓同事們不舒服;在醫院裡毫不含蓄地表達自己對醫護人員的不信任;即便被告知女兒Grace將被截肢,Annie臉上依然沒有一絲波瀾,她只是平靜地問醫生:「哪條腿?」
簡直像處理工作一樣乾淨利落。
有這樣一位強勢的母親,Grace的成長軌跡會是什麼樣?還好,並不太壞。父親Robert的溫和和父母的相愛,抵消了Annie的強勢。像大多數青春期女孩一樣,Grace陽光、活潑,她酷愛騎馬,還有一個互相分享心事、一起騎馬唱歌的好閨蜜。
——直到有一天,她在醫院裡裹著厚厚的紗布醒來,得知閨蜜死於非命、自己即將被截肢、愛馬「朝聖者」下落生死不明。
這場災難幾乎一瞬間毀掉了Grace的所有。
和同齡人不同的是,Grace並沒有立即爆發。她甚至不太顯露出悲傷或憤怒,她只是努力地平(壓)靜(抑)著。
但我們依然能透過Grace的偽裝,看到她的脆弱,比如:在學校門口,她強忍著崩潰邊緣的情緒,嘗試告訴媽媽:「我不想上學,我想回家。」
一貫強勢的Annie顯然給了女兒一個錯誤的回答。那些冠冕堂皇的鼓勵可以說給任何一個旁人聽,可作為女兒,Grace想要的,明明只是「接納」與「愛」啊。
是Annie真的不近人情么?在她強勢幹練的外表下,我們也能看到一些耐人尋味的細節。比如:
在病房,她懟了前來換點滴的護士後,看到丈夫不贊同的眼神,流露出的表情不是「不被認可的憤怒」,而竟然是小孩子般「做錯事的委屈」,甚至還有點不知所措。
接到獸醫Lise的電話,被告知「朝聖者」最好安樂死,Annie遠沒有在丈夫女兒面前那般鎮靜了。她強忍著情緒,甚至無法說出一句邏輯完整的話;她斷斷續續地、努力地向Lise表達著:「這是Grace的馬,不要殺死它。」
——這分明也是個敏感、柔軟的女人啊。
所以,當Grace再次見到「朝聖者」,並被昔日愛馬如今的樣子所驚嚇,大受打擊,負氣而走時,Annie沒有一起離開。她留了下來,安靜地看著「朝聖者」的眼睛。她似乎讀到了什麼、或是明白了些什麼。
所以,當Lise再次詢問是否可以安樂死這匹馬時,Annie的回答依然是:「NO.「
Grace陷入了徹底的消沉之中。可她沒能想到的是,「朝聖者」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經歷了這場災難,它一樣會受到嚴重的心理創傷,一樣會悲痛不已、不知所措。更糟糕的是,它在Grace受驚嚇的眼神里,看到了不被接納的自己,面對昔日的親密夥伴,它感受到的不再是「愛」,而是「遺棄」。
這對昔日的親密夥伴,此時此刻,在心底依然愛著對方。會對彼此的細微舉動產生如此大的心理反應,便是最好的證明。但兩個生命都喪失了愛的能力,既無法接納自己,也無法接納對方。她和它都急需一場救贖,又或者,死才是最好的解脫。
至此,影片完成所有鋪墊。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Annie、Grace、「朝聖者」三個生命間極為複雜的心理狀態與情感羈絆,為後續的心理刻畫埋下了極為重要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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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很多人都不會想到,「不近人情的女強人」Annie,會是那個「救贖者」。
此時的Annie依然獨斷專行。她不顧丈夫的反對,也不管Tom在電話里的拒絕,她執意要帶著女兒和她的馬,去見見這位「馬語者」。另一方面,「朝聖者」的狀況依然很糟;Grace對母親的反抗依然持續著。Annie孤立無援,更糟糕的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的這個選擇,究竟有沒有意義。
矛盾還在繼續,依然不可調和。但幸運的是,這一次,Annie的直覺是正確的。
在暴雨的高速公路上,母女倆的關係,第一次有了破冰的可能。高速行駛、道路濕滑、視線模糊、被大型牽引車包圍、托車裡的「朝聖者」躁動不安——這一切,使Grace想起那場噩夢般的災難。駕駛座上的Annie透過倒車鏡看著無助的女兒,她似乎明白了,至少在那一瞬間,撥開帶刺的偽裝,原來Grace的內心深處有那麼多脆弱和敏感。
也許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雖然女兒一直反抗媽媽,卻也在不知不覺中,重複著媽媽的成長軌跡。母女倆處理問題的方式太像了,對於親密的人,從來不會袒露柔軟。面對問題,她們逃避、壓抑、偽裝。她們內心脆弱敏感,儘管外表看上去那麼的獨立堅強。
