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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亮時你好像離我近一點

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五樓的一道窗戶,幾乎閉上眼就能想到它種種開合的形狀,以及窗戶後面極為復古的絨布花窗帘。

前後大概有五年時間,我走進小區大門第一件事就是抬頭看一眼那扇窗,裡面光線的明暗足以主導我一整晚的注意力。後來,這成為一個習慣,燈亮著或沒亮也沒有多大差別。

小區像一個狹長的方匣子,我跟他就住在最遠的兩端,他卧室的窗戶正對著我家的客廳。

站在窗前時,距離太遠,我們只能看見對方又黑又小的身影,必須靠誇張的肢體動作和開燈關燈的節奏,再輔以內心的默契才能夠領會對方傳遞過來的信息。有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天,我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交流,一起出門上學。

我們坐前後桌。他在我看來跟其他小男孩沒有多大區別,可能是白凈了一點,也可能是座位離我近一些,課堂四人小組討論時可以講小話。然而這世上有些妙不可言的瞬間,只以極小的概率發生在每個人身上,並且用其特有的閃耀方式喚醒你。

在一堂枯燥的課上,老師有事走出教室,教室里立即躁動起來,大家決定用這點寶貴的自由時光說點什麼重要的東西。最後,我們決定交換內心的秘密。

我首先告訴他,我喜歡右面那排那個眉毛捲曲、皮膚黝黑的男孩。他聽後一臉驚訝地盯著我。這時,老師回來了,他發狠地轉回座位,下了課也不肯跟我說話。

我使勁拽他的耳朵,那薄而透明、真正意義上脆弱的耳朵。他大叫一聲,捂住耳朵趴倒在長板凳上。我急忙湊上去不停道歉,並且掰開他的手。

他立起來,一側腦袋上掛著那隻火燒般的耳朵,氣勢洶洶地問我:「你是不是在耍我?」我被問懵了,茫然地回答說「沒有呀」。他喊道:「絕對的!你一定是在耍我!「我被他莫名其妙的話逼急了,幾乎又要動手擰他。

他像一把小銼刀把我剎住:「我以為你喜歡的人是我」。

我的注意力從他那隻耳朵移到他泛著淚光的雙眼,被當時混亂場景里他清澈的目光打動了,長久的打動。

那個年紀,我身上的性別意識還有些混沌,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心裡對我有不同於一般關係的親密認定。他那句比告白還讓我眩暈的話,在我身上植下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和細膩。我記下了他的目光,並以此作為信號和標準,來感知和判斷之後這些年別的男生對我產生的異樣情感。

但在當時,我還無法預知到這些。我還是覺得那個眉毛捲曲、皮膚黝黑的男孩不錯。

不過,我開始把夜晚出現的所有不尋常的意象都和他聯繫起來,比如籃球砸在地上的聲音,對面樓道用力的關門聲,樓道里亮起的昏暗的應聲燈。我把寫作業的桌子挪到客廳,正對著窗戶的位置,這樣我可以一抬頭就看見他的窗戶,我就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了卧室,什麼時候開始學習。

他把窗帘拉得大開,坐在窗前寫作業。一整晚我都坐在他可以看得見我我也可以看得見他的地方。夜深了,他對著窗戶抖被子,把檯燈調暗,等我把客廳的燈關了以後,他房間的燈就滅了。隨後,我心滿意足地去睡覺。

就在我們在窗口招呼,一起去上學的冬天,我們喜歡上漫無目的地閑逛。在那個晚上不能出門的年紀,外面漆黑的街道對我們有無限的吸引力。

我們蹲在建築工地旁的大水泥桶上聊天,他縮在一件肥厚的白色羽絨服里,那時候他已經開始抽煙,黑暗中閃著一明一暗的火光。我們都覺得冷,可是都不想回去。他朝我舉起一隻袖子,「把手伸進來。」我猶豫了一下伸手進去,摸到他溫暖纖細的手指。他的指骨像我們的年紀一樣軟嫩,而我們也像他血管里的血一樣溫熱純粹。

我們就這樣待在一起,就算什麼也不幹。有一次,我去了他的房間,他給我看他收集的卡牌。我們坐在他的床上,房間里很溫暖,被子上有股小男孩乾乾的味道。忽然,樓下傳來他母親的聲音,他跳下床,推開窗,往窗台上一撐,大半個身子伸到窗外。我嚇了一跳,急忙抓住他。

後來我發現他常常做這個動作,把單薄的身體像晾床單一樣掛在窗欄上,使勁夠著往下看,變得異常興奮,還朝著天空大喊大叫,喊阿彌陀佛,喊同學爸爸的名字,一定要喊到嗓音沙啞,喊到聲嘶力竭。

他母親是個很溫柔的女人,看到我時,沒有表現出一點不愉快,還給我們洗了水果。好幾年後,我在散步時遇到她,她一邊走一邊抹眼淚。我默默地跟在她後面走了一會兒,心裡有種自以為的理解和憐憫,我知道她流淚是因為他。

他認識了一些朋友,是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一類人。這群人有自己的小團伙,還有內部所稱的「後台」,成員覆蓋了校內外很多無所事事的少年。他們最愛成群聚集在各個學校門口,在各個後山頭,說著髒話,引來路人嫌棄的目光,然後以任何理由跟別人發生衝突。

