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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人至上的波士頓集會,成了一場左翼嘉年華

這是選·美的第839篇文章

本文於2017年8月23日首發於端傳媒。

8月19日周六,我在波士頓公園(Boston Commons)見證了一次反對種族主義和新納粹的大遊行。

位於市中心的波士頓公園是一片大型公共綠地,以北是居民區, 以南是商業區,周邊飯館、劇院鱗次櫛比。公園以平地和緩坡為主,也有若干人工湖,視野開闊,綠草如茵,向來是當地居民休憩和舉辦大型活動的首選之地。

然而自川普就職以來,波士頓公園大小遊行不斷。此前不久發生在弗吉尼亞大學所在地夏洛特維爾市的慘案,更讓今天的波士頓遊行引發了許多擔憂。

夏洛特維爾慘案的陰影

一周前的8月11日晚,數百名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在弗吉尼亞大學內集會,他們手持火炬穿過校園、高呼納粹口號,吸引了大批媒體的目光。但是真正震驚全美的,是第二天發生在夏洛特維爾市內的慘案。按照右派示威者的計劃,當日會有一場以保衛羅伯特·李將軍雕像為名的「右翼聯合」(Unite the right)集會。反對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活動人士組織了相應的反向示威,雙方發生衝突。

在當地政府宣布示威非法之後,來自俄亥俄州的20歲白人男性青年菲爾茨(James Alex Fields)開車撞入反向示威的人群,造成本地白人女性海耶(Heather Heyer)傷重不治,年僅32歲;此外還有十餘人受傷。

汽車撞飛人群的畫面立刻通過電視和網路傳遍全國,一時間民情洶湧。此後的調查證實,菲爾茨自中學起就崇拜希特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納粹。

按照慣例,這種舉國關注的悲劇發生之後,包括總統在內的兩黨政要都會第一時間站出來譴責兇手,團結人心。然而以藐視政治慣例出名的川普總統在首次表態時各打五十大板,將仇恨和暴力歸結為「多方」而不是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這番講話堪稱夏洛特維爾慘案之後的第二次地震波。各方人士紛紛抨擊川普這種言論實際上在縱容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

本屆美國政府上台以來,班子內鬥,立法受挫,至於川普放言無忌引發的各種公關危機,更是永不停歇,大家已經有些習慣這種每周都有新聞的政治「新常態」。然而川普對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新納粹的曖昧態度確實踩到了大部分美國人的底線,連諸多共和黨政客和保守派媒體人士都加入自由派抨擊總統的大合唱。可以說,美國此前一周的政治氣候,即使按照川普時代的標準,也是相當動蕩不安的。

在美國政治光譜中,馬塞諸塞州是支持民主黨的「藍州」,而波士頓更是一個深藍的城市。新英格蘭居民自殖民地時代就有積极參加政治的傳統。夏洛特維爾慘案發生後,波士頓舉辦了若干小型的的哀悼和紀念活動。而周二清晨,位於市中心的新英格蘭大屠殺紀念碑被人蓄意毀壞,又給這個城市抹上了一層陰霾。

所以,當本地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型右翼團體「言論自由聯盟」(Free Speech Coalition)宣布將在夏洛特維爾慘案一周後于波士頓公園舉辦「言論自由集會」(Free Speech Rally),立刻挑動了整座城市的神經。

言論自由與政治正確的複雜性

表面上看,「言論自由」與「和平集會」是受到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的公民權利,「言論自由聯盟」這場集會似乎無可厚非。但這種論點實則忽略了第一修正案在現實政治生活中的複雜性。

在美國的司法實踐中,對言論自由的保護是「內容中性」的,因此,一項言論受到保護的前提並不在於其正確性。歷史上,美國政治光譜中的各個派別都曾援引第一修正案保護自己發聲的權利。如德克薩斯州訴約翰遜案(Texasv. Johnson)中,美國最高法院明確判定焚燒國旗這一抗議舉動受第一修正案保護。一般來說,美國的左派遠比右派更可能用焚燒國旗表達政治訴求;但這並不代表第一修正案賦予的保護是左派的專利。例如,3K黨代表的白人至上主義雖然在主流政治中已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直接通過法律禁止3K黨活動是不可行的。3K黨言論和集會的自由,正來自於憲法第一修正案保護。

