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薩蘇:驚心動魄的低頭,日本政府洽降始末
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於走到最後一幕,對於世界愛好和平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十分值得歡慶的日子。
然而,一個仍然擁兵五百餘萬,殘存的艦隊噸位依然可以超過十個北洋水師的帝國來說,投降,可不是一件發個聲明就了事的簡單事情。
就在宣布投降的當天凌晨,狂熱的法西斯分子挾持了近衛師團師團長森糾中將,並試圖在東京發動政變。儘管這一陰謀被及時粉碎,但走向和平的路顯然還差最後一英里。
各地日軍如何繳械和複員,盟軍如何控制日本本土,投降儀式怎樣舉行,這一切都需要一個洽降代表團和盟國完成交涉。事情還遠沒有到慶祝的時候。
在這場戰爭結束七十多年之後,重新回顧日本帝國洽降的一幕,會發現其過程竟然意想不到的驚心動魄,其中既可以看到跨越戰爭鴻溝的歷史瞬間,也可以看到法西斯的掙扎如何無望。
在接到日本政府的投降照會後,西南太平洋戰區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隨即在8月16日向日方發出電文,要求其立即停止抵抗,並派出「有軍事人員參與,對日本投降事宜有足夠授權的使團」到馬尼拉洽降。
但日方真正派出使者的時間,一直拖延到8月19日。
為什麼需要這麼長的時間呢?今天這個謎團已經可以解開。原來,在選定洽降代表團成員的時候,全權代表人選出了問題。
本來,日本政府內部認為承擔這一職責最合適的人選,是當時擔任日軍參謀總長的梅津美治郎。但梅津擔心在出使中受辱,堅決不肯擔任這一使命,即便是出動了土肥原賢二和杉山元兩名高級將領充當說客也推三阻四不肯答應。
另一名比較合適的人選是海軍軍令部部長豐田副武大將和次長大西隴治郎,豐田是主張抵抗到底的,大西的態度更加頑固,直言「投降都是難以接受的事情」,即便出示了天皇要求「忍其不能忍」的詔書,仍不肯奉命。
沒有辦法,擔任參謀次長的河邊虎四郎中將硬著頭皮出任了全權使者。不過,當他調集隨員的時候,也有很多人拒絕服從。比如作戰課課長細田大佐便強硬地拒絕了命令。
河邊在回憶錄中寫道,他當時認為細田是準備切腹自盡的,而他自己也有完成使命回來後便自殺的想法。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河邊虎四郎有個哥哥名叫河邊正三,正是盧溝橋事變的直接責任人之一。
結果卻出人意料,拒絕擔任洽降使節的梅津,豐田和細田都沒有給帝國殉葬,真正自殺的只有大西 – 不過,作為「自殺特攻」的始作俑者,無論美國還是日本,都有不知多少人等著要他的性命,從哪個角度來說,大西都屬於不死不行的。
看來,這些「頑固」的日本軍頭只是出於對未來命運的無知和彷徨而拒絕使命。事實上,梅津後來還充當了到密蘇里號上投降的日本軍方簽字代表,估計是從河邊的洽降過程看出來,執行這樣的使命也沒什麼可怕的。
不過,連大將一級的軍官都拒絕服從命令,可以看出日本帝國在投降的瞬間,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曾經的上下級關係很難繼續維持,如果盟軍不能迅速進駐,日本政府怕很難控制局面了。
按照盟軍的規定,河邊使團乘坐兩架拆除了武裝的一式陸上攻擊機,作為洽降的聯絡機。
一式陸上攻擊機因為被擊中後容易著火,被盟軍戲稱為「打火機」,即一打就著,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山本五十六便是乘這種飛機被打下來的,不過,這已經是當時日本軍隊最好的遠程飛機了。盟軍通知日方將兩架聯絡機去除日軍的旭日標誌,改漆成白色加綠十字的塗飾,以便盟軍識別,避免誤擊。
