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生命本來沒有名字

每個生命的成長都是傳奇。生命就算是一次意外，也是三千萬個精子奔跑的結果。

生命本來沒有名字，赤條條來，如同一張白紙。然後父母賦予我們名字，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然後社會賦予我們身份，張科長、李處長、王局長……生命被我們賦予色彩，但也被我們戴上面具。

生命本來是神奇的、輝煌的、壯闊的，但生命的本真被遮蔽，生命的通道被隔阻，生命的倫理被輕視。生命萎縮了，生命板滯了，我們日趨麻木，神思恍惚。

很多時候，我們是作為一個稱謂活在這個世上。沒有這個稱謂，我們就無所適從。

生命本來沒有名字，後來才有了名字，但名字最初只是代表我們這個人。名字的含金量是我們自己賦予的，其意義也是我們賦予的。胡適說：「要怎麼收穫，先怎麼栽。」

人的所作所為都將掛在你的名下，無論時光流轉，無論歲月變遷，我們越努力，我們的名字就越光芒。

但「名」與「實」本身是有差異的。有人沽名釣譽，有人爭名奪利，有人名不副實……名實之間的關係，可以推廣到「名實之辯」，探討的是世界（實）和語言（名）的關係。

諸多學術流派都對這個問題進行過闡述，辨析之，很有意思。

儒家關心的是社會，看重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實關係，天經地義。「實」無論發生了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名」的秩序也不能亂了章法。

道家認為：世界本是混沌的，是語言使其清晰起來；世界本是黑暗的，是話語使其光明起來。語言讓世界變得可以言說，可以把握。但語言也在閹割著世界的無限和豐富。語言既是去弊，也是遮蔽。

墨家則堅持經驗主義，強調一切從實際出發。現實世界是基礎，語言符號是現實世界的反映。現實情況發生變化，語言符號也會發生變化。

名不正則言不順，第一個層次是給名字賦予意義，然後強化這個意義。

如同畢淑敏老師所說的《我很重要》：

「是的，我很重要。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勇氣這樣說。我們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們的身分可能很渺小，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們不重要。重要並不是偉大的同義詞，它是心靈對生命的允諾。

人們常常從成就事業的角度，斷定我們是否重要。但我要說，只要我們在時刻努力著，為光明在奮鬥著，我們就是無比重要地生活著。」

第二層境界就是，忘記自己很重要，別把自己當回事。這很有意思，當別人不把你當回事，你要把自己當回事。當別人把你當回事，你要不把自己當回事。

要忘記名字，回到生命的本真狀態。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名人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前幾年，《明朝那些事兒》大火。其作者當年明月曾生過一場大病，但卻讓他真正認識到了自己。

一個老醫生給明月檢查身體，明月本是身體側著的，老醫生看好後，讓他轉過身來。明月一轉過來，老醫生愣了一下，說，「你，你是前幾天《面對面》上的那人吧？」

明月說，「是的。我是的。」

老醫生又說，「趴過去，檢查。」

檢查的結果是，腎結石，脂肪肝。老醫生說，「小夥子，你不行啊……」

這小小的插曲，讓明月恍然明白，人，千萬不能把自己當回事。

醫院是什麼場所呢？醫院是一個讓人忘記自己社會身份的場所，任何人來到醫院，就是一個病人。就是身體的某一構造出現了故障，需要治療。舍此還有什麼呢？

我也曾干過這樣的蠢事。

小的時候，有次吃晚飯，我突發奇想，我想躲起來，讓家裡人為我著急，我想看到他們著急忙慌、跌跌撞撞的樣子。

我貓著腰，躲在碗櫥後面……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拿碗吃飯了，鍋碗碰得叮噹作響，鍋蓋打開了，滿房子都是香氣。

我忍住笑，等著他們發現，我太緊張了，想知道他們到處找不到我的樣子。

但我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忘記了我，他們開始吃了，邊吃邊聊，我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也不想聽他們啰嗦，眼淚不爭氣地流滿臉上，我傷心極了，連世界都遺忘我了，我簡直就是一個棄兒，一個孤兒，一個活生生的傻瓜……

等到所有人吃好飯，刷好鍋，世界安靜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灰溜溜地跑出來，這才發現，沒有吃的東西，最後剩下來的，全部喂狗去了。真是豈有此理？

那天晚上，我早早睡了，餓得前胸貼後背。暗夜如水，我感到一種徹骨的荒涼，其深刻的體悟就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一認真，你就輸了。

第三層，既然本尊都可以不當回事，如果再把官位、帽子當回事，那不是太傻了？

浸潤官場那麼多年，難道不知道，所有光環都是你帽子的光環，所有吸引力都是你位置的吸引力。一旦退下來，帽子摘下了，位置沒有了，那就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了。

我學車的時候，是在市委黨校一個院子里，師傅在那裡租了一個辦公室。旁邊辦公室每天都有一大堆人打牌，有時候吵得很厲害，捋起袖子加油干架，是常有的事。

這些人中午也不回家，請了一個廚師燒飯。廚師住在廁所的外間，沒有廚房，就在廁所外間燒飯，熱氣騰騰。有天我去，他正在斬殺一條大魚，一刀下去，魚頭在地上滾……

我問師傅打牌的都是什麼人，師傅告訴我，這些都是市裡退下來的老領導。我的天，連我師傅，一個開黑車的駕校老師，也從心裡鄙視他們。

領導，領導，有領，才導；不領，拉倒。一旦退下來，領導心理落差太大，里外不是人。躲在家裡不見人要生病，在外面跑又不受待見。不如找一些同類，在一起玩玩牌，混混時間。

下次去，對他們，我就多了一些同情，偶而在旁觀戰，發現他們雖然賭的是小錢，但個個認真，不肯吃虧。做領導的，誰吃過虧來著？

況且退下來，也不存在顧忌了，奶奶的，管你過去是常委，還是直管領導，只管發火、怒罵、拍桌子。滄海一聲笑，當初的叱吒風雲，都付與斷壁殘垣，還有54號文件。

另外一件事，更加驚心動魄，我有一位朋友，在官場處於上升期，正值春風得意。但突然間心灰意冷，萌生退意，準備辭職自己發展。一打聽，才知道老兄經歷了一次洗禮，徹底被打醒了。

他們局長車禍身亡。他作為主要協調人，負責把局長遺體送進殯儀館冷藏。誰知道夏天殯儀館生意太好，居然沒有水晶棺了。也就是沒有位置了，需要排隊。等別的屍體火化了，才能輪到他。但夏天天氣太熱，屍體很快就會腐化，如何是好？

朋友很著急，就說，能不能通融一下，這位是局長！

殯儀館的人很冷酷，慢條斯理地說：活著的局長也不行，死掉的就更不行了。除非你願意，兩具屍體放一塊，但也要徵求別人家的意見，不是你說了算的。

最後朋友經過多方協調，單位出全部租金，人家才勉強同意，兩句屍體暫放一起。殯儀館胡亂把局長和另外一位塞在一個水晶棺里。局長太胖，佔用空間太多，又被人家嘀咕了幾句……

身死燈滅，萬念俱灰，朋友就此看破紅塵，不再汲汲於功名，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生命本來沒有名字。每個人都代表自己，也只能代表自己。那麼，代表自己，向世界開出花朵，肆意美麗，不為無人而不芳……

然後等待歲月風霜，肆意的凋零，伴隨黃葉舞秋風。生，春花之燦爛，死，秋葉之靜美，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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