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彥·貴族的衰落從胸懷氣局開始
文·劉希彥
這本書原名《石頭記》,如今通行的高鶚續寫的版本名《紅樓夢》。這次來解讀此書,原則上只解曹公所寫的前八十回,所以還是叫《石頭記》吧。
《石頭記》入大觀園便是春天,一群少男少女也開始進入他們的青春期。不單寶玉和黛玉在談戀愛,丫頭們也在私期密約,寫在明處的有小紅和賈芸,春天從來就不是局部的,當看到一朵杜鵑花的時候,已經是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了。
寶玉和黛玉兩小無猜的情誼在慢慢轉變,眾人若說完全看不出來,不太可能,不太當真卻是有的,畢竟他們還小,只有十三四歲。某些敏感的人已經在防備他們,開始諫言並謀劃將寶玉搬出園子去。此時的寶玉還沒有風險意識,無論是家庭關係還是戀愛,他都是個新手,至於社會,他還沒經歷過,他的全部心思只在黛玉身上,還不懂得世路上的深淺。
他就在這樣每日在園子里閑逛,「順著腳一徑」走到一個院門前,舉目一看便是瀟湘館。無心走便走到了瀟湘館,有心走自然也是走到瀟湘館。看似無心的筆墨,卻寫出了寶玉的日常。瀟湘館此時的景象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鳳尾自然是滿院的竹子,龍吟為何物?若在晴天,清風和暢之時,竹林里有時會「嗡——」的一聲細響,再聽卻又沒有了,隱隱然又似在遠處。古人習慣把一些神秘的聲響稱之為龍吟。
走進瀟湘館,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又聞見「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將臉貼在紗窗上正要往裡看,只聽裡面細細一聲長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又是《西廂記》里的詞,可見黛玉近日的心思意念盡在這齣戲里。
且看這短短一段描寫,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身之所觸,意之所通,所有的感官都被曹公森森密密的調動了起來。具體而微的還原人物所生活的空間,來參與人物的塑造,這是曹公的慣技。比如薛寶釵空無一物的內室,王夫人一律半舊的陳設,王熙鳳那些自鳴鐘之類的西洋玩意南洋貨,妙玉那一屋子稀世奇珍的茶具,秦可卿閨房裡的後宮古董。無不是帶著整個空間的信息和勢能,來向讀者傳遞每一個人物的內心和背後的隱秘。
此種筆法在劉姥姥進大觀園一回中尤為極致。劉姥姥第二次來賈府,走運見到了賈母,只因賈母近日無聊,正想找個積古的老人家聊聊天。劉姥姥一見賈母,便稱:「請老壽星安。」別小看這個對賈母的稱呼,書中也是千變萬化,眾人嘴裡是「老太太」,王熙鳳獨曰「老祖宗」,僧道見了是「老菩薩」,到了劉姥姥這裡又一變,成了「老壽星」。賈母回稱劉姥姥為「老親家」,也是何等的大方,何等的現成,真是一個稱呼便活現了眾生相。一個是天上的人,一個是地下的人,甫一見面,如何說話,如何應聲,曹公寫來繪聲繪影。賈母問劉姥姥「眼睛、牙齒都還好?」竟是如此實之又實的一句話,不知從何處想出。劉姥姥據實說自己左邊的槽牙鬆動了,回問賈母。賈母說自己不中用了,「不過是個老廢物罷了。」此等聲口畢肖畢現,讀來如在耳邊。賈母一時興起,便帶劉姥姥游大觀園。先是瀟湘館。
瀟湘館已寫過多次,在劉姥姥眼中又是何等景象?劉姥姥讓出石子路給眾人走,自己走竹下布滿蒼苔的土路,說自己在鄉下走土路慣了的,不妨事。沒想到,話未落音便滑了一跤,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摔的,難道世上的土路還有兩樣?這種筆墨真是意想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眾人打趣說笑著便進了黛玉的屋子。劉姥姥眼中所見是「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和架上「壘著滿滿的書。」眾人來黛玉這裡皆不寫見書,獨劉姥姥見到了書,也是頗值得玩味。無學者滿嘴都是學問,無德者滿嘴都是道德,大約也同此義,不過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之流。
