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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雨夜歸人(下)

【作者簡介】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小說:風雨夜歸人(下)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他沒去醫院,而是去了結婚登記處。

從小霞手包里翻出她身份證的時候,小霞一動不動。

他拿著兩張身份證,帶著登記處的人出來,指車裡似乎睡著了的小霞給那人看,「她不舒服,就剛剛。要不,我……」

那人胡亂揮揮手,並沒走過去細看,就迴轉了。「不舒服就換一天來唄,今天又不是什麼特殊日子。」

「對她來講,特殊。」他緊跟著回去,飛速回瞥車裡的小霞。

視線里,端坐著的小霞,正緩緩癱倒。他覺得,在那一刻,自己也要癱倒了。

所幸沒有!

他一個人,拿著兩張身份證和兩個大紅結婚證書,興奮地趕回車裡。那一刻,憑良心講,他還是希望,小霞能好起來。還是更希望過有大紅結婚證書的小日子,而不是得那一百萬保險金。

可他知道,確切地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了。

「撐住啊!霞!」開去登記處的路上,他不斷看後視鏡,不斷呼喊。小霞毫無反應,只是流口水。

到地方時候,他翻小霞的手包,找身份證。而後,試圖把癱軟的小霞扶正,更像「端坐」的樣子。

可小霞的身體,軟的像泥,怎麼也扶不正。

他能感到,小霞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他有些煩躁,使勁擺弄她。聽見她身體深處什麼地方,發出沉悶的爆破聲響,像是什麼骨頭折斷了。事後,驗屍證明,是頸椎折斷。本來摔錯位的頸椎,在他的擺弄下,折斷了。碎骨切斷了連帶腦中樞的神經叢,使得小霞瞬間喪失了自主呼吸。

登記花了將近20分鐘。窒息20分鐘,心臟停跳還不到20分鐘的小霞,在他回到車裡的時候,應該還是有救的。可他,錢勇,等著他救命把他叫「叔叔」的小霞準備為之付出一生的男人,卻權當她已經死了,死透了。連再度扶正的心思都沒有,開車在街上轉了起來。

那時候,錢勇心裡,是疼的。疼的讓他想起自己凄苦的童年、少年。想起自己的苦楚的時候,他就忘了小霞,忘了就在他身後,正在無聲無息死去的女人。

轉了足足一個鐘頭,他完全「調整」好了自己,直通通奔了醫院。

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完成角色轉換,變成了被突如其來的慘禍震驚得發瘋的新郎。

感謝昂貴的「談判技巧」培訓!感謝那個嚴格的培訓師!模擬訓練時,他反覆要求他們,必須要完成「角色轉換」!不折不扣!還告訴他們,這不是遊戲!

從進入醫院那一刻起,直到屍檢完畢,幾天里,他一直沉浸在「角色」中。要不是回家,看見小霞忘了收的內褲和情趣內衣,他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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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險公司的種種質疑,最後聚焦到一個點上——婚姻登記的時刻,被保險人是否生存?登記處的人,能回憶起錢勇登記的時間,也有電腦記錄。精確到秒。但婚姻登記處跟錢勇出去看了一眼車的那位,以及錢勇本人,都不能確定,在那個精確到秒的時刻,小霞是否還活著。醫院鑒定的死亡時間,是確定死亡前的十分鐘,也就是錢勇慘叫著衝進醫院的時候,肯定在結婚登記之後。法醫推斷的死亡時間,只給出了範圍,前後一小時。法醫不敢隨便挑戰醫院。這年頭,誰知道誰會在什麼時候得罪誰,又有誰知道,那得罪的結果會是什麼。無人認領的屍體,交給醫院做實習資料,醫院直接或間接,不確定、無針對地,對提供屍源的單位或個人,表示感謝和長期合作的願望,當然不是以口頭或送錦旗之類讓人笑話的方式……

沒人問,沒人究,就什麼都不算;糾纏起來,翻起舊賬,結果不管怎樣,麻煩肯定一大堆!當事人,首當其衝。誰躲,當事人也躲不開。當事人再沒什麼根基,就會很自然,很合理地,「服從大局」地付出代價……誰也不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好沒來由嗎!一個比正常死亡就差一點兒的意外死亡,死者無根無基,有什麼理由較勁?為保險公司?憑什麼?你保險公司越執著,越暗示,我就越要淡然處之。不然,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法醫,收了你保險公司什麼好處呢!別說沒有,就是有,能有到哪兒去?值得得罪合作單位?值得去冒當替罪羊的危險?值得去「服從大局」?

所以,保險公司沒能得到確然的拒賠理由。

錢勇認為,這個結果,跟他日夜祈禱不無關係。

他祈禱的是:千萬別出什麼岔子。不然,小霞就白死了!我那親愛的,性感的,小鳥依人的,媳婦……

現在,律師明確告訴了他:保險公司奈何他不得,得乖乖理賠。全額!就是他被槍斃了,那一百萬,也是他的!

