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城南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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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看過《城南舊事》改編的電影。當時年紀太小,只記得主人翁英子烏溜溜的黑眼珠和駱駝口鼻里噴出的白氣,還有李叔同填詞的那首「長亭外,古道邊」……其餘真真沒有印象了。
直到二〇〇一年的十二月一日,才看了《城南舊事》原書,在陝西省圖書館。
那時候省圖對面的音樂學院門口還沒有「雁南飛」雕塑。那時候我還租住在城南的某個巷子。那是西安當時一著名的城中村。巷子里的舊房老樓多是灰中泛黑的水泥糊成的,就叫它水泥巷吧。當時我租的房子一月租金一百六十元,電費另算——太適合我這種剛參加工作的小年輕了。
水泥巷逼仄陰暗,被爬牆虎的葉子大片大片地覆蓋。那是長了多年的老筋老藤,綠葉子的邊微微泛紅。窗口伸出晾曬的衣物,又佔去了一角天光,而衣角就濕噠噠的拖在雜亂無章的電線上。
夏季的雨後,水泥巷浸泡在濁水裡,伸不進腳,出進巷子要乘坐三輪車乘風破浪。擺渡一次五毛錢。當時的公交車車票也是五毛,不打卡。
走進水泥巷,一個巷子接著一個巷子。縱深,扭曲,迂迴,漸進,迷途,歧路……水泥巷對於初涉社會的我來說像個迷魂陣。
我租住的那戶是座五層小樓。堆積木一樣顫巍巍地摞了上去,牆皮雖然薄,地基雖然淺,但是有門有窗,你不能否認那不是房子。
一樓臨街的三個門面房分別是一診所,一餐館,一髮廊。都很小,人進去轉不開身,蒼蠅進去輪不開蒼蠅拍子。
診所沒有打點滴的床位,索性放了兩張竹躺椅,還背靠著背。躺椅邊豎個衣帽架,代替了醫院那種亮晶晶的金屬點滴架。懸壺問世的是一個衛校畢業的大姑娘。好在比較老相,性格也沉穩,所以生意好得很。這個大姑娘姓曹。
餐館招牌是「平價川菜」。油膩膩的座椅硬胳膊硬腿地擠在一起,爐子則當街盤踞,經常有花椒味的煙火星子竄進路人的眼睛教人流淚。餐館的老闆換過好幾茬。永遠是老闆兼著廚子。做出的飯菜永遠是油而咸,彷彿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髮廊白日里不顯山露水,它屬於夜晚。曖昧而昏暗的紅色燈光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露著半個乳房的小姐。鐵打的老闆娘流水的小姐。髮廊的名字叫「小上海」,小是對的,可是店裡一個上海的小姐都未曾有過。她們來自美麗的四川,美麗的河南,美麗的安徽,還有我們美麗的陝西……對了,這種髮廊不理髮,一個頭髮渣子都沒有。好奇怪,搞不懂哦。
我住二樓,自然房間也很小。不過住一個我也盡夠了。我那時瘦,不佔地方。
地板是象牙黃的方塊瓷磚。房東老婆告訴我,四塊瓷磚的面積剛剛好是一平方米。房間內一共八十塊瓷磚,由此可知我租住房間面積剛剛好是二十平方米。我沒有尺子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剛剛好。
房東家主事的是房東老婆。這個女人很鮮艷,粉白粉白的腮,黃牙齒,頭髮染成了葡萄紅,指甲則是黑的。
她告訴我,住這個房間招財,凡是住過這個房間的房客統統都發達了。我點點頭,表示一定努力,不然對不起這風水寶地。
房東老婆真熱心,還指點我置辦傢具。巷子里有箇舊貨市場,舊傢具舊電器都有。房東老婆耳邊忽閃著幾縷俏皮的紅頭髮帶著我去買了一桌一椅一床一櫃。雇了個三輪車拉了回來。
不過,後來同樓的房客告訴我,我吃虧了,因為按規矩,她是要給我提供基本傢具的,而她帶我去買傢具其實是私下裡吃了回扣。
除了傢具,還有好多小零碎要添置。比如窗帘,是我花了二十元錢在巷子里的一個小店買的一大塊布。暗綠色的,光鮮暗下來的時候就像是灰色。又花了三元錢鎖了邊。縫紉機噠噠噠地扎了過去。
牆上有上任房客留下的題字,什麼「金剛大悲終不破」,什麼「青龍劍斬負心女」……頗嚇人。我賣了一塊蘆葦的帘子掛在牆上做掩飾,也是做裝飾,房子頓時都文藝了許多。
夜裡有貓叫,如美聲唱法的鬼叫,如嬰兒哭。
我的腳底下就是那家診所。樓板很薄,白天有時候可以聽到哇哦的一聲哭喊,那是小孩扎針時挨不住疼了。
有一回,買了一塑料袋橙子回來。一進門,塑料袋子破了。橙子滾落了一地。然後吃一個就在地上撿拾一個,再吃再撿,最後一枚橙子是從桌子底下扒拉出來的。不是懶得將散落的橙子收拾在一起,就是覺得這樣很好玩兒。誰規定了買回家的橙子必須你挨著我,我擠著你呢?
