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煥紅 草的記憶
草的記憶
燈籠草
一定有什麼東西，被遺落。
多年後，一路尋回。
看你提著小小的燈籠，一盞，又一盞，在屋後的坡岡上，滿懷希望地尋找。心，一下子變得柔軟。
不用掰開那些膜質鼓脹的花萼，每個曾經的鄉村少年都知道，每棵燈籠草的每盞燈籠里，都裝裹有一顆青澀圓潤的心。
這一路走來是有過太多的辛酸，不知該從何說起。那麼不說也罷。
要說也只說舊時的明月，雨後初晴的山岡，天上飄忽的雲，遠山，近樹，身旁的雜草蓬勃過的慾望，以及身側怒放的花朵，她們燦爛的笑臉曾經蠱惑了多少日日夜夜。
一定還有一隻蜜蜂飛過，蝴蝶的翅膀曾經扇動過你招搖的手，少年的身影從你身邊飛快地掠過並迅速追趕上了一隻飛鳥的影子。
與少年的情義，是山村坡岡上與一棵燈籠草的相知相惜。
願意一次次地回望，提著燈籠慢慢尋找。
尋找那些遺失在歲月里的溫軟時光，那些純凈清澈永遠不會再來的菁菁年華。
車前草
從泥土中醒過來，在大地上走動。
田埂，畦畔，山埔，道旁，路上，溝沿，屋角，荒地，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細微的生命在滋長。
匍匐地上，舒展筋骨，伸展葉片，向上，向陽，向著夢想的方向，執著，努力。
留下足跡，這是一棵小草的宣言。
為一地的蔥綠，不惜所有的努力。所求甚少，卻又隨處可見。土地上這種不起眼的草，有著極其卑微的名字，叫車前草、車前子、車輪菜，或車軲轆菜。那還因為，泥土之路，車輪過處，重蹄之下，縱有苦難接二連三碾過，有疼痛透心徹骨，卻從不叫苦呻吟，只把心骨，更緊地貼近大地。忍隱中，抖落一身塵埃，再次寫意生命的堅韌與頑強。
不嫌棄土地的貧瘠，不抱怨環境的險惡，以沉默的姿勢低入塵埃，積聚力量。生命滋潤蔥鬱之時，幾株葉片，幾枝花穗，無粉無紅，短劍高昂，卻敢直指蒼穹，這就是車前草。車前草倔強的性格里，更多的應是對夢想的固執守望吧。
車前草性味甘寒，記憶里的鄉村，老人常挖以食用。書上也說，車前草可入葯，具有利水、清熱、明目、祛痰等功效。
廣袤的土地上，有很多知名不知名的野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有些草倒下去，有些草又爬起來。希望，總是生生不息，不死不滅。
天生天養的孩子，命運里缺失的成分，很多就在性格里尋到補償。
攤開雙手，如果沒有收穫關愛，那麼，象一棵車前草那樣，抓緊根須，依託大地，或者，握緊我們的拳頭，繼續忍隱承受。
爬山虎
在山裡，一棵草，屏住氣，使勁往上爬。
我曾在兒時居住過的屋子後院圍牆上見過它們。它們和我一起長大。
我住在院子里，它們住在院子外，隔著一堵牆，我們對望。
我也曾認真地打量過它們，它們細長的手腳努力爬抓著斑駁的圍牆，再用一些翠色填滿走過的路徑，然後，繼續往上。
我能看見它們眼中洋溢著的對光的熱和天的藍的嚮往與渴望。
我能聽見它們使勁的聲音。
爬山虎始終高過我的頭。我希望自己能夠趕上它。
我也曾把手伸給了它，我想摸摸它的臉。
它回了我一手的誘惑，還有向上的力量。
它對我點頭，微笑，卻始終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終究還是沒能趕上它。直至今時今日。
輾轉多年。偶爾，也會想起一棵爬山虎，想起它努力攀爬的模樣，想起那些被它用翠綠或霜紅葉片覆蓋不住的痕迹，那些斑斑駁駁的歲月，那些曲曲折折的印記。圍牆上空，半山崖畔，一棵爬山虎，曾經與一縷陽光幸福對接。
在山中，鄉下，再次與一棵草對視，也再次被一棵草托舉目光。
牛筋草
如果土地上真的潛藏有沉默的表白，我相信，牛筋草一定有話要說。
背景是深處的中國農村。缺土，少水，多災，多難。更多的是困境與逆境，時刻在消磨和錘鍊著生存的意志。
總有一些事物漸漸消失或者慢慢改變。
也總有一些事物固執且倔強地堅持下來。
守著泥土不肯離去，低矮下腰身，繼續向土層深處紮根，蟄伏，在血液里，日夜不停地繼續生長著生命的韌性。
韌如牛筋，犟如水牛，渾身充滿牛勁。鄉村的低處，田間地頭，磚縫石隙，便不時還能看見它們肆意生長的身影，那是記憶里拔之費力，鋤之瑣屑，尋常除草藥劑也奈何不了的牛筋草啊。
他們也曾說，牛筋草是一種很奇怪的草，在土壤肥沃之地很難尋見它們的蹤跡，而越是艱辛的環境，就越能看見它們隨風搖晃的身影。
那其實是你我固守鄉村始終不肯離開的父兄啊。
文字的最後，我才知道牛筋草還有另外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將軍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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