他沒做過什麼,沒殺小霞。他怎麼捨得?他只是想把她扶正,坐好。他只是想不讓她白白死去,什麼都沒留下……他只是……

錢勇展開「告知函」,平平整整、端端正正擺在桌上。

他按滅了煙蒂。煙灰缸是小霞專門為他挑選的,美極了。

他決定,先不洗澡,也先不弄杯熱乎乎的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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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地,有條不紊地,帶著傷感地,收拾小霞的東西。並沒想好,收拾了之後,怎麼處置。只是覺得,應該收拾一下,應該讓這個死去的女人,跟活著的他,有秩序地區分開來。

他聞到燃燒的氣味。對抽煙的人來講,這很常見。煙蒂沒徹底按滅,就會「死灰復燃」,慢慢燒到過濾嘴纖維,發出錢勇現在聞到的這種氣味。經驗告訴他,再過一小會兒,過濾嘴纖維被燒焦、碳化,燃點的氧間隙變小,加上已靠近可能虹吸了抽煙人唾液的位置,燃燒自然會停止。小霞在家的時候,發現這類情況,總會神經質地把煙蒂澆滅;然後去洗煙灰缸,一邊洗,一邊低聲嘮叨著什麼,聲音很小,顯然沒打算讓他聽見。他每每付之一笑。之後,總會有幾天,他不再在家裡抽煙。小霞洗過的煙灰缸,就那麼鋥亮地空置著。

他停了停,靜靜體會了一下燃燒的氣味。沒人去澆滅煙灰缸了,也沒人去洗煙灰缸,邊洗邊低聲嘮叨什麼了……他長嘆,沒去看煙灰缸,徑直奔衛生間,摘下一直都沒收起來的小霞的內褲和情趣內衣。

他心裡,涌動著摻和了淡淡哀思的遐想,把玩著只相當於細帶子組合的內褲,和充滿挑逗意味的情趣內衣,踱近敞開口的大箱子。忽然感到,燃燒的氣味變濃了,並且直向他撲來。

「怎麼回事!」他焦躁地隨便丟開內褲和情趣內衣,疾步到窗邊,嘩地拉開密封得很好的窗戶。

凄冷的細雨,頓時被勁風卷進來,把一片冰涼的清爽撲給他。

就那麼一下子,他覺得特別舒服,特別解脫!

「爽!」他大聲宣示,輕快地走向收拾了半截的一大堆。

情趣內衣,小霞的絲綢圍巾,以及那一大堆表層的輕巧東西,都被風吹得輕輕舞動起來。

「好了好了!」他忙不迭整理。「隨風舞蹈啊這是!」他似乎把那些舞動的東西,看成是有生命的。窗帘,在他背後,被風吹得狂舞,像奔跳的火舌。

「為什麼不舞?」一個聲音,不知在哪兒響起。

錢勇猛然怔住,「誰?」

「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了?叔叔?」

小霞!是小霞!!

小霞的聲音,像是從那收拾了半截的一大堆深處發出的!

錢勇驚得倒退,被狂舞的窗帘捲住了視線。

他驚恐地喊:「霞!」拚命攪動窗帘,想掙出視線。

「叔叔,你好狠心啊!不要小霞了?」

「不不!不是!我……」他怎麼也掙不脫窗帘的纏繞。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

「叔叔,開門,我回來了!」

他終於撥開窗帘,驚恐、喘息著看眼前的一切。

還是剛剛的樣子。可明明,有人在敲門!敲的很急,很用力。

「叔叔!開門啊!外面好冷!我回來了!」

「不!」他嘶吼,渾身汗毛直豎,兩腿發軟。「不要啊!」他不敢相信,這驚恐到極點的嘶吼,是自己發出來的。

敲門聲更重、更響,夾雜著越來越凄厲的祈求:「讓我回家啊,叔叔!你不要小霞了?外面好冷……」

窗帘在狂舞,不時遮擋錢勇的視線。

攤開的大箱子,和一大堆收拾了半截的東西,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被敲門聲震動的,都在跳躍、翻動。

錢勇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振顫,嚴實的防盜門,被敲得搖搖欲墜!

「不!不!不!!」他向前邁步,卻撐不住勁兒,軟軟跪倒。

「讓我回家吧!外面好冷!」

敲門聲里,小霞的呼喊,帶著哭腔。

那呼喊聲,更像是從那堆東西里發出的,而不是門外!

錢勇向前跪爬,不敢接近發出呼喊的那堆東西,更不敢向門口。可又能去哪兒呢?

「別敲了!別喊了!求你了!」他不知道,這些話,到底喊出來沒有。喊出來,小霞會不會聽見。那堆東西,以及門外,會不會聽見。

一陣勁風,從身後的窗外,猛然卷進來,嗖地襲過他頭頂,吹的那一大堆東西漫天飛舞!