河邊使團的名單最終在18日敲定並通知盟軍,包括了全權代表河邊虎四郎中將和外務省臨時任命的終戰事務局長官岡崎勝男等十三名隨員,加上飛行員共計十七人。
其中一號機的駕駛員是須藤博大尉。須藤有一萬小時的飛行經驗,曾經參加過多次空戰,是日本海軍碩果僅存的少數優秀飛行員。
須藤最初對這個任務不以為然。他倒不是死硬的法西斯分子,而是因為自己出身行伍,常被那些軍校畢業的飛行員瞧不起,如今這樣一個重要使命,既然那些平時趾高氣揚的傢伙還沒死光,何不讓他們去呢?由此可見,這個須藤實在是個有個性的傢伙,然而事後證明選擇須藤是正確的,否則河邊一行能否活著回來都很難說了。
8月16日剛當了首相的東久邇宮,在18日向河邊遞交了日本天皇的授權書並為洽降使團舉行了晚宴,梅津和豐田都出席並以冷酒為使團送行。使團計劃19日清晨從海軍航空兵木更津飛行基地起飛,首先飛往美軍佔領下的沖繩群島伊江島,而後從那裡前往麥克阿瑟所在的馬尼拉。
河邊虎四郎,或許因為洽降這份香火情,他在戰後的日子和佔領軍處得不錯,在同盟國軍總司令部戰史研究科任職
簡陋的宴席上,東久邇宮向河邊提出要求 -- 努力為日本政府爭取十天的時間,因為他需要這個緩衝期把部署在關東平原準備所謂本土決戰的日軍調離,換上警察以免發生意外的衝突事件。
在這低沉而壓抑的詭異氣氛中,海軍方面又說出一個添堵的消息。
駐紮在厚木基地的日本海軍航空兵飛行員們完全暴走了,已經根本不聽總部的命令。在兩架怪模怪樣的聯絡機試飛時,遭到了從厚木起飛的戰鬥機攔截。推測這並不是一次誤會,而是海軍強硬派試圖對投降進行最後阻止的行動。所以,洽降使團可能還沒有到達美軍控制區就被瘋狂的極端分子擊落。
面對這一局面,使團提出了兩條應對措施。第一,使團成員被平均分配到兩架飛機上,以避免萬一遭到攻擊全軍覆沒;第二,起飛後即低空飛行,改走距離厚木九十海里以外的航線,以避開可能的攔截。
河邊虎四郎回憶,他們是六點鐘從羽田前往木更津的,在那裡吃的早餐,隨後便在七點十五分提心弔膽地出發了。
兩架飛機的起飛時間稍稍錯開。地面上的人員不明白其中的玄奧,只有使團內部自己明白。這樣做的目的在於木更津基地內也有一些狂熱分子。因此,他們可能飛機起飛的時候對這些「賣國賊」進行襲擊。
所以,第一架聯絡機起飛的時候,第二架飛機里的成員已經持槍做好了作戰準備,一旦發生意外,便立即化身敢死隊,拚死保障河邊等人的安全。
讓河邊一行啼笑皆非的是,肩負這個裡外不是人的使命,讓他稍鬆一口氣的時刻,卻是和前來迎接的盟軍飛機相遇那一刻。
日軍洽降使團的飛機在四國島的上空看到了第一架美軍飛機,並立即按照約定發出了「巴丹,巴丹」的呼號。對方的回復是「好,我們是巴丹的看門狗,跟著來。(Yes,we are Bataan』s watch dog,follow us)」,這種美國式的幽默讓習慣煞有介事的日本軍官們感到十分違和。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很快,他們便發現,前來「迎接」的美軍飛機不是一架兩架,而是不斷增加,當他們到達伊江島上空的時候,整個「護航」編隊已經達到了二百架到三百架的規模,其中有P-38閃電戰鬥機,P-47雷電戰鬥機,甚至還有B-25轟炸機。
擔任洽降副團長的岡崎恍然大悟 – 在美軍眼裡,前來洽降的日本使團可是個稀罕物,目擊它是可以傳之子孫的故事。所以,這些飛機都是來看熱鬧的。
這種場面與冷酷的戰爭格格不入,也讓死氣沉沉的日本使團稍稍有了些活力。然而,在伊江島機場落地,又是一次令人心悸的過程。
下午一點稍過,河邊乘坐的一號機在美機引導下準備在伊江島機場降落,卻發現起落架放不下來。情急之下駕駛員須藤大尉決定強行進行機身著地的迫降。還好最後一瞬間機組成員用手動的方式將起落架放了下來,才沒有用到這一招。不過,強行放下的起落架剎車失靈,導致一式陸攻機一直衝到跑道盡頭才停下來,差點兒造成自殺飛機的效果。