賈母坐了一會兒,便說窗上的紗舊了,要換一幅,旋即替黛玉選起料子來。看到這,不禁替黛玉捏了把汗,她何等挑剔的人,一個老太太的審美如何能入她的法眼,到時候糊上也不是,不糊也不是,若一時糊塗再當面駁回了老太太,那就更是個熱鬧了。再看老太太怎麼說,「這個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黛玉的審美竟被一個老太太挑剔了,不過說得是真有理,綠竹叢里配綠窗紗,人工的綠哪能及自然的綠,必然顯黯舊輕浮,再說,配色上也是犯沖的。鳳姐立刻提出了幾款備選,賈母選了銀紅色的一款。銀紅配翠綠,鮮亮中透著素凈,又不落富貴氣,妥帖到一時竟比不出更好的來。這老太太真是不可小看。黛玉此處無話,想是默認了。
再說這款紗,鳳姐平素自稱世上沒有她沒見過的,說到這款紗的時候竟也不認識,被賈母取笑:「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日還說嘴……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做『軟煙羅』……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做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麼軟厚輕密的了。」
原來給黛玉選的窗紗又像煙霧又像霞影,還真是合了黛玉飄忽清逸的氣質,又說這紗的年頭比鳳姐的年紀還大,如今宮裡用的也沒有這麼好的了。這麼好的東西,又當如何處置呢,老太太先是送了劉姥姥兩匹,又命將剩下的賞給丫頭做坎肩用。這就是老牌貴族的氣度,憑它是什麼好東西,既然拿出來顯擺了,怎麼還好意思收回去,自然是要給人的。
據研究說,賈母的原型是曹雪芹的曾祖母,做過康熙的保母。保母的性格會直接影響皇子們的品性,能被皇家選中,自然氣度胸懷是不一般的。但看老太太形容這紗,用的「軟厚輕密」四個字,口齒之簡斷,用詞之精準,便是學者寫在紙上的文字也少見這麼周密的,老太太之教養由是可見。先前說襲人小小年紀大方得體,言辭周全,還有晴雯的聰明仗義,其實這些孫子孫女們身邊的貼身丫頭都是先跟的老太太,老太太調教好了再派下去使用的。孫女們也都是她帶在身邊教養,而且教養出了一個皇妃。如果後面探春的結局是遠嫁番王為妃的話,那就是教養出了兩個,這是怎樣的教育實力。
一行人又來到探春屋裡。前半部書,探春的著墨極少,便是在這一回,也沒有正面描寫,只寫了探春屋子裡的陳設:「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上壘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松林一般……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的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這哪是一個小姐閨房,竟是一個博學鴻儒的書房,且無一軟媚之物,觸目皆是大丈夫氣。探春的胸襟由此可見。後文中她理家的精明強幹殺伐決斷,寫來就不覺得突兀了。
賈母隔著紗窗看了看後院,因說:「這後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這句話剛說完,「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這是家中的戲班在演習。從前讀這個細節只當是閑筆,今日再讀才明白其中藏有玄奧。此梧桐不是今天常見的法國梧桐,而是「家有梧桐樹,不愁沒有鳳凰來」的梧桐,是一種中國特有的珍稀樹種。此樹無用,做不了樑柱物件,除了傳說中的引鳳凰,就只能做古琴的琴材了。古人云「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說的就是這個梧桐木。可見其尊貴。能做琴,自然能收引音聲,於是引來了遠處的鼓樂之聲。若從距離上來講,秋爽齋離戲子們演習的梨香院並不近。黛玉竹林里的龍吟,寶釵假山石上的垂珠冷香,妙玉庵中埋的梅花雪水,曹公寫花草樹木因人隨地而設,常有出人意料的神思。
又說賈母到一蘆港之下,只見「衰草殘茭」,秋意蕭瑟,又見岸上「清廈曠朗」,便問是不是寶釵的屋子。景語即情語,賈母感通,忽有此問,可見賈母心中之寶釵便是這等空曠而清冷的景象。蘅蕪苑中庭是層層疊疊的假山石,上面「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內為出世而堅貞的蒼岩品性,外示垂順之相,觀之可親可愛,這是在為寶釵畫像了,儼然大修行人之道貌。及至屋中,空如雪洞,玩器全無,衾帳也是青素簡樸。一個巨富千金的屋子樸素成這個樣子,尋常人即便不見道心,也能見清凈本分之德相。出人意料的是,賈母卻不喜歡,說年紀輕輕的姑娘,這樣太忌諱,親戚們看著也不像話。當著一大家子的面這樣說一個小姑娘,此語不可謂不重。以黛玉之浮浪,賈母也從未說過半句,在這裡卻明確表達出對寶釵的不贊同,頗有些蹊蹺。話里難說沒有指桑說槐之嫌,因為此時王夫人也在現場。