有一個自行車。但是住所離單位很近。每天上班走著去,只花十多分鐘。一個法國梧桐再過一個法國梧桐。路過的小寨西路的一個咖啡館也叫「城南舊事」,只是我沒有進去過。
下班後我就去找人玩,或者騎著被我稱作「白龍馬」的自行車在西安這座城裡亂竄。去看那些塔,那些樓,那些風景。我喜歡蹬出一股子風來,彷彿要飛到天上去。
樓上的鄰居也熟悉了好幾個,有時候也串門。串門的結果就是從幾個老房客那裡知道了房東老婆和我隔壁的房客老周是相好兒。
那時候我淘汰了那台摩托羅拉的尋呼機,擁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機。飛利浦的。手機通訊錄上玩花樣,每個聯繫人的名字都用三個字代替,只有我知道是啥意思。比如「啤酒桶」是指一個特別能喝啤酒還特別能憋尿的牛人,「張富貴」是一個長相特別喜慶特別民俗的大叔,「玉蘭油」是一個臉特別白而且油光可鑒的女子。諸如此類吧。
有一次,隔壁老周來串門,玩我的機子,順手撥了他的號碼,結果顯示出了「精神病」三個字。他的臉色就很難看了。
我馬上解釋:你不是告訴在精神病院做過院長嗎?
他的臉色這才復原,指著我牆上的一幅字,問我:懂這是啥意思么?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副字的內容是:「只緣紅樓夢,開扇白紙窗。衣單好揮袖,手空好划槳。日暖熏雲色,夜涼舞月光。倩影應不醉,映在水中央。」
我說不懂。
他就一句一句解釋給我聽。用一口醋溜陝西腔的普通話。足足上了一堂課。他可真能說啊。
不過他沒有細看落款。落款上寫明了,那詩是我瞎寫的。我的一個朋友看見了,正在學書法的他抄寫後送給了我。我就拿去裝裱了掛在牆上。
我自己寫的,我都不知道咋解釋,老周知道。
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過。老周是個能人。老周行走江湖好多年,向來赤條條無牽掛——單身。他說他在南京當過兵。複員後到了西安的地方醫院,下海經商前是一家精神病院的院長。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家公司的法人。他介紹自己的時候喜歡鄭重其事地說自己是法人而不說老闆。「法人」這個稱謂讓我印象深刻,感覺像電視劇里那些自稱「貧僧」「洒家」的狠角色一樣牛。
法人老周常常在樓道用蜂窩煤爐子煮麵條吃。撈出來倒上岐山醋、油潑辣子、香油和蔥花。碰到我了,就要解釋,他胃不好,在外面應酬多,海鮮吃多了所以要吃麵條讓胃調整調整。每次都解釋,每次都解釋,害得我一碰見他煮麵條就要迴避。
他一個人住兩間房子,打通了,是個套間。外屋擺著大號的沙發,沙發對面是電視機。牆上掛著中堂,是下山虎,兩邊對聯上寫著「啥啥啥啥啥,啥啥啥啥啥」,忘記了。裡屋是卧室。
晚上無聊,我常竄到他屋子,聽他講他如何點秋香,如何戲嫦娥,如何西湖借雨傘,如何淚灑女兒國……都香艷的很。
種種跡象表明老周是一個開皮包公司的江湖騙子,但是這不妨礙我和他走得很近。
除過老周,樓上和我熟悉的就是姜南了。
姜南住三樓,她經常一大早搬個板凳在樓頂看書。剛搬來的時候,我天天要去樓頂曬褥子,所以經常遇見她,只是沒有搭過話。
有一次,她看我來曬褥子,放下書,說:你尿床啊?