那年聖誕節,我們看完馬戲在路上晃蕩,一群人迎面走來,開始起鬨,我拉著他加快步伐,結果他們鬧得更凶了。他停頓了一下,對我說了句「去打電話」,隨後被那群人擁進了一個黑暗角落。我打電話叫來他的朋友,趕來的人拾起磚頭追上前去,在夜裡空曠的大街上鬼哭狼嚎。

兩撥人其實都是小混混,一群人在縣城裡打得熱火朝天,沒有人長成呼風喚雨的大流氓,後來他們要麼懸崖勒馬老老實實為生活打拚,要麼就在小混混的層級上稍稍晉陞了一點,過著隨時把自己送進局子的生活。

我跟著他去過其中一個朋友的家。那是一間氣氛怪異的房間,集整齊和混亂,隨性和古板為一體。房間里光線昏暗,擺著比例失衡的磚紅色硬木傢具。巨大的木床和窄小的矮桌混在一起像是我的錯覺。單單是這房間的陳設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卻又說不清它奇怪在哪兒。後來,我聽說這個朋友暗地裡做毒品生意,雖然感到驚駭,但發現和那間房子的詭譎氣氛毫不違和。

接觸到他的這些朋友後,我很快招惹上是非,多數來自女孩子。她們看我不順眼,很可能是因為她們喜歡的男生說了一句讚賞我的話,諸多神秘的理由是我預想不到的。

有一次我放學值日,他忽然衝進來拽住我。「你別怕,跟著我出去,我在她們敢幹什麼?」我沒懂他在說什麼,跟著他走出教室才看到一群我從來沒見過的女生在外面準備堵我。

我們的不同就是從那時開始顯現的,我無法參與到這種紛爭中,不想以流氓的姿態壓倒別人,更不想受到別人的羞辱。然而,我並不知道如何擺脫這種環境,只是感受到一種騎虎難下的擔憂和煩躁。

此後,我拿著他的衣服站在一旁看他和別的男生打架,陷入一種矛盾的心情。他揮動的拳頭上青筋鼓起,那是年長一些的男孩才會有的特徵。我忽然意識到他還只是個小男孩,正在做一件不該做的事情。同時,這種暴力下的「提前生長」又以青春期特有的魔性吸引著我。

直到一次放學,我在教室窗戶看他們在後山混亂的群架。天將蒙蒙黑,教學樓頂上亮起大燈。我看見明晃晃的、長長的刀光在燈下閃動,終於感覺到了真切的恐懼。

我遺傳了母親一條毒舌,把年幼時的不滿,以及激烈的沒有緣由的情緒毫無顧忌地表達出來。他被我激怒了,不顧一切地反擊。我們甚至等不及下課就要吵架,一張紙條傳來傳去相互咒罵。

開始時,這種吵架還像是玩笑般的較量,他下課會沉著臉來問我,「你剛剛寫那句是什麼意思?我沒看懂。」不過,最後總有一次爭吵是吵完再也沒有和好的。

等我稍稍長大一些,存在於內里的、來自我父親的體諒和溫厚讓我沉靜地回想當時發生在我們之間的言語和肢體衝突,心裡竟然沒有一丁點對他的厭惡。

我路過客廳時還是會看一眼他的窗戶,但我從那盞燈的明暗裡已經讀不出任何信息。

他留了級,關於他的消息越來越少。我上高中的時候他去了深圳,我畢業之後他又回來了。

有人告訴我,他喝酒喝到吐血,伏在朋友家的窗戶上,幾乎要掉下去,我想像不出他失去控制的身體,是怎麼像床單一樣被掛在窗檯,被嘔吐的猛力震蕩,被酒醉的大風翻吹。

有人告訴我,他的一個朋友在打架時捅死了人,再出來時就得三十幾歲了。

有人告訴我,在加油站附近遇到他,打招呼時問他去哪兒。他挑了一下眉毛,笑說去前面一條街逛逛。我問朋友前面一條街是哪裡。他反問道:「你不知道加油站前面那條街嗎?」我腦海中浮現出一排關著玻璃門透出紅光的洗髮廊。

後來同認識的人聊天提起他,他們很彆扭地迴避,只是說他做了很惡劣的事情,但又不肯繼續說下去。

暑假的一個晚上,我從外面回家,走近才發現他走在我前面。他斜著身體,一隻手擋住風,另一隻手拿著打火機點煙。他已經不再像年少時那樣走路,鬆軟的褲腿有他小時候裝不出來的疲累感。我等他走過之後才走進小區大門,一眼看到我們家的客廳窗戶。

我忽然想到多年前的一個中午,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坐在窗前看見他跟在繼父身後,手裡拎著兩大袋櫻桃,兩根赤條條的細胳膊墜得筆直。他沒法騰出手撐住正在關閉的樓門,用一隻腳在門縫裡蹭了半天,磕磕絆絆才擠進門去。

我又想到他從不躲避的眼神,漆黑的冬天早晨汗毛豎立昏昏沉沉的臉,還有伏在窗台上大喊的聲音。

我可以一下子想起許多,可這許多都已變得久遠。

作者馬璇

主播南夏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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