「霞!別這樣!」

錢勇似乎明白了什麼,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猛然站起,直撲門口,「別這樣!我不想的!不是我……別來了!」

他往門口踉蹌。敲門聲很大、很密。厚重的防盜門搖搖欲墜。

小霞的呼號,隨著被風吹得飛舞的她的衣服、玩具、照片,四散著衍射過來:「好……冷……回……家……」

錢勇嘴裡只剩一個「不」字,瘋了般奔向門口。

路過桌子時,他猛然定住,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桌子上,那張寶貝「告知函」,正在燃燒,已經燒了一小半!

「不!」這次,他確認,聲音是自己發出的,很清晰,很響亮。

他不顧一切撲向燃燒著的「告知函」。

厚重的防盜門,在不停的、越來越沉重的敲擊下,明顯鬆動。

錢勇撲上桌子,眼看要抓住「告知函」,燃燒著的紙張,卻被風捲起,盤旋著飛向窗口!

錢勇發瘋般追過去。身後,已經鬆動的防盜門,忽然安靜下來。一個隱約的身影,靜靜地看著屋裡的一切。

那些剛剛被風吹得漫天飛舞的衣服、玩具、照片,紛紛落地,落的到處都是。

燃燒著的半張紙,飛出窗外。

緊跟著,男人癲狂的身影,遮住了半張紙燃燒的火光。

再緊接著,是空洞、黑暗的窗口。

半張燃燒著的紙,癲狂的男人身影,都不見了。

只剩下空洞、黑暗的窗口。細細的冷雨,隨著風,不斷飄進來。漫卷的窗帘,漸漸趨於平和,像舞者的收場動作。

隱約的身影,發出一聲凄然的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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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下了一夜的雨,行人稀少,錢勇的屍體,是次日清早才被發現的。

他穿著整齊,只是沒穿鞋,像是要出門,或者剛回來。

離屍體二十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一隻拖鞋;經比對,跟他房間里桌子附近的遺落的那隻,是一雙。

房間凌亂,到處都是他亡妻的東西。門戶完好,沒有除他以外的人進出的痕迹。屋子裡,也只能搜到他和他亡妻的活動痕迹。

死去的錢勇,表情很特別:既驚恐,又欣慰。

對此,警察的解釋是:人在死之前,大多都驚恐。墜樓,是令人驚恐的死法。無論死者之前多願意這樣死,多不怕這樣死去,最後一瞬,都難免驚恐。而欣慰,則很可能,跟某種解脫感有關。

都說,錢勇跟他的亡妻,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倆人好的讓所有人羨慕。一個去了,另一個……或許,跟著去,比獨自留下,更好過吧……

當然,這種情緒化的說法,不能作為定案依據。可門戶沒損壞,屋內沒有第三者痕迹,卻是硬生生的證據。因而,警方結論:墮樓自殺。

錢勇死的時候,手裡握著的紙片,經證實,是那張「告知函」的灰燼。

怎麼看怎麼不像錢勇想像中律師模樣的律師,得知消息後,很感慨地說:「沒想到,他挺痴情的。本來,還以為,老婆死了,能得保險金,他會……」

「會什麼?」警察追問。

律師:「沒什麼。這很常見。親人死了,得一筆保險金……怎麼說呢……之前,為證明他妻子確實是意外死亡,他很用心。現在,這麼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少了……」

錢勇的死,在他活躍的行當里,引起了小小震動。並不是因為他在這行里多重要,而是,同行們普遍認為,在這個行當里,能「殉情」的人,絕無僅有。或者說,會做出「殉情」這樣傻事的人,根本幹不了這行!

那一百萬保險金,以及怎麼也賣不出去的房子,經由另一位律師的手,轉給了錢勇患艾滋病的姐姐。

那女人伸出布滿爛瘡的手簽字的時候,律師的腿在打顫。之後,再沒敢碰她簽過字的那隻筆。

厚重的防盜門緩緩打開。

這個城市,在這個季節里,總會有風雨交加的夜晚。

從更加風雨交加的大山裡走出來的、患了艾滋病的女人,很習慣這種夜晚。

她遲鈍地走向屋子深處,背後留下大敞的門。

她拉開窗帘,拉開錢勇跳下去的那扇窗戶。

冷風,夾著細雨,撲灑進來。吹得窗帘狂舞。

女人緩緩回身,理理蓬亂的頭髮,對著屋子中央某個位置,露出很好看的微笑。

「終於回家了。」一個聲音,響起在她盯著的地方。

那個地方的地板上,正滴落不知哪兒來的水滴。冷冷的,滴成一個不規則的橢圓形圈兒,就好像那裡站著一個人,穿著雨衣,雨衣正往下滴水。

「是啊……」她沙啞地對著那還在不斷增添水滴的那個地方,「回家了……回家了……」

厚重的,剛剛大敞著的防盜門,緩緩關上,把艾滋女人如夢方醒的慘叫,牢牢鎖在室內。(完)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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