到達伊江島的河邊一行,估計也把美軍嚇了一跳
伊江島機場上也有大量美軍在看熱鬧,畫面中央還可以看到兩名女兵的身影。河邊回憶落地時看到機場里到處是黑人和白人士兵,個個興高采烈,還有大型攝像機緊盯著日本使者們拍照,而岡崎回憶現場還有不少沖繩島的本地人,他的感覺自己一行彷彿某種珍稀動物
根據美方記載,在伊江島機場,洽降使團除了虛驚一場以外,還演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插曲。河邊虎四郎從東京出發的時候,還帶了一束花,意圖表示和其使命相稱的「和平與友好」。不過這種對騎士精神東施效顰的做法無人捧場,盟軍只是冷冷地看著日本人無奈地把花收了回去。
這個送花無人接的片斷日方沒有任何記載,只是當時的美方攝影師留下了歷史證據
而河邊虎四郎記錄的這一瞬間,卻是在一種震動。他目擊美軍重修的伊江島機場,深為其工程量的巨大而驚異,他在回憶錄中感慨道:「這就是讓我們戰敗的巨大的工業力量啊。」
也許從這種力量對比感到了戰敗的必然性,河邊平靜地接受了機場上照相機的「掃射」,日本洽降使者一行隨著美軍轉乘一架C-54運輸機,立即起飛前往馬尼拉
這架C-54運輸機令河邊等人驚訝,把所有使團成員都塞進去,還空著一半座位,四個發動機輸出的強勁功率使它平穩地飛向菲律賓。
而美軍在飛機上還向他們提供了三明治和檸檬果汁。當航空午餐被端上來的時候,每一個日本代表都表現出了強健的胃口。在馬尼拉,他們的菜單上甚至有燒烤火雞。洽降代表們感慨萬千,越發覺得此戰輸得不冤。戰爭中日本全國的供給被盟軍的潛艇戰徹底打垮,哪怕是中將級別的河邊虎四郎,也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樣豐盛的飯食了。
四名美軍的服務員雖然一言不發,但態度平和,服務周到,河邊坦陳曾一時產生了自己是來觀光的飛機乘客這種荒誕的心情。
19日下午5時40分,日本洽降使團乘坐的飛機到達馬尼拉機場。
當河邊走下飛機時,又發生了另一個戲劇性的場面。
一名美軍上校等候在飛機前,表示自己奉命前來迎接。或許仍然沉浸在「觀光遊客」的夢境中,河邊無意識地伸出手去欲與對方握手,那名美軍上校也習慣性地伸出手來,但隨即收了回去
河邊那一瞬間忽然想明白,自己不是什麼議和使者,而是來投降的。
對於降虜不敬禮,是盟軍的慣例。中國記者蕭乾二戰後到德國採訪,看到盟軍對於投降的德國軍官也不會回禮,而且禁止與他們交流,以至於蕭乾幾次懷疑給他擦皮鞋的德國軍官以前也曾是幾個星的將軍。
筆者忽然想起,在甲午戰爭中,日本當時的雜誌封面上,登的是這樣一句話:「(中國)若是來議和,便直接扔出去,只有投降的方式可以商量。」那一刻的囂張,在五十年後終於得到了報應。
他們登上汽車,駛入市內。日本海軍駐馬尼拉的部隊曾在這座城市裡和美軍展開巷戰,因此它依然一片廢墟。日軍的殘暴肯定在當地積蓄了頗深的怨恨,以至於他們一行經過的時候,遭到了馬尼拉殘存市民用石子和咒罵進行的招待。
美軍吉普車上的日本飛行員,顯然依舊極不適應
談判的過程十分簡潔。
到達後,盟軍方面對於日本洽降代表團的資格進行了確認,隨即雙方就日本投降的程序問題在盟軍司令部所在的城市賓館舉行了會議。
在會議上,日本方面基本無條件地接受盟軍的指示,只是如東久邇宮所提出的那樣,對於盟軍的進駐時間委婉地提出了建議。河邊表示,盟軍計劃登陸的關東平原是日方原定本土戰役的主要戰場,所以集中了大量的部隊,需要一些時間將其調離並集中到盟軍指定地點,且戰敗投降對日本是一次亘古未有的巨大衝擊,日本政府也需要一個引導社會轉向的時間,且要做一些準備工作來迎接盟軍的進駐。
此外,河邊對另一個問題也十分敏感,那就是盟軍會不會要求天皇到投降儀式現場簽署投降書,如果盟軍真的如此要求,又該怎樣推託和應對。好在,盟軍最後的要求指示日本政府和軍隊派出代表而已。
熬過了這個最擔心的問題,河邊只覺一身輕鬆,似乎再帶回什麼苛刻的要求都是勝利了。
