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剛俊：酒?法酒?內法酒與孟浩然
酒·法酒·內法酒與孟浩然
宋人陳師道《後山詩話》引了蘇軾對唐詩人孟浩然的一段評價：「子瞻謂孟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這一評價，廣為人知，可是對於是「法酒」還是「內『法酒』」、「『內法』酒」，卻很少有人加以研究。《漢語大詞典》是作為「內法」酒加以處理的，釋「內法酒」為「按宮廷規定的方法釀造的酒」，引了兩條例證，一是上所引《後山詩話》，一是明人劉雲卿《賢奕編·懷古》：「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
實際上，問題並沒有說清。「內法酒」從現掌握材料看，首見於《後山詩話》，以《後山詩話》證明所釋內涵，有循環論證之嫌，實不足取，按，把「內」解釋為宮廷是正確的，這多有例證，如《周禮·天宮·序官》「內宰」鄭玄注云：「宮中官之長」，這是釋「內」為「宮廷」的一個例證，再如《史記·汲鄭列傳》中的「（汲黯）以數切諫，不得久留內，遷東海太守」、《水滸傳》第八十二回：「太尉見說，隨即便入內里，奏知天子」等等都是。「內」指宮廷，於古非常普遍，故《古今韻會舉要·對韻》說「天子宮禁謂之內」。關於「法酒」，其製作及特點，元末明初人葉子奇所著《草木子·雜制篇》一書有簡略介紹，茲引於下：
法酒，用器燒酒之精液取之，名曰哈剌基。酒極濃烈，其清如水，蓋酒露也。每歲於冀寧等路造葡萄酒，八月至大行山中，辨其真偽，真者不冰，傾之則流注。偽者雜水即冰凌而腹堅矣。其久藏者，中有一塊，雖極寒，其餘皆冰而此不冰，蓋葡萄酒之精液也，飲之則令人透液而死。二三年宿葡萄酒，飲之有大毒，亦令人死。此皆元朝之法酒，古無有也。
這則材料蘊含著如下幾條信息：一、法酒是用酒造酒，原材料不足；葡萄法酒之釀製，始於元朝；古時當有其它法酒。二、葡萄法酒極其珍貴。因其珍貴，故法酒成為宮廷用酒，因此稱「內法酒」。又因其珍貴，所以有造假者，如今日之有假茅台、假汾酒一樣，朝廷用時，需辨驗真偽。至於「外」，則恐無法酒（皇帝所賜除外），或有，亦恐是粗製濫制或假冒偽劣，所以不被人道及。三、法酒保質期短，具有劇毒性。一般的酒是愈陳愈香，法酒則不然，雖然「極濃烈，清如水」，但需像「海鮮」、「時鮮」一樣，尤貴一「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不鮮則有毒，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保質期短。明白了什麼是法酒，「造內法酒手」的層次便清楚了，用層次分析法標出即是：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造宮廷法酒之人」。前所引劉雲卿《賢弈編·懷古》中的「酒非內法」之「法」，也是「法酒」的意思。
且不說法酒，就是酒，對古人來說也應屬奢侈品一類，因為酒需用糧食製造，對於古人來說，由於生產力低下，糧食必然十分缺少。人們常用「茹毛飲血」一詞形容遠古人類的生存狀態，就有這個道理。這樣關於《尚書·周書·酒誥》篇戒酒令的深刻的歷史根源就弄清楚了，事實上《酒誥篇》也透露了這方面的信息：「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愛，厥心臧。」糧食尚不夠吃，自然不會允許大肆鋪張以糧食造酒，因此提倡節約。《孟子·梁惠王上》有云：「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說明現實十分殘酷艱苦，即使實施孟子的「王道」主張，也需「五十者」方「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所以漢時期的晁錯在《論貴粟疏》中提出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的主張，至於「易子而食」、「析骨為爨」一類的說法，直到封建社會的中後期，在天災人禍的年代裡，還時常出現，屢見不鮮。法酒是用酒造酒，原材料之少自不待提，因其昂貴，其僅用於宮廷則可想而知。
蘇軾說孟浩然「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既肯定了孟浩然所取得的高度成就，又指出了孟浩然的不足，說他就像會造宮廷中法酒的人一樣，雖然有高超的技藝，深諳詩家「三昧」，但缺少原材料，找不到更多的可成為詩的題材，而造成這樣的原因，是孟浩然的「才短」，如果「才」不「短」的話，就可以博採成語典故、風土民俗等，寫出更多的好詩來。應該說這的確觸及到了孟氏的弱點，而不必歸因為孟氏「生活經歷不豐富」（游國恩等先生主編《中國文學史》即持此觀點），因為生活經歷相對簡單，其在文學上所取得的成就並不見得就不如生活經歷豐富的人。孟氏的缺點，肯定與「才」有關，那麼「才」如何而來，如何大起來，這是另一個問題，也是迄今仍值得探討和思考的問題，此不多論。
法酒只是作為剝削階級紙醉金迷的享受用品曾經存在過，它造價昂貴而且危險大，喝起來提心弔膽，在普通百姓間沒有市場，因此沒有它適於生存的土壤，這當是法酒失傳的重要原因。
（作者單位：東北師範大學中文系）
——本文刊載於《文史知識》2001年第5期「札記·隨筆」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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