我臉一紅,馬上申辯:不是尿啊,那是汗啊。
我的口氣彷彿是老周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吃麵條。
她兩條腿絞在一起,拿起書擋住臉,不看我了,自言自語道:哦,真能出汗,腎虛啊。
我抓狂了,開始絮叨:絕對不是腎虛。我屋潮氣重,每天早上一起床,褥子底下貼身的地方就是濕的。
她看書,不理睬我。嗨,啰啰嗦嗦跟她說那些作甚!晾好褥子,怏怏下樓。
過了幾天,在樓道碰見了。我不知道該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她卻老熟人一般對我說:走,到你屋子看看,見識一下到底有多潮。
看看就看看吧。去了後,她揭開我的蘆葦帘子,摸摸牆壁:不潮啊——看看你的床。
她一揭我的褥子,露出床板,拍手笑道:你個笨蛋!
原來,我的那個單人床是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箱子床。就是用廢舊木條和三合板拿釘子訂出來的木箱子。上面可以睡人,裡面可以存儲雜物。該床的表面用彩色的尼龍布包著,外邊還裹著一層透明的塑料布。驢糞蛋蛋外面光,反正看著還嶄新闊氣地不行。這是城中村的特殊產物,村裡的房客大多都用這種床,物美價廉。
而問題就處在這層塑料布上了。有了它,床板不透氣了,人體發出的熱氣散發不開,自然凝結成水,褥子不濕才怪!
當天,我扯下了床板上的那層塑料紙。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困擾我多日的 「尿床」和「腎虛」全好了!
從此,下班後得空了就和姜南常在一起聊天。
姜南大學畢業後沒有找工作,她要考研,所以每天捧著書在啃。在那個時候,研究生還不是那麼泛濫,在我這個學渣看來考研就是要上天摘星星一樣。我好崇拜她啊。
她是江蘇宿遷人。我沒有去過宿遷。應該是個好地方吧。
她帶我逛過陝師大,那是她的母校。我告訴她,我很喜歡陝師大圖書館樓前那兩株巨大的松樹。她說她曾經天天在樹下背英語單詞。
巷子里有天來了一個老漢在街上支了個油鍋賣油炸知了串兒,炸好了撒上厚厚的五香粉和辣椒粉。我拉姜南去吃。她居然敢吃。我們吃了個過癮。
她當時穿著白色裙子,怕油點污了前襟,手上小心翼翼,嘴裡狼吞虎咽。我趕緊跑去給她買汽水。
有一次,我上街去買衣服。姜南恰好沒事,就陪我去。試衣服的時候,她幫我扯扯袖子,正正領子,笑眯眯地端詳我,她的臉離我的臉那麼近。
我靦腆起來,都不敢正視她。因為這是女朋友對男朋友的態度啊!不用猜,那些店員一定誤以為她是我女朋友了。我的心裡亂亂的。
姜南還幫我砍價,我在一旁傻傻地看她殺伐決斷。好帥。
她幫我挑的一件藍色的格子襯衫,我很喜歡,穿了很久。
姜南還帶我去某高校附近的一個酒吧參加過一個詩會。現代詩我不懂,但是詩會上的那些吟詩誦句的年輕人令我好羨慕。他們彬彬人物,楚楚衣服,像是電影里的人,他們肯定不住在城中村。
詩會結束,冒雨夜歸,我們走到巷子口,我對姜南說:你不屬於這裡,你肯定會考研成功。
姜南:難道你不走啊,一輩子都在這水泥巷?
