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楠：這個秋天 故友重逢

十一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到過此地，我見到了他。十一年後，這個秋天，他又來此地，我們又見面。見面的一刻，他站在酒店門口，透過白框細邊眼鏡，微眯起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走下車，笑著向他走過去。他不笑，或者說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無驚無喜，像一個領導在不露聲色地打量著下級。我忽然便想到了他在國內的工作身份。

我一路走去經過了他的「審視」之後，彼此才開口。但最初的兩句寒暄，竟像出自昨天才分手的兩個人，隨意，自然，普通之極。我隨後跟著他往酒店裡走。

他先將帶給我的書和一小套茶具拿出來。是喝功夫茶的方便器具。我不懂喝功夫茶，他便將程序演示給我看。演示完後，又仔細地將茶具按原樣包裝，放回盒子里。只是那個過程漫長得令人尷尬，我站著等，他始終低著頭，專註於手中的動作。柔軟的包裝紙在他手中反覆扭動，低聲作響。我終於在屋子裡的空氣中嗅到了一點久別重逢的味道。

再坐下來，仔細地看他，覺得他的外形氣質變化不大。可他堅持說，他老了，他的臉上雖沒有出現太多皺紋，但越來越宿命。就憑這一點，他堅持說他比十一年前老多了。我聽他說話，在想，宿命在他這裡，意味著什麼。

我開車帶他去吃晚飯。我們穿過喬治城老城區那些細窄的小街。路兩邊都是古樹，落葉滿地，街面又多上下起伏，兩旁是緊密挨擠的人家小樓房，紅磚，甚至多彩的牆面，三角形山牆。幾戶人家屋前的台階上，秋菊和南瓜還沒有被撤去，橘紅與橙黃的矮小身影，被秋風拂過，蕩漾出點點處處的活潑與明麗。便對他說，萬聖節這周剛過去。他說他們到達本地的那個晚上，車子就被 M 街上的歡鬧隊伍堵住了。他坐在車裡，看外面帶著面具的狂歡人群，那些異族的人群，疑惑他們何以有興緻，表達出那麼多簡單的快樂。在他眼中，那晚的 M 街好像一條長長的隧道，滿載著怪異發光的人群，從幽深的暗夜中穿鑿而過，走向一夜的極樂狂歡，而他和他所坐的車子混跡其中，是一個尷尬的異數。我問，你難道不快樂嗎？他扭頭看一眼我，沒有回答。我想起了十一年前的那個春天，他來美國，到我的住處看我，我為他做了一桌飯菜。晚餐桌擺放在一扇窗前，窗外是一片翠綠的樹林，擋住了其他的風景和視線，我覺得有些單調和壓抑，他卻覺得很好，在用餐的間隙，不住地扭頭看向窗外，輕微嘆息。他覺得他在北京部委的辦公大樓里待得太久，窗外的風景只有大片灰白的天空，和對面樓房的瓦紅色屋頂。偶然有一兩隻灰鴿子立在屋頂，他說。他補充到。我望著坐對面的他，倔強的小平頭，無可奈何的一張臉，沉陷在某種情緒里。我便無言。我知道旅行結束後，他拍拍身上的塵土，還是要踏上歸途的。後來的情況當然如此。

我們落座在一家地中海風味的餐廳里。他說：我喜歡這裡，我們都是和地中海岸有緣之人。他說的是我們彼此都曾在地中海岸住過一段的經歷。他果然喜歡那家餐館的食物，點的吃的都很在行，椒鹽檸檬烤全魚只一點入口，就說：嗯，好吃。

從下午見面一刻就開始的談話，一直在不間斷地繼續著。他說，我聽。或者相反。言及往事時，言語中多少已改變了味道和濃度，有時過濃，有時過淡，似乎再也把握不好那個度了。我便知道，的確有十幾年的時光橫亘其中，彼此都不完全是當年的那個人了。說的更多的則是現在，自己的生活、心境、家人、感念。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要說，不厭其煩。後來才明白，作為朋友，我們能給予對方的唯有話語。物質的書與茶具，甚至眼前的美食佳肴，和話語的悠長無盡相比，真是可以忽略不計。

從餐館走出來時，夜已深濃，但天上有繁星，月亮很圓很大，像本地許多個晴朗的夜晚。不禁想起更早的時候，十多年前，我還在中國，一小群人去北京郊外，夜宿十渡，也看到過類似的星月天空。那時是夏季，夜晚野外的風很涼，小土路很長，幾個哥們兒走在前面引路，其中就有他。而現在這樣的星月天空就在一片極平常的異鄉城市樓群的縫隙之中，星空下同樣走著我和他，卻已是十分不同的兩個人了。我倒車，他站在外面給我擺手指揮，坐車裡的我深感不必，招手示意他坐進車來，他不肯。手不再指揮了，人卻站車後不動，定定地看著我安全倒出來。是北美的深秋時節了，風一陣陣吹起，他肅穆的身影孤單地立在異地的夜風中，我突然就看到了一份落寞寂然。心中一動。很想走出去為他把車門拉開來。

【作者簡介】一楠，希臘亞里士多德大學藝術史專業本科。曾任職國家商務部。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會計碩士。全美註冊會計師。業餘寫作，2016年5月開始發表小說，作品見國內文學期刊《江南》《廣州文藝》《新疆文學》《青年作家》《湖南文學》《財經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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