王夫人的性格與賈母是兩個極端。王夫人表面上老實木訥,嘴也笨,平時連家事都不大管,只交於鳳姐,實則是個道德狂熱分子,她有限的幾次過問家事,便是查問誰是狐狸精。眾人眼中丫頭裡的頭號「狐狸精」自然是晴雯,後來晴雯果然被她逼死。王夫人沒有什麼生活情趣,每日只念經拜佛。她情商也低,更沒什麼藝術細胞,也不大說笑,一奏樂她就昏昏欲睡。賈母不同,賈母是很會生活的,下雪了要賞雪;月圓了要賞月;聽曲要隔著水面,「借著水音更好聽」;平日里喜歡說說笑笑親親熱熱,常常飲宴到半夜,熬得年輕人都去睡了,她還不肯睡。做媳婦的規矩,王夫人成日須陪在賈母身邊伺候,這對王夫人和賈母都是個折磨。王夫人自不必說。天天陪著自己的人,卻是在勉為其難的死杠硬挺,對賈母來說也是件掃興的事。賈母此時平白無故的批評寶釵,也是藉機說話。
在寶玉的婚姻問題上,王夫人是取中寶釵的,拋開家族資源整合,共渡難關的層面不講,就是在品性取向上,王夫人也只看得上寶釵。賈母到底是傾向黛玉還是傾向寶釵,前八十回沒有明寫,後文也已佚失,幾百年來,看客們也各有各說。我倒認為,曹公開篇既雲「大旨談情」,以此人此情,人之常情推之是最可靠的。以賈母之情慧,她自然知道寶玉之熱,寶釵之冷,是合不到一起去的;身邊天天跟著一個木頭一般的王夫人也就罷了,若再加一個不言不笑的寶釵,她的日子也舒心不了。
且書中另有佐證:晴雯被逼死後,王夫人向賈母回這件事時,賈母明確表示說,她認為晴雯是丫頭裡最好的,「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意思是給寶玉做妾。賈母給寶玉取中的妾是聰明伶俐的晴雯,哪怕有些輕浮,而非老實本分的襲人,由此可見老太太的選人標準。晴雯被逼死,她卻被蒙在鼓裡,事後才知,由此可見老太太因年事已高,已經越來越控制不了局面了。老太太是黛玉唯一可依靠的力量,所以黛玉的前途也不容樂觀。
老太太見寶釵的屋子太素凈,便不容分說替她安排起來。她給寶釵添了四樣東西:一座石頭盆景;一架紗桌屏;一尊墨煙凍石鼎;一幅水墨字畫的白綾帳子。器是墨素色的石器;盆景是石頭的盆景;帳子也是黑白色調。她給寶釵的不是她喜歡的,而是寶釵適合的,而且恰如其分,不破壞此處原本的美學。她的確不是個尋常老太太,這些孫子孫女們每天願意圍在她身邊,是有道理的。
劉姥姥進大觀園,貌似在寫劉姥姥,實則是在給賈母繪像。書中用了四回的篇幅來寫此事,是少有的詳盡。隨舉了幾處賈母的細節,其中投射出來的是老一輩貴族的生命氣象:她的大度,她的慷慨;她的不拘泥會享樂;她的仁慈隨和;她的真情真性;既有專斷之癖,又能時時處處設身處地的替別人著想。再看看她的後代:賈政的矯飾,賈赦的自私,王夫人的刻板,鳳姐的貪酷,余著也都是荒淫平庸之流。為什麼寧榮二公的陰靈獨獨取中寶玉,相比而言,寶玉身上的確還有些清奇率真之氣,仁愛慈柔之性。賈母也說過,寶玉是最像他爺爺的。
貴族的衰落首先不是金錢和地位的衰落,而是胸懷氣局的衰落和精神能量的遞減。這些賈母自然是看在眼裡的,所以她是孤獨的,孤獨的外顯便是日日笙歌,及時行樂。以她的閱歷,應該是賈府里最先看到大勢已去的人。但是,我們卻看不到她為此行了什麼有為之事,對於寶釵和寶玉的金玉良緣,她似乎既不熱衷也不支持。天命能順,窮達易安,富貴不執,這便是真正的貴族精神。所以我不認為賈母會為了家族的利益去設計寶玉的婚姻,我堅信她不會去犧牲任何人,去換取一個玩膩了的玩具,何況是犧牲她最愛的孫子,還有外孫女黛玉。在書中,只要賈母出現,能看到的,就是她每天讓大家開開心心。她極少哀嘆,在她身上看不到敗落的失意,亦看不到對權勢的執著,她所熱衷的是那些精神的享受,雪夜與花朝,清風與笛音,還有一家老小親親熱熱的開玩笑,只是這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與金錢無關的東西。她做壽,王公貴族送來禮物,前一兩日她還去看一眼,後來連看都懶得去看。她能容人,比如襲人之和順,晴雯之尖強,她都能容,不會像王夫人那樣動不動就掀起內鬥。她從不為難別人,哪怕一家上下都在算計她,眾人只當她老糊塗了,只在臨終之時,她勸寶玉上進,勸鳳姐積德,你才驀然發現,原來她什麼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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