鎌倉落日——第一個武家政權為何消亡？

（PS：本文照片，全部由筆者親手拍攝於鎌倉、東京）

（今日鎌倉）

按照【源平盛衰記】或【吾妻鏡】之類傳統日本史書或演義（這兩者在當時原本就很難分清楚）的說法，政權興亡除了佛家所謂世事無常，泰半乃是人之作為，比如平氏驕奢淫逸終有壇之浦沉海等，這樣也不難推斷出執權北條氏作為平家支流，似乎在14世紀前半葉重蹈了其血緣祖先平清盛的故事。然而今天站在東亞史乃至世界史的更廣闊角度，我們可以了解第一個武家政權衰亡的宏觀背景與原因，冥冥之中也深諳了還有一些東亞古書所熱衷的「內憂外患之說」。

（【吾妻鏡】是欽定的鎌倉幕府權威史書）

任何政權都不斷面臨外部和內部社會大環境的轉變，這樣的轉變在一定時候和程度上就會構成對政權的挑戰，然後稍有生命力的政權便會有意無意地調整自身的架構進行應戰。比如鎌倉幕府，從二代將軍源賴家時代「十三人合議」的評定眾，到五代執權北條時賴創設更高效和集權的司法機關引付眾，從源賴朝設置地頭與守護監督莊園、窮追消滅奧州藤原氏封賞御家人、到北條執權家獨尊御內人，無不是一定程度上順應了歷史行程的產物。而到了13世紀末以降，這樣的變化過於劇烈，終於和其他古今中外無數政權傾覆的案例那樣顛覆了鎌倉幕府這一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武家政權。

（鎌倉今日已是東京都人民過周末的小清新聖地）

雖然自唐帝國崩潰後，日本與大陸的交流不如以往順利，但在內外合力作用下，其內部經濟與社會仍然在不斷發展。平清盛憑藉宋日貿易積累了大量財富，奧州中尊寺內藏著來自東南亞各地的珍寶，而緊鄰博多灣的九州太宰府在整個鎌倉幕府時代仍然當仁不讓地充當著日本與東亞乃至東南亞的交流窗口。兩宋原本就是大海對岸中國歷史上經濟登峰造極的時代，海量的宋朝銅錢源源不斷地流向周邊四方，極大地刺激了日本的社會經濟發展。而很多莊園莊園內農業的改進——如種植小麥後再收穫稻米的輪作種植，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農業多樣化由於大宋銅錢互為表裡，造就了一大批以銅錢現金交付莊園稅收的中間人。富農、豪商的崛起，刺激了瀨戶內海內海盜的興起（其本身也是鎌倉幕府封建結構的軟肋和對日本控制日漸衰落的象徵），而這些經濟新興階層與原先越來越多對鎌倉或北條家不滿的領主武士一起，構成了越來越令鎌倉頭痛的「惡黨」（akuto）。

（核心決定邊緣，位於東亞大陸中心的中國曾不斷對周邊產生蝴蝶效應）

在面對地方紛擾，鎌倉在自己內部紛爭不斷，如北條家嫡系得宗家（Tokuso）與支系之爭、御家人（Gokenin，效忠於鎌倉幕府的武士）與御內人（miuchibito，效忠於北條家的武士）之爭，宮騷動（1246）和霜月騷動（1285，剷除安達泰盛AdachiYasumori）等。

（今天西方那一套的民主不知比前現代政治中的內鬥高到哪裡去了）

在這樣的內外新形勢下，也許蒙古入侵（元寇襲來）只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效果。除了德川幕府的消亡也恰逢佩里黑船敲開國門、西方那一套蜂擁而至外，室町幕府的滅亡就是一個在沒有顯著外力的情況下武家政權自我消亡的例子。

（鎌倉、室町和德川三個幕府中一前一後都以武士雲集的關東為基地，中間那個擠在京都室町地區，造成了困擾室町幕府始終的東國與西國兩頭大問題）

好不容易在文永之役（1273）和弘安之役（1281）兩戰中挫敗忽必烈野心的鎌倉，卻因為抵抗侵略的正義戰爭反而沒有掠奪到的新土地封賞御家人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廣大積极參加抗元抗蒙鬥爭的武士，原本很多就已經陷入小塊領地無力與新興經濟階層競爭的局面。此時自費錢糧，保住伊邪納岐與伊邪那美自古以來生下的神聖國土，換來的卻是自費錢糧後入不敷出、瀕臨破產的困境。儘管鎌倉試圖頒布法令，實施廢除御家人債務和歸還典當其土地等措施，然而恰恰是這樣的激進措施遭到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守護、御內人、惡黨和富農豪商的一直抵制，封建社會下中央政府執行力的弱勢再次暴露無遺。

（鎌倉時代佛教繼續盛行個，而以延曆寺等寺廟為代表的武僧也是當時一霸）

而此時的日本社會，歷經數百年莊園封建體制的演變，大家族內單一繼承製越來越取代了平分遺產之舊俗，使得很多地方豪強的本家（honke）積累了遠勝於分家（bunke）之不成比例的財產與隨之而來的權勢。

（家族與繼承在任何封建社會都是核心議題）

此時的京都朝廷內，被譽為「不屈的帝」的後醍醐天皇不干預朝廷一百五十年來淪為鎌倉傀儡，在後者自相殘殺、矛盾迭出的時候卻在勵精圖治、改革行政、籠絡各路豪強、待機而動。鎌倉以欽點的姿態令天皇家族兩個家系輪流坐莊的和稀泥做法更是潛移默化中加速了天皇的怨氣與盜墓心愿。雖有之前「天皇御謀反」（這個名字本身就諷刺意味十足）失敗，然而後醍醐天皇雖被流放，卻仍然以拿破崙式的傳奇動作逃離孤島，以尊皇倒幕之口號振臂一呼，便得早已內心對鎌倉和北條家失望之極的各路惡黨、甚至御家人群起相應。

（尊王攘夷的口號每次到了幕府將亡的時候就會有迷之號召力）

最後在鎌倉面對四處烽火、瘋狂救火之際，足利尊氏前線反正、再入六波羅（之前平氏極盛時代在京都的基地，後在源平合戰中源家武士攻入，足利氏乃是源氏之後，而北條氏卻是平氏支流），到新田義貞太刀投海（祭拜海神以求進軍鎌倉風平浪靜），則只是草蛇灰線、暗流涌動的最終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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