這次會議在半夜兩點鐘結束。河邊回到美軍安排的住處,發現對方在招待方面無可挑剔,竟然還有洗浴設備。可能是為了應付馬尼拉的酷暑,在河邊房間的桌子上還放了一把日本摺扇。河邊在為《每日新聞》撰寫的回憶文章中寫道,他發現那把扇子上居然還有題字,而那題字竟然是「君辱臣死」……
一度嚴肅無比的格言,此時卻顯得極具諷刺意味。
第二天上午十點,會議繼續進行。美方確定的登陸時間是8月26日,這一點日方認為沒有異議(實際上第一批登陸美軍是28日到達日本的)。日本簽署正式投降文書的時間被定在8月30日(實際晚了三天,在9月2日於密蘇里號上實行)。盟軍並向日本出示了受降文書的稿本和向已經投降的日本發出的第一號命令。
這第一號命令內容大體包括 –
1。確認(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各項要求。
2。日本帝國軍隊無條件投降
3。日本國及日本公民終止一切敵對行為,並不得損毀軍用/非軍用財物。
4。(日本)陸海軍及政府官員不得隨意離職。
5。天皇帝國政府及其後續者履行波茨坦宣言各項要求的具體措施。
6。保證盟軍戰俘及被扣押者的釋放和保護
7。天皇及日本帝國政府的行政管轄權被置於盟國最高司令的管制下,以完成執行波茨坦各項要求
20日下午一點,河邊一行帶著這樣的洽降結果,乘機離開馬尼拉返回伊江島。日本帝國的洽降過程到此告一段落。其間,麥克阿瑟將軍並沒有親自接見使團,而是讓參謀長薩瑟蘭中將處理這一事務。
令人意料不到的是,河邊的使命至此仍未算結束。20日下午洽降使團乘坐的飛機到達伊江島。此時,在東京的日本政府急切地等待著洽降結果,而這樣重要的文件又不能用電報播發。因此河邊決定使團不顧天晚,仍然乘來時使用的一式陸攻機連夜飛回東京。
故障頻出的聯絡機也顯示了日本當時的狀況 -- 帝國已經基本崩潰,連最起碼的維持都做不到了,戰敗投降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此時,那兩架飛機又出了狀況,其中一架因為故障無法起飛,修復它需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河邊決定不再等待,立即帶領使團的全部重要人員乘那架可以飛行的聯絡機出發 – 厚木航空基地沒有夜間作戰能力,他認為返回途中夜色會避免可能發生的襲擊,所以無需再兵分兩路。
河邊這個決定險些給使團帶來滅頂之災。
深夜零點左右,飛行到紀伊半島附近時,駕駛員須藤大尉忽然報告飛機燃料不足,已經不足以飛到木更津基地。深夜之中,導航員也無法找到附近可以迫降的機場。此時,選擇須藤作為駕駛員的正確性體現出來。這位經驗豐富的駕駛員在天龍川入海口實施了水上迫降,飛機著水後滑行到岸上,全體人員和文件都得以安全地保存下來。
這次事故的原因一直沒有查明,有說緣於機體老舊漏油,有說是伊江島美軍加油時把升和加侖弄混了造成加油不足,但……這實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21日上午,狼狽不堪的河邊一行終於趕到了東京的首相官邸 -- 他們在脫險後先找了一輛卡車,趕到日軍控制的浜松基地,在那裡又找到一架飛機,用最快的速度飛回了東京。簡略彙報後,河邊便和日本原首相鈴木貫太郎一起,趕到日本皇宮向天皇彙報洽降經過。
也是在這一天,日本全國的燈火管製取消了,帝國低下了頭顱,戰爭的陰影,終於從這最後一個法西斯國家的天空中消散。
作者薩蘇,著名軍史專家、日本問題專家,曾出版過《國破山河在》、《尊嚴不是無代價的》、《退後一步是家園》、《夢裡關山走遍》、《與「鬼」為鄰》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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