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北京大學教授李零先生的說法，中國在秦始皇的大一統之前，有西周的大一統，而西周大一統的核心，就是他的族姓制度——這種制度用女姓（代女字旁的姓）標識不同的國族。

姓是不同族氏之間互相認同和識別的標誌，金文中的姓都是帶女字旁的姓。周人和自己征服佔領的地區或者少數民族修好的辦法一是封建親戚，二是柔遠能邇，這都和西周的制度有關——封建親戚的親就是同姓子弟子侄，比如魯國、晉國、衛國和燕國，而親戚的戚是周人與之通婚的異姓，齊國就是這樣的戚。

西周諸侯，都是周王的子弟甥舅。「姬姜本來舅甥國」（張說《安樂郡主花燭行》）就是說的這個。

國與國、族與族、家與家，靠不同的姓來認同來識別，也靠姓來通婚，周人就是用這種辦法，滾雪球一般形成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大格局。

（李零教授著作《我們的中國》）

其實從另一個角度看，靠姓來通婚不但是周人的制度，而且是周人的戰略。從血緣的族內婚制演化到不帶血緣關係的族外婚制度，是人類家族和婚姻制度上的一個巨大變化的飛躍，而在中國，完全不帶血緣成分的族外婚制的完成，正是發生在殷周之際，而且正是因為周人首先完成了這個制度，進而使得受自己影響的許多族群迅速發展到族外婚的階段。

（姜嫄，周人祖先后稷的母親）

周人的女性祖先是有邰氏姜嫄，周文王的祖父、周人發展壯大的重要一環古公亶父（太王）的所謂「爰及姜女」也說明其族外婚的對象是姜姓氏族的女子，這樣的族外婚連接了兩個不同的氏族，姬姜二個集團，就這樣結合在了一起，成為西北部一個大的氏族聯盟，然後共同向東發展，發展成為周王朝、各種姬姓諸侯和齊國等姜姓諸侯。

（古公亶父遷徙地圖，他率領族人由豳遷到岐山下的周原）

因為族外婚導致的女子外嫁，才產生了「族」和「姻」的分別，於是才有外舅婦姑等種種名分和關係，這種名分和關係，在社會尚未脫離血緣婚階段的時候，是不會發生的。

齊國的姑娘嫁到周，她的姓只有一個（姜），但氏有兩個，既可以叫齊姜，也可以叫周姜，在娘家和婆家各有母氏和夫氏。

而周代的男人只稱氏不稱姓，比如一個周代王室成員，從父系角度而言，他是周某；從母系角度，他是齊甥或者宋甥，屬於舅舅之國的姻親和外戚——此所以《左傳》記載中眾公子爭奪國君之位，失敗的就往姥姥舅舅家跑，用李零先生的話來說：不僅女人有娘家，男人也有娘家。

（《左傳》書影）

值得一提的是，台灣作家柏楊筆下的「那個被稱為周公的姬旦先生」這樣的說法，是完全不對的，周公的時代絕沒有姬旦這樣的叫法。

俗語有所謂「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傳統中姥姥和舅舅通常是最相對無功利地疼愛孩子的（滬上有一檔家庭糾紛調解類電視節目就叫《老娘舅》，這是因為以前「老娘舅」是和外甥關係都均等又不是家族成員的長輩，主持分家析產最為公正），連他們都不疼愛，說明這孩子實在杯具地沒有好人緣，這個說法的根源就和族外婚的制度有關。

周人早期與五個姓通婚，一是姜姓（娶自申呂，要注意此時的申呂都在西北的陝西寶雞而非後世的河南南陽盆地），二是姞姓（娶自密須，在甘肅靈台），其餘則是東方的任姓（娶自摯，在河南平輿，是商代古國）、姒姓（娶自莘，陝西合陽）和祁姓（娶自房，在河南遂平）。

姬姜聯姻是周人與羌人聯盟，姬姞聯姻是周人與北境的氏族勾兌，而姬姒、姬祁聯姻則是周人為了向東發展。

（文王的母親太任是來自殷商附庸國摯的女子）

（武王的母親太姒是來自莘的女子）

說句題外話，這麼看來，王季的妻子、文王的母親太任雖然被後世拔高到「周室三母」中的一位，其孝敬婆母太姜和胎教文王被傳為佳話，但其可能是殷商籠絡羈縻周人的一場婚姻（有人認為這就是《易經》六十四卦第五十四卦歸妹中的帝乙歸妹），所以和任姓聯姻，只發生了這麼一次。

（周室三母）

（帝乙歸妹）

如果從更長的時間範圍來看，族外婚的開端，應該是相對野蠻的「掠奪婚」（Marriageby Capture），但族外婚作為制度 不能靠掠奪婚維繫，這一制度的完成完善，還是需要有所謂「交換婚」（Marriage by Exchange）。所謂秦晉之好（嬴姬）或者周齊（姬姜）、周宋（姬子）、魯齊（姬姜）、衛宋（姬子）、鄭申（姬姜）、秦楚（嬴羋）的長期聯姻，正是這一婚制在歷史上的反映。

（古羅馬人劫奪薩賓女子）

（薩賓女子勸阻一邊是丈夫的羅馬人一邊是父兄的薩賓人交戰）

另一方面，「取妻避取同姓，避災亂也」（《國語》）和「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左傳》）說明周人已經認識到族內婚在生理上帶來的致命弊端，這也是其大力發展族外婚制的一個重要原因。

（《秦晉之好》連環畫）

（南子是嫁到衛國的宋國女子）

（羋八子是嫁到秦國的楚國女子）

但歸根結底，這樣的婚姻和聯盟的制度，是周人的一大發明，也是其跨越世代、開創鬱郁乎文哉的文明的大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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