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陽明到朱熹

題目看起來似乎有些奇怪，無論是從時代先後，還是從學術演進，都應該是從南宋的朱熹到明代的王陽明，或者從南宋的陸九淵到明代的王陽明。可我這裡說的「從王陽明到朱熹」，卻是我這些年讀書思考後的迴轉。也就是從傾倒於王陽明，到主張迴向朱熹。

這些年王陽明大紅大熱，除了上峰的提倡，從今天人們讀書的狀態和尋求有一定深度的雞湯的渴望來說，王陽明的走紅似乎也有它的道理。為什麼呢？王陽明最出名的書是《傳習錄》，裡面都是很短的一條一條的語錄，非常適合快餐化閱讀。而陽明學的核心「心即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很「容易」被人「解讀」。就算是讀者有興趣通讀《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也不過才三冊而已。王陽明又平定了寧王宸濠叛亂，屬於少見的有統兵作戰才能和戰果的讀書人，如曾國藩一樣，也容易得到今天追求事業成功人士的追捧。

那麼對比一下朱熹，不說《朱子全書》了，之前出過的文集部分就有精裝十厚冊，語錄體的《朱子語類》也有八冊，多數人看著就不想讀了。而朱熹說「性即理」，什麼是「性」可比每個人都知道的「心」難懂多了。作為「道學家」，「道學氣」、「道學先生」也都在晚近成了貶義詞，給人留下一副獃頭晃腦、迂腐透頂而又道貌岸然的形象。還有真偽莫辨而流傳甚廣的「嚴蕊案」，更是讓很多女性讀者對朱熹極其反感。

可既然這樣，我為什麼要主張「從王陽明回到朱熹」呢？先來談談我個人讀書的歷程。

知道王陽明應該很早，早到高中。一是由於高中政治課將哲學，主觀唯心主義的代表便是王陽明，突出的一段話就是那段很有名的「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懵懵懂懂中，也只能按「標準答案」去理解。另一個，是余秋雨散文里提到他家鄉的「養命醫院」，由此對王陽明有了印象。

而接觸宋明理學，始於本科時渙齋師的中國經學史課程。當時師以為我們這些學生對經典不熟，便花一半時間領著我們讀《孟子》，用的便是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但其時程度極淺，或者更應該說完全沒有經學基礎，所謂讀，只能做到簡單疏通文意而已，談不上理解。真正開始用心讀，是研究生時跟渙齋師讀《明儒學案》，尤其是《姚江學案》，一條一條細讀，大半個學期的課程都花在了王陽明的身上。這便是接觸王陽明之始。

讀王陽明，確實是覺得他講得好，講到自己心坎兒里去了。比如說「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像說端茶童子茶杯沒打碎，茶水也沒灑，當下即是聖人，真的貼近每個人的現實生活。他主張從「心」用功，從每個人本來就都有的「良知」用功，多麼簡易直截，多麼乾脆利落！直接就給我們每個普通人都指示出了向上成就自己的可能，使人有信心做更好的自己，不是很好嗎？還有上面提到過的那段話，鮮花的顏色與你的心產生共鳴，一起明亮起來，又是多麼美妙的場景，多麼能打動人啊！真的，很多時候，讀進去陽明的一句話，會有醍醐灌頂的感覺，讓整個人都煥然一新，感覺到了力量，感覺到了陽光，感覺到當下生命的悅動，也感覺到未來的蓬勃生機。這樣的思想，怎麼能不愛？

可是，這樣的感受究竟有多少「真實性」？還是只是一時的感觸？心上的塵垢實際上並沒有刮除多少。就像陽明龍場悟道一樣，霎時的頓悟，成就了一位聖賢。很多人便去追求這「頓悟」的境界！正因為陽明學的簡易直截，也使得很多人都覺得自己已經、或者很快就可以成聖成賢了！在晚明，便有「滿街都是聖人」的景象，在今天，也有無數人宣稱學到了陽明「心學的智慧」，修鍊出了強大的內心。可是，只是一片亂象而已，哪那麼容易便能「致良知」，能做到「無善無噁心之體」呢？

王陽明的立說，很大程度上更便於「上根人」，就是悟性奇佳、天生的底子好。針對中下根人，他也有講法，講究為善去惡，講究事上磨鍊，卻不如「無善無惡」來得更震撼人心，很多時候被人拋棄了。但要知道，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只是普通人而已，沒那個天分，就不要妄想短時間內就「悟到」了。畫虎不成，反類其犬，不但無益，或許還有害。而更何況，王陽明能夠龍場頓悟，也是經過百死千生，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得來的，哪有那麼容易！

所以，最近這些年，對自己，我更重視讀朱熹，或者對人建議，我也更傾向於從朱熹入手。有幾方面的原因。第一，朱熹的「道問學」，講究的是要讀書，要從事事物物上求一個理，也就是勸人重視日常的功夫，比如認認真真讀書啦，注重洒掃應對這些日常行為規範啦，對遇到的事物搞不明白道理要多思考其所以然啦，如此之類。集腋成裘，積少成多，日積月累便會有豁然貫通的一天，即所謂「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第二，朱熹的著作多，對四書，對周易，對詩經，都有專門的著作，《朱子語類》之中對於道學的各個「概念」，對各種經典，乃至對歷史，都有比較詳細的解說，其實如果能夠踏下心來好好讀，是可以對中國傳統文化、對宋明理學的精神有一個整體的理解的。與此同時，也才更容易使自己體悟到天理。第三，學王陽明學不好，容易猖狂自恣，如顧炎武所批評的「以實為空，以空為實，以名教為桎梏，以紀綱為贅疣，以放言高論為神奇，以盪軼規矩、掃滅是非廉取為廣大」，也就是覺得自己了不起，禮教規範都是不能束縛我的東西，不足掛齒，甚至打著「我心坦然光明」的幌子，公然作惡，喪失了是非廉恥。而學朱熹不成，卻不會有這麼大的危害，頂多也就是變得迂腐點，總還是個好人。總起來說，讀朱熹，更可以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從頭做起。治國平天下還遠，就修身齊家來說，效果應該可以很明顯。

最後，需要說明的是，朱熹也是講究「尊德性」，就是也同樣重視要涵養本源，窮理盡性。對一個人來說，修身當然是根本，無可動搖，無可置疑，只不過修身在於成德，即養成德性的自我。如果沒有以此為基礎，為前提，那麼讀書便沒有了頭腦和主宰，不過是「玩物」而已。在目標一致的前提下，達成這個目標有不同的途徑，對比起來，朱熹，可能比王陽明更適合大多數人。所以，我覺得，在今天，更應該從王陽明回到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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