我躲在傘里,想了想,說:這裡挺好啊。
姜南笑了:是挺好,有油炸知了串兒吃嘛。
我不寫什麼狗屁「只緣紅樓夢,開扇白紙窗」了,我偷偷試著寫了一首現代詩。但是姜南沒有再帶我參加什麼詩會,那首詩也就一直沒有機會讓她看。因為沒多久,姜南果真就走了。去北京。
她的前男友也在北京。
姜南走的時候,她的媽媽來送她,帶了很多好吃的,她喊我去吃她媽媽煮的湯圓。我吃了滿滿一碗,她非要讓我再吃一碗。但是我實在吃不下了。
她媽媽笑著對我說:你不要聽她的,她捉弄人呢——湯圓吃多了積食,肚子脹的就睡不成覺了。
被拆穿的姜南一邊咯咯咯的笑,一邊倒在媽媽的懷裡耍賴皮。
第二碗湯圓我還是默默吃進了肚子。果然很脹,果然一夜沒有睡覺。
然後,姜南就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彷彿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樣。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水泥巷裡的泡沫,轉瞬即逝。
姜南走後,我感覺我在水泥巷的生活里少了一些明亮和積極的東西,睡懶覺的時間多了,去網吧的時間多了,和老周混得多了。
老周有一次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一個朋友打來的「江湖救急」。他這個朋友是個女的,打麻將贏了一筆錢,輸錢的那個倒霉蛋耍賴皮,不肯拿錢出來。贏錢的把賴賬的扣住了,嫌陣勢不夠,就打電話喊人撐場面。這不,電話就打到老周這裡了。
老周喊我同去,我傻乎乎地就跟著去當小嘍羅。到了老賴的家,客廳里坐著幾個閑人在抽煙,烏煙瘴氣的,也搞不清那些人是哪邊的。家裡也沒什麼傢具,就剩下牆了。牆被香煙熏黃,在日光燈下給人一種很恍惚的感覺。當時我的腦子就冒出了「賭徒之家」四個字。
老賴在卧室,鞋子也不脫仰面八叉躺在床上,腦瓜項著床頭。上方是個碩大的床頭燈。燈光照著一張疲倦的臉。逼債的那位大姐氣呼呼的坐在床沿,揪著老賴的一個胳膊,僵持著。老賴閉口不言,保持沉默。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南西北風。我們一進去看見這光景,就感覺不像是在逼債,像是夫妻鬧彆扭,場面有些滑稽。
見進來人了,老賴眼皮一翻,一伸手,很麻利地關了床頭燈,把自己藏進黑暗裡……
老周后來不知道怎麼就看上診所的小曹大夫了。他告訴我理由有二:一,他們是同行,有共同語言。他不是說過他曾經是精神病院的院長嘛。二,一個小姑娘單槍匹馬打天下,他憐香惜玉,心疼。
有個房客搬家時留下了一條狗,放到小曹大夫的診所了。我沒事就過去給狗喂個火腿腸。所以跟小曹大夫略熟。因此老周跑來讓我給他出謀劃策——其實我只是和狗比較熟啊!
更何況,我覺得兩個人不般配。先不說老周的年紀都快當小曹大夫的爹了,就說老周做的這營生吧,空里來空里去的,沒有一步踏在正點上。小曹大夫肯定瞧不上他。
話又不能實說了,傷人。我就只能建議他多去小曹大夫診所走動走動,能搭上話就說幾句,興許就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
老周還真去了。我親眼看見他推開診所的推拉門,西裝領帶地進去,裝模作樣地向小曹大夫要感冒藥……
幾天後老周跑到我屋子狠狠跺腳——我腳底下就是小曹大夫的診所。我明白了,老周求愛未遂。
不過老周的說法是,他生意上的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條件非常好」的女朋友,所以他放棄小曹醫生了。
而這時候樓上又搬來了一個新房客。
那天碰巧我下樓,看一個瘦胳膊細腿的女娃左手一個大箱子,右手一個大袋子,身上還挎著包,嬌喘吁吁,走一步歇一步的。我和老周一樣,也突然有了一種憐香惜玉的心疼。
她長得很像我中學時候喜歡過的一個女孩。
我就學習雷鋒好榜樣,幫她搬家。一聊,還是校友呢。想問她有男友沒有卻憋住沒問。不要猴急,再熟悉一些再說,反正已經是近水樓台了。都沒有問人家名字,心裡只叫她搬家妹妹。
搬家妹妹笑盈盈的對我說:謝謝你幫忙。以後就是鄰居了,我什麼都不懂,你要多教我,多照應我呀!
我說:好。
第二天.單位組織我們上山玩去了。回來後我去找搬家妹妹,可是搬家妹妹已經不在了。啊!
聽鄰居說,原來她才住了一天就遭竊了,房子門被賊撬開。雖然沒有多少損失,但是搬家妹妹受了驚嚇不敢在這裡住了,已經交了一個月的房租也不要了,當然要也要不回來。出事後,搬家妹妹被她一個本地的親戚接走了,也不知去了哪裡。這該殺的賊!