從2016年美國大選到川普就職至今,美國社會圍繞「政治正確」展開多場論戰,而右派集中攻擊左派的論點之一,正是「政治正確」壓制「言論自由」。兩周前,谷歌僱員達莫爾(James Damore)因為通過公司內網發布反對公司多元化政策的備忘錄而遭到解僱。在備忘錄中,達莫爾不僅將女性描述為「神經質」、「事業心不如男性」,還批評谷歌明確禁止此類言論是在壓制「言論自由」。此外,右派屢次抨擊左派的「政治正確」在美國高等教育中已經獲得了壟斷地位,事實上構成了對言論自由的壓制。在中文輿論場中,持類似觀點的不在少數。

這類論調,其實或多或少都誤讀了第一修正案賦予的言論自由權。第一修正案的原文是:「國會不得制定關於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請願伸冤的權利。」其主語是作為立法分支的國會。因此第一修正案的重點在於防止公權力對私人言論,特別是政治言論的打壓。二十世紀美國最高法院關於第一修正案分量最重的幾個判例,大都發生在聯邦政府或地方政府試圖限制出版和新聞自由的時候。需要強調的是,美國的政治精神是政府濫權比私人濫權更需要警惕。因此在第一修正案的司法實踐中,最高法院並沒有將公司這類私人機構放到與政府類似的主體位置。換言之,美國法律是允許公司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僱員發表言論的。因此達莫爾指責谷歌壓制言論自由,實際上很難得到第一修正案的支持。

另一個廣為流傳的論點是:美國高校中右派與左派在人數上處於劣勢,在涉及種族、性別、經濟不平等這些議題的論戰中往往也處於下風。右派據此控訴「政治正確」壓制「言論自由」。這種觀點在中國留學生中也大有市場。

這裡需要辨析一下「政治正確」。這個詞語的源起具有特定的歷史背景,並不是所有政治上正確的事都被稱為「政治正確」。當代英文語境中的「政治正確」大致是在民權運動和西方左翼思潮中興起的。在此之前,西方社會是被「白人、男性、基督徒、異性戀」主導的,而有色人種、女性、非基督徒和不同性向一般而言居於弱勢地位。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思想界開始系統反思「白直男」社會的結構性問題。他們發現:日常生活中的言語是一種不弱於暴力的結構性力量。而傳統話語中針對弱勢群體存在大量的偏見和刻板印象,縱容這種未經反思的言語大行其道,本身與平等精神是相悖的。在這種認知的基礎上,西方社會逐漸形成了一套強調言語自律的「政治正確」文化。

這裡需要注意,第一修正案表述方式是「(國會)不得制定…」,這又涉及到言論自由在實踐中的另一個要點:憲法重點保護的是公民發表言論的能力不受到政府損害,但並不確保任何言論都受到聽眾歡迎,也不保證個體無需為言論承擔後果。第一修正案對言論的保護是「內容中性」的,但這不代表各種言論具有同等的正確性和正當性。因特定言論受到公權力迫害,與在言論市場上受到冷落,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美國作家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的一段話說得很精彩:

"那些希望真正實現人人平等的美國人越來越在意人們言語中使用的針對不受歡迎的人群的貶損辭彙,這些辭彙會持續性地縱容他人為這些人群打上特定的烙印。這個善意的出發點在一些個案中被推向極端,進而被稱為「政治正確」,這個稱呼本就包含著不滿,來自於那些感到自己被「矯正」,或感到自己將要被「矯正」的人們…事實上,這個詞應該被叫做「道德正確」,因為粗鄙和謾罵性的語言確實會傷害弱勢群體,並且阻礙我們在爭取人人平等和社會正義的大方向上所取得的人道主義進步。而那些不贊同言語上自律的人現在也確實顯示出他們拒絕接受言語自律背後的正義準則。很明顯,這個議題並沒有被小題大做。"