在19世紀的古迹門前,當Annie再也受不了女兒的冷淡和嘲諷,面對女兒的質疑,用近乎崩潰的語氣喊道:「我不知道!我不可能什麼都知道……」Grace愣住了,在她面前的,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強硬專斷的「領導者」,而彷彿是個受盡委屈、脆弱無助的小女孩。她沒有想到媽媽還有這樣的一面。
這是一場很微妙的心理轉變。母親和女兒的關係終於不再是「領導和被領導」,而是第一次平等對視。Annie第一次袒露自己的柔軟,Grace也第一次看到了母親的柔軟。很艱難,卻是必要的一步。唯有如此,人和人之間才可能產生共情,走近彼此。
當我們隨著鏡頭,看到Annie被護林員叫醒,回到車上,而Grace已經從後排座位挪到副駕駛;你是否會像我一樣,在心裡默默一笑。經歷了那麼多,這對母女間,終於開始展現些許溫情了。
至此,母女間的問題解決了大半。剩下的Grace和「朝聖者」之間千絲萬縷的羈絆,成為影片後半段的側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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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有一類人被稱為「馬語者」,他們能夠看透動物的靈魂,並撫平動物心靈的創傷。影片中即將要出場的主人公Tom,正是這樣一位「馬語者」。
Tom與「朝聖者」的第一次見面令我印象極深。當Tom走出陰暗的馬廄,走向滿身傷痕的「朝聖者」,這個適才還狂躁不已的大傢伙突然安靜了,它一步步向後退,恐懼發抖的樣子讓人格外心疼。
Tom沒有繼續逼近,也沒有說話,他只是蹲下來,看著「朝聖者」,那些仍未痊癒的傷痕觸目驚心。「朝聖者」也看著Tom,它從Tom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所以,破天荒的,它允許一個人類,在一定範圍內,接近自己。
影片給了「朝聖者」很多臉部和眼神特寫,其中一些讓我瞬間淚奔,比如下面這個鏡頭:
這幅是Tom看到「朝聖者」傷痕時的眼神:
截肢的女兒、身受重傷的馬、焦慮的媽媽——Tom似乎明白了。他同時明白,這不是他獨自一人能夠完成的工作。Grace和「朝聖者」深愛彼此,卻都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喪失了愛的能力。要解開兩個生命的心結,唯有讓她/它們從心底放下戒備,袒露柔軟,接納自己與對方。這需要Grace的配合。
儘管和媽媽達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Grace對陌生人還是有著不輕的敵意。Tom自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但和Annie不同,Tom沒有向Grace灌輸那些所謂的正能量,他採取了一種旁敲側擊的方法。他知道,Grace並不像她所表現出來的那般雲淡風輕,她是在乎的。
他對了。
另一組給我印象極深的鏡頭,是「朝聖者」在河道里接受訓練、被Annie的電話所驚,又被Tom解開繩子放跑之後,大草原上,一人一馬的相伴與對視。
Tom知道,即便「朝聖者」已能簡單配合自己,但在內心深處,它依然積聚了太多無處安放的情緒。那場災難帶來的心理創傷仍未痊癒,它需要一個出口,也是時候,主動做一個選擇。
Tom並沒有追,而是走了幾步蹲坐下來,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安靜地看著「朝聖者」。後者在很遠的地方停下了,卻並不回來。Tom看著它,似乎在告訴它:「別怕,我會在原處等你,但你是自由的。」
——對一個受傷的靈魂來講,這無疑是極大的安慰。
終於,天色暗淡時,「朝聖者」試探著、小步地,向Tom走了過來。Tom並不起身迎接,他依然看著「朝聖者」,眼神里充滿了愛與期待,似乎在說:「我不會離開你,但你若真的信任我,就請勇敢地走過來。」
「朝聖者」在短暫的遲疑後,終於放下戒備,選擇了相信。它靠向Tom,溫順的把脖子伸了過去。Tom起身,溫柔地撫摸「朝聖者」的臉,彷彿在說:「好了,乖孩子,一切都過去了。」
這一切,被不遠處坐在車裡的Grace看在眼裡。也許,也會印在心裡。