搬家妹妹就這樣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彷彿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樣。沒錯,我們每個人都是水泥巷裡的泡沫,轉瞬即逝。
搬家妹妹走後,我常常會想初次見她時的樣子:鼻尖沁著汗,小辮子分在兩邊,身後的包里還探出個玩具兔子胖胖的臉。
嗨,搬家妹妹,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那個幫你搬家的穿著藍色格子襯衫的靦腆男孩嗎?
日子照舊,一個人從巷子里出出進進。年輕的影子在濃烈的日光下隱隱冒著熱氣。巷子里爬山虎的葉子最濃密的時候。我失業了。失去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嗨,那個單位本來風生水起挺紅火。也邪乎,我去了沒幾天效益就突然不行了,就走下坡路了,而且是打著滾著下坡的。心眼活的同事一個個都跳槽走了。我死撐到最後,船沉了,我也掉水裡頭了,成了落水狗。
向來報喜不報憂,失業的事不想給家裡人說,只有幾個要好的朋友知道。
找工作找不到。心開始慌了起來,巷子口有個廢棄的偏門,上面寫了四個字「此門關閉」。每每求職碰壁而歸,看到那四個字,我覺得生活的大門也朝我關閉了。
失業的日子裡。我焦躁,工作找不到,乾脆不找了。朋友不願見,要麼去網吧鬼混,要麼就躺在床上睡覺,睡不著就意識神遊,胡思亂想。
一天,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找西瓜吃。西瓜攤沒找到,卻胡亂走到某大學附近,看到一家租書的小店,就進去了。
我愛書香。從小就習慣貪婪的呼吸印刷品的油墨味。文字里的那個天地真好。我願意鑽進去,把自己躲起來,不理會現實世界裡的凄風苦雨——哪怕是片刻的溫暖和寧靜也好啊。反正人閑著,就租一本吧。
租書店能有什麼好書呢?挑來挑去挑了本日本小說家橫溝正史的推理小說《金田一》系列。熱愛橫溝正史就是由此發端。從此閉關讀橫溝正史。常常讀到背後發涼,讀到熱淚盈眶。
讀書讀困了,下午四點帶一個搪瓷盆去樓下打一份蓋澆飯回來吃。或者回鍋肉,或者紅燒茄子。老闆給的米飯很足。
一次在店裡等著飯,來了個莽撞漢子,光著膀子,一臉的油,一進來就喊:老闆,來個水煮魚。花椒和味精多放,地溝油也多放!
老闆趕緊擺手:好老哥,不要胡說,沒有地溝油!
那漢子眼睛一瞪,兀自嚷道:別人都有,你咋沒有?只要好吃,管它地溝油不地溝油,吃死了去球,又不要你償命!
我在一旁目驚口呆,食慾全無。
其實我一天就只吃這一頓。上樓時再順手捎一瓶可樂。我需要碳酸飲料的氣泡在我體內驅走那些寂寞的空曠。
十來本《金田一》系列看完了。自己突然發現自己手裡沒多少錢了。得進入計劃經濟時期了。蓋澆飯吃不起了。每天就吃一元六個的饅頭。當時物價低,一元錢六個饅頭還是大饅頭,不是旺仔小饅頭。或者夾豆腐乳,或者夾辣椒醬。喝白開水。偶爾吃個水果,桃子呀,香瓜呀,就覺得很奢侈了。
一次碰到老周在樓道煮麵條,居然感覺很香,偷偷咽口水。
老周解釋完他為啥要吃麵條後問我:你最近都忙啥呢?磨豆腐呢還是給猴掰雙眼皮呢?都見不到你人影子了。
我沒說我其實就整天窩在屋子呢,我一臉嚴肅,裝逼道:唉,忙著考研,抓緊時間背書呢。
話一說完,我抱緊懷裡的幾本小說,進了屋,默默吃大饅頭。
吃喝的問題好解決。書呢?那家小店裡沒有能看的書了。和看了金庸的武俠小說以後沒有第二個人的武俠小說可以入眼一樣,看了橫溝正史的推理小說以後也沒有第二個人的推理小說可以入眼了。那就去省圖吧。
一大早就吃饅頭,吃三個,把自己吃飽。用一個礦泉水瓶子給自己灌上一瓶涼開水。騎上我的「白龍馬」直奔陝西省圖書館。當時在省圖的閱覽室看書要買票的。一元錢。如果要借書得辦卡,要花一百多。我當時的情況就是只能買一元錢的借閱票了。
本來是想找找橫溝正史的其他作品呢。沒有找到。就看別的小說,反正圖書館裡冬暖夏涼你就待到圖書館的閱覽室關門。每天像上班一樣,準時來,準時走。回到住處,已經很餓,再吃剩下的三個饅頭。睡覺——其實看書也是個力氣活,看書人餓地快。
這樣的生活從九月一直持續,國慶時我身上只有六元錢了。
為了吃飯交房租,我賣了手機。買我手機的是我的一個同學。連號都沒有換,他就直接拿著我的機子我的號用去了。幸虧如此,後來一個很重要的人藉此聯繫到了我。
這個其間房東老婆還漲過一次房價。是針對所有房客,包括老周。老周很是憤憤不平,嚷嚷著要搬家。他跑到我的屋子來告訴我一個秘密,他是房東老婆的初戀。他咬牙道:太無情無義了。褲子脫了叫哥呢,褲子一提漲房租!