而在美國現實政治生活中,「政治正確」的最重要的法律依據來自美國內戰結束後制定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十四修正案又稱為「平等保護條款」,最初是為了解決奴隸制的遺留問題,在隨後以一個半世紀中逐漸被運用到族裔、性別、性取向等各類涉及歧視和平權的司法問題,是現實中應用最廣泛的憲法修正案之一。二戰之後的美國高等教育擴張有賴於聯邦政府經費的支持,而聯邦經費的使用自然需要符合第十四修正案。這種制度壓力也促進了美國高校「政治正確」文化的形成。 美國內戰的起因的確不能簡單概括為廢奴主義,但奴隸制的廢除和奠定日後平權基礎的三條重建修正案無疑是內戰最重要的遺產之一。今天美國白人至上主義者中,有些是內戰結束後才移民過來的,今天也不一定生活在南部,跟老南方可以說毫無關係,卻紛紛選擇南方邦聯旗作為精神標誌,這種姿態背後的含義是什麼,並不難解讀。

在川普治下的美國,極端右派言論非但沒有遭受來自政府的打壓,反而因川普的一系列言行深受鼓舞,否則很可能不會出現白人至上主義者拿著火炬出現在弗吉尼亞大學校園這一幕。以川普政府的作為,倒是有一定可能因為違反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被告上法庭。在川普將夏洛特維爾慘劇的責任推諉於「多方」時,3K黨的前領導人杜克(David Duke)還在推特上稱讚川普的「誠實和勇氣」。在近期美國的政治語境中,「言論自由」經常淪為「反政治正確」運動乃至白人至上主義者抬頭的幌子。雖然「言論自由聯盟」的領導人否認和他們白人至上主義者有任何聯繫,但潛在演講者名單中包括若干已知的極端右翼人士。事實上,「言論自由聯盟」在五月份已經在波士頓公園舉辦過第一次集會,當時關注寥寥。而這次觸發聲勢浩大的反向示威,是因為他們選擇在夏洛特維爾慘劇余痛未消的時間點,聲張他們並未受到損害的第一修正案憲法權利,難逃為白人至上主義者張目之嫌。

這種姿態不僅激怒了本地活躍的左派活動人士,也刺激了眾多普通市民。本周六牽頭的左派反向示威組織中,就包括「珍視黑人生命」運動(Black Life Matters)。「黑人生命,舉足輕重」與「言論自由」兩個口號看似毫不相關,隔空喊話,但熟悉美國近年來政治話語脈絡的人並不難看出,在波士頓公園這場集會中,二者實際上代表的就是「種族平權」與「白人至上」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訴求。

「不做種族主義者,要像大熊貓一樣」

波士頓市長、民主黨人沃什(Marty Walsh)經過權衡,本著第一修正案的精神,決定批准右翼的「言論自由集會」和左派的反向示威。波士頓市政府很清楚,如果禁止「言論自由集會」,只會被告上法庭輸掉官司。波士頓警方高調宣布將對任何過激行為實行零容忍政策,集會當天禁止攜帶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物品進入波士頓公園,並預先向市民發布了安全指南。

鑒於夏洛特維爾此前的衝突,我本以為波士頓公園的氣氛會相當緊張,甚至不排除兩派會發生衝突。最近的地鐵站關閉,附近的幾條街道施行交通管制。我從前一站地鐵出來,遠遠看到直升機在公園上方盤旋。結果到達現場時,看到的是自由派的汪洋大海,而右派「言論自由聯盟」卻不見蹤影。

查新聞才知道,警方為了防止衝突,在公園中將兩派的示威區用柵欄隔開。「言論自由集會」一方只來了五十個人左右,還不如現場警察的人數,後來更是提早宣布失敗,在警察護送之下匆匆離場了。而反向示威的人數估計在兩萬到四萬之間。於是波士頓公園變成了左派大聯盟的嘉年華。

2017年在美國參加集會的一大樂趣在於觀察現場的標語。波士頓公園中,相當一部分標語直接針對白人至上主義和新納粹,抨擊現任總統川普的自然也不鮮見。 也有批評「言論自由集會」的:「言論自由不等於無需承擔後果(Freedom of Speech Is Not Freedom From Consequence)。」鑒於之前在夏洛特維爾的新納粹高呼反猶口號,這次便有人高舉猶太六角星標誌,也有人喊出希伯來語的口號。當然,更多標語是在呼喚同情與友愛、反對仇恨和種族主義。