這兩組鏡頭在我腦海里久久無法散去。太細膩。對一個敏感者,這種細膩讓人無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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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聖者」在Tom的調教下,狀態一天天好轉,Grace也變得溫和、開朗起來。她已經不再掩飾自己對「朝聖者」的愛了。她觀看每一場訓練,在意「朝聖者」的每一個眼神,心疼愛馬被馴服時的掙扎。是的,她已經逐漸恢復昔日的「柔軟」。
Grace終於接納了「朝聖者」,但「朝聖者」對Grace的接納,還需要一個契機。
另一方面,Tom提出要Grace在馬房幫忙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他甚至讓未滿年齡的她開車。他並不缺一個童工,也不缺司機。他只是想讓Grace知道,即使失去了一條腿,她也依然是被認可、被需要的。
Grace接納了「朝聖者」。但更重要的,她首先要接納她自己啊。
Annie在Tom的家族野餐會上道出自己的成長經歷:出生在倫敦,父親是外交家,在她12歲時去世了。由於父親的工作身份,小時候的Annie經常搬家,可能在全世界都住過。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Annie會有這樣一種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性格。小時候的不安定,如果沒有及時正確的疏導,匱乏感可能會糾纏一生。正因為極度脆弱,所以才極度偽裝,可那不是真正的堅強(有沒有在這一段看到Grace的影子?)。
Grace終究不能再騎馬了。
她也曾偷偷嘗試,卻還沒騎上馬背,就被摔了下來。更糟糕的是,母親Annie知道了。這明明是Grace最想隱瞞、最不願暴露脆弱的人啊,因為她知道,她得不到她所期待的。
面對母親的詢問,自卑的Grace撐起了過分強大的自尊。但又不夠強大,以至於在Annie準備放棄離開時,Grace終於支撐不住內心的脆弱。
這也許是母女倆13年來第一次抱頭痛哭,這些年來的委屈,那些壓抑在心裡的愛與期待,各自最柔軟的一面,心底最真實的聲音,統統被倒了出來。
母女間的愛始終存在,只不過更多時候被隱藏了起來。這一次,兩個人終於都不再硬撐、不再偽裝,也終於都看見、感受、最終接納對方最真實的模樣。
至此,影片中錯綜複雜的情感羈絆已理清了大半,只剩下「朝聖者」對Grace的接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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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朝聖者」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當被套上韁繩、架上馬鞍,它的神態有了很細微的變化。它是否回想起昔日,自己和Grace一同散步、出遊的美好時光?他們曾是那麼親密的夥伴。
可當Grace試圖走近「朝聖者」,它還是怕了。聽人說,馬是很敏感的動物。經歷了那麼可怕的事故,經歷了自己深愛的主人的「遺棄」,它也會脆弱,它也會自卑啊。
Tom換了一種嘗試。他用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將「朝聖者」拽倒在地。倒在地上的「朝聖者」無法再反抗,被如今唯一信任的人如此對待,它心裡一定有很多的委屈和不明白。Tom要的,就是這種狀態。
是時候讓Grace介入了。事實上,一旁的Grace早已近乎崩潰。她無法忍受「朝聖者」受到這樣的對待。按照Tom的要求,Grace鼓起了所有的勇氣,坐在「朝聖者」的身上,撫摸它,看著它的眼睛。它也看著她。Grace淚流滿面。那些眼淚里有愧疚、有期待、還有不曾變過的,深深的愛。「朝聖者」看著她,心裡的防備轟然傾塌。
當「朝聖者」載著Grace站起身的那一刻,時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依然一同散步、一同出遊,彼此是最親密的夥伴。是啊,什麼都不曾改變。
又是一組讓我淚奔的鏡頭,但我喜歡。