罵完後他感覺平衡了許多,於是沒有搬家。
突然覺得老周好可憐,四十多歲的人了,一輩子都在這水泥巷子里租房子嗎?皮包公司開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又覺得自己也可憐,這水泥巷子里的人都可憐。
熬到到十二月的第一天了。眼看著要過新年了。前途在哪裡?看不到。也不敢想。屋子很冷,沒有暖氣,沒有生爐子。圖書館暖和,我當然暫且去圖書館看書。
那天就看到那本《城南舊事》了。看見書脊上印著林海音的名字,心中一動。因為突然就想起了兒時在《兒童文學》雜誌上看到的林海音先生的另一篇文章了。
那篇文章的內容是學生時代的她放學後,忍著飢餓,做賊一般在書店裡蹭書看。她被一本書迷住了。每天看幾頁,每天看幾頁,那本書眼看就要讀完了,就在這個關口,她被一個年輕的店員捉住了,抽走了書,鄙夷地問她,你到底買不買?都注意你好幾天了。她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過來了一個年長的店員,把那本書輕輕地還到她的手中,很低聲很和氣地說了句:讀吧。
我為這篇文章流過淚,所以印象很深,不光記住了作者林海音先生的名字,就連那篇文章的插圖都記在腦里——是白描的線圖,很有功底。知道林海音先生的代表作其實是《城南舊事》,一直想看。這次遂願了。
拿到這本不厚的《城南舊事》,一口氣讀完。四合院、夾竹桃、童子軍、驢打滾、黃包車、西瓜燈……在眼前一一閃過,一個小女孩眼中的成人世界就在紙上鋪開,悲歡離合滴答滴答地只往人心口裡滴。想喊叫。想哭想笑。想跳到書里去。這就是此書的魔力吧。
又想起自己小時候是看過《城南舊事》的電影的,就更覺得溫暖親切。
讀完最後一句「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閱覽室天花板上的幾排燈管吧嗒吧嗒關了一半,眼前馬上昏暗下來了。到下班時候了。這是工作人員在催促我們退場了。還好,我看完了。
合上書,我該回去了,而書中憂傷的調子還沒有散去。
從省圖到水泥巷子有十多站路。沒關係,駕駕駕,我有我的白龍馬。
也餓了。就想起晚上回家都會路過一個烤紅薯的攤。在寒冷的夜裡,熱乎乎的烤紅薯可真香啊。已經想了好幾天了。今天就破例花一塊錢,去買一個犒勞自己吧——恭喜自己今天看了一本這樣好的書。記得口袋還有幾張毛票,應該可以湊一塊。買一塊小的不成問題吧?
快走吧,烤紅薯等著我!
心裡懷著小小的激動,繞過省圖那裝模作樣的思想者雕像,走下那高高的台階,進入省圖自行車存放處取自行車。發現,自己的自行車不見了。它跑哪裡去了?
自行車的管理員是一個戴高度近視眼鏡的大姐。我拿出存車牌向她詢問。
這一問才知道出麻煩了,原來車子是前一天存的,當天因為在圖書館碰見一個朋友,人家約我和他去找另外一個朋友玩。我去了,車子就沒有取。今天要把車子取出來,按照規定就要交什麼過夜費。所以管理員把我的白龍馬鎖到一個小屋去了,交了過夜費才可以推車子。
大姐,我真不知道有這規定……
不要多說了。交錢吧。
多錢?