現場人群喊的口號最多的是「Black Lives Matter」和 」White Supremacist Must Go」。最有意思的一條標語則是「不要做種族主義者,要像大熊貓一樣」(Don』t be a Racist. Be like a Panda」)。我還在努力思索這與中國究竟有何關係,轉頭看到答案:「因為它有黑有白,來自亞洲」(Because it is black, white, and Asian)。

此外還有一些關於邊緣議題的標語,如「弗林特需要乾淨的水」(FlintNeeds Clean Waters,2014年密歇根小城弗林特發生飲用水污染危機)。 當然也有無厘頭的標語,如「伏地魔也是法西斯主義者」(Voldemortis a Facist, too);不過,羅琳塑造伏地魔的時候確實參考了法西斯的形象,也不能說完全離譜。

波士頓是一個白人中產階級為主的城市,現場示威者大多是白人,不過少數族裔的面孔也佔了很大比例。可以看出有些人已經是老練的社會活動家,有人擺明LGBTQ身份,有人做嬉皮士打扮,當然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是普通的上班族。有人高喊口號,有人默默舉牌遊行,也有人舉著反納粹的標語現場跳起了街舞,還有銅管樂隊為口號伴奏,一派熱鬧。

公園中仍有大片空地,這邊口號震天,那邊市民在公園長椅上享受周末的陽光,還有站在人工湖中拍到此一游照的遊客。

而在一片左派海洋中,竟然讓我看到一位宣傳反墮胎的右派年輕白人男性,周圍站了六七個人,有男有女,似乎在與之辯論。我湊過去,他的標語牌上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胎兒照片。白人男生講話語調頗顯青澀,其觀點是:如果一個女性因為強姦懷孕,強姦已經是一起悲劇,墮胎則是悲劇加悲劇。接下來白人男生與一位自稱科學家的白人大叔就生命是否在卵子受精的那一刻開始展開了一場技術性討論。大叔還指出標語牌上那張駭人照片是經過軟體修改的。白人男生眼看落了下風,於是將標語牌一轉,上面幾行大字:「無神論是暫時的,有朝一日人人終將跪在耶穌基督之前」(Atheismis temporary; one day everybody will kneel down before Jesus Christ)。於是幾個圍觀群眾紛紛做扶額狀,搖頭散去了。

博士頓警方的零容忍政策

這次遊行中,波士頓警方準備充分,可圈可點,也忠實執行了之前強調的零容忍政策;因此,現場發生的少許衝突和一周之前夏洛特維爾集會的嚴重程度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圍繞波士頓公園的公路禁止非警方機動車穿行,而與之相連的岔路口都用大型卡車擋住,防止再次出現機動車撞人的意外。公園上方至少有兩架直升機盤桓巡視。警方身穿熒光色馬甲,騎自行車在各示威區之間維持秩序。大部分參與者都非常有禮貌,我沒有見到肢體衝突,公園中甚至看不到隨地丟棄的垃圾。幾位示威者在綠地上抽煙,立刻被警察趕出了公園。

據報道,在這場數萬人參加的示威中,被警方逮捕的大概在三十人上下。我恰好碰到一例:只見前方人群中發生騷動,一分鐘內數十名警察湧上,擺開自行車陣隔開人群;數分鐘後,涉嫌鬧事者被帶走,現場恢復正常狀態,人群散去。法律觀察員繼續採訪目擊者和收集證詞。

下午川普發推稱讚波士頓警方和市長的表現,市長沃什的回應頗有外交風範:

「今天代表波士頓的是和平與愛,不是偏執與仇恨。我們要努力團結民眾,而不是讓其分裂。」

(Today, Boston stood for peace and love, not bigotry and hate. We should work to bring people together, not apart)。

這條推文的確概括了8月19日的波士頓遊行,也概括了愈演愈烈的意識形態衝突中,人們對美國前景的擔憂與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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