影片至此已接近尾聲,還有一條支線我沒有寫,是Tom和Annie間逐漸萌生的,剋制而又無法言說的愛。很好看,但和文章主題沒有太多邏輯聯繫。
如果說有,也許是Annie的丈夫Robert到牧場後,兩人與Tom的三角關係突然被推到了幕前。這促使Tom做了一個決定:讓「朝聖者」嘗試接納Grace的日子,提前來臨。治好了「朝聖者」,他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如果Annie不選擇留下,那麼他便可以退出了。
不要再糾纏,也不要再拖延。該來的總會來,那麼便快些來吧。
當一家三口即將離開牧場,Rebert告訴Annie:「我不強求你一同回家。靜靜的想一想,做自己的選擇吧。好么?」我想起曾經很喜歡的一句話:
If you love something, set it free. If it comes back toyou, it s yours. If it doesn t, it never was.
這也許也是影片想要傳達的:最好的愛,不是強求、不是佔有,而是「我會在原處等你,也給你飛向遠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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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到了結尾。洋洋洒洒5000多字,寫的好累啊。影片全長170分鐘,認真看一遍,認真哭幾場,也真的好累啊。
但我依然想寫,也真的寫了。因為它真的觸動了我的心弦。
這是部心理學電影,我想。太細膩,太傳神。如果你喜歡這篇影評,去找找看原片吧。建議98版。我保證,比這篇文章精彩一萬倍。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不斷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冷笑話,放在這裡作為結尾也許是合適的:
有一個精神病人,以為自己是一隻蘑菇,於是他每天都撐著一把傘蹲在房間的牆角里,不吃也不喝,像一隻真正的蘑菇一樣。
心理醫生想了一個辦法。有一天,心理醫生也撐了一把傘,蹲坐在了病人的旁邊。病人很奇怪地問:你是誰呀?醫生回答:我也是一隻蘑菇呀。病人點點頭,繼續做他的蘑菇。
過了一會兒,醫生站了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病人就問他:你不是蘑菇么,怎麼可以走來走去?醫生回答說:蘑菇當然也可以走來走去啦!病人覺得有道理,就也站起來走走。
又過了一會兒,醫生拿出一個漢堡包開始吃,病人又問:咦,你不是蘑菇么,怎麼可以吃東西?醫生理直氣壯地回答:蘑菇當然也可以吃東西呀!病人覺得很對,於是也開始吃東西。
幾個星期以後,這個精神病人就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雖然,他還覺得自己是一隻蘑菇。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
第一、一個人可以帶著過去的創傷繼續,只要他把悲傷放在心裡的一個圈圈裡,不要讓苦痛浸染了他的整個生命,他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快樂地生活。
第二、當一個人悲傷得難以自持的時候,也許,他不需要太多的勸解和安慰,訓誡和指明,他需要的,只是能有一個人在他身邊蹲下來,陪他做一隻蘑菇。
兩個結論,讓人溫暖得無以復加。
20170901凌晨,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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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80後。
喜歡爬山、喜歡旅行、喜歡喝茶、喜歡讀書、喜歡電影、喜歡小酌、喜歡真誠平等的交流、喜歡一切風土人情、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
願用入世的心做事,用出世的情懷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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