兩塊錢!
我愣了一下。感覺老天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我的口袋頂多只有一塊錢。臉燒起來了。默默告誡自己:不要燒盤,不要燒盤,冷靜,冷靜。努力對眼鏡大姐笑了笑。這擠出來的笑一定很難看。
我說:大姐,車子我今天先推走。下次給你錢,好不?
眼鏡大姐把茶葉杯子的蓋子往瓶子上一扣,加重語氣:不行!
一句話把我堵死。然後我僵在那裡了。我那時候一點社會經驗都沒有。當時我都不知道該幹嘛了。臉色應該是醬紫的,腦子絕對是空白的。人常說,羞臊的想鑽地縫。是的,有地縫的話當時我真的就鑽了。覺得自己很賤。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刻的感受。這件事情從來沒有跟人說過。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不敢回憶。會痛,會恨自己。今天能把這件事寫下來。我覺得都是個奇蹟。
正僵著呢。眼鏡大姐身邊的半導體傳來傳來一條消息:台灣作家林海音因病今日病逝。
我聽得清清楚楚。二〇〇一年的十二月一日,《城南舊事》的作者,台灣作家林海音先生因病與世長辭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的巧,巧的都像編故事的人編出來的。就在今天,林先生的作品征服了我的心。可是,林先生,我剛來,您怎麼就走了呢?雖然和您隔著千山萬水,可是通過這本書,覺得和您很近很近。很親很親……
心裡的苦楚一下子兜上心來。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糊住了眼睛。想忍,沒忍住。乾脆就任它橫流。
輪到眼鏡大姐發懵了,心想這個小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罷了,罷了,車子給他,讓他趕緊走,趕緊走!
我沒有辦法讓自己止住眼淚。我知道我一個大男人這樣哭,失態了,很難看。可我管不住我啊。我沒有解釋,也不想解釋。一句話都不想說,推了車就走,馬上離開這裡,一秒一瞬也不要待!想回家,想媽媽,想到一個無人之地,想要一個懷抱,還想死……
從此,我至今再也沒有進過省圖。心理陰影吧。
從此,當我得意忘形的時候,當我心如死灰的時候,我都會驚問自已一句:忘記在省圖的眼淚了嗎?
我不敢忘自己貧賤落魄的時候。於是把心靈永遠放在高處,把慾望永遠放在低處。理解別人,善待自己,時常反思,偶爾放肆。還好,一路走來,沒有什麼大錯。
後來呢?似乎故事缺個結尾。
後來啊,我沒有餓死。一個貴人打我原來的手機,通過買我手機的同學聯繫到了我。
那個貴人說:小潘潘呀,願不願意來幫我的忙?
我說:面談,面談!先請我吃碗羊肉泡饃,優質的!
就這樣,我又有工作了。順勢離開了水泥巷。
這就是生活。它會讓我們悲傷,但它不會讓我們絕望。
搬家的時候,那些舊傢具又還給了舊貨市場。那個箱子床會被翻新,用新的尼龍布和塑料布重新包裹,然後賣給下一個主顧。
搬那個箱子床時,我在床底下發現了一枚橙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滾進去的。它滿身塵土,已經乾癟成了小小的一團,像極了我在水泥巷的生活。
此後再也沒有見過老周,房東老婆,小曹大夫……你們在哪呀?你們還好嗎?
第一月工資沒有到手就預支了一些錢新買了一部手機,還是飛利浦的。好像飛利浦現在也不做手機了,在文中提及,也無廣告之嫌吧。
還給故鄉的媽媽買了一身衣服郵寄了回去。她知道她的兒子曾經在西安城南的水泥巷住過,但她永遠都不知道水泥巷的故事。
……
今天,躺在地板上,重讀《城南舊事》。依舊感動。因為閱歷的增加,更覺情重味濃了。就不由對自己說:永遠做一個單純的孩子吧,和書中的英子一樣。
我要把這本書留給我的孩子看。也希望大家有機會也讀讀這本薄薄的,但是耐讀的書。
夜深了。不多寫了。感謝林海音先生。感謝不可回收的青春。感謝容納我的西安。感謝生活。
(圖來源於網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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