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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克爾迎來4.0時代,她的「政治自信」靠的竟是中庸之道?

世 界 說 王 罄

發自 德國 法蘭克福

已經執掌了德國12年之久的默克爾,又要連任了。

剛剛結束的德國大選,與最近一年來在美國、荷蘭、法國、英國先後舉行的選舉相比,顯得缺乏戲劇性。「無聊」、「沉悶」是媒體最常用的形容詞:民調機構早早預測了默克爾領導的基民盟(CDU)將大幅領先於其他對手,默克爾本人成為總理幾乎毫無懸念。選舉觀察家甚至從一開始,就只把重點放在了組閣和反對黨的問題上。

然而,如果把時鐘撥回到兩年以前,光景卻十分迥異:在2015年、2016年間,當默克爾決定要向百萬難民打開德國大門時,當科隆教堂性侵案、柏林聖誕市場恐襲案先後引發了關於移民的巨大爭論時,當難民安置引爆了歐盟成員國間矛盾時,針對默克爾的批評一時間甚囂塵上,默克爾在國內民調中的支持率一度降至最低點。知名政治學者弗朗西斯·福山甚至稱她是「比伊斯蘭國更嚴重的威脅」,許多人相信,2017年大選就是「默克爾的訃告」。

2015年,敘利亞難民排隊通往德國邊境,作者:Mstyslav Chernov,CC by 4

從「分裂歐洲的罪人」到再次成為「自由世界的領袖」,過去的兩年里,默克爾經歷了什麼、德國又發生了什麼?難民問題是默克爾的危機、還是契機?德國民眾如何看待默克爾、以及她的超長任期?民粹力量雖未掌權但已悄然壯大,默克爾的新挑戰又是什麼?

帶著這些問題,我們走進了漢堡的選區,探訪了柏林的黨派總部,也來到了巴伐利亞的競選現場。這中間,有默克爾堅定的支持者、狂熱的反對者,也有不少只是投給了「穩定著前行」的人。

「默棱兩可」:默克爾的中庸之道

距離投票還有四天的時候,在德國漢堡,我第一次見到了默克爾和她的支持者。那是一場為大選造勢的基民盟集會,地點頗為用心地選在了易北河邊的魚市:漢堡是北部要港,漁業發達,易北河在這裡匯入北海。

默克爾在漢堡集會上,王磬攝

魚市裡人頭攢動,默克爾身著低調的灰綠色小西服,朝選民揮了揮手,開始談論頗有爭議的「易北河浚深」工程。「易北河的河道必須疏浚、挖深,漢堡才能更好地成為一個國際大港口。綠黨說這會破壞環境,但是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她的語氣里沒有猶豫,場內掌聲雷動。

但比場內掌聲更熱烈的是場外的噓聲和口哨聲。各路反對者比支持者們更早地來到了現場:知名的環保組織「綠色和平」,抗議默克爾的核立場;而以反伊斯蘭、反移民為宗旨的新納粹勢力Pegida,直指默克爾的難民政策,標語寫著,「默克爾該滾蛋了」。

一個極左,一個極右,卻在反對默克爾這一點上達成了微妙的共識。

「一個在舞台中央活躍了十二年的人,你總能找到她身上讓你不喜歡的地方。」左翼青年Joost在集會場外里對我說。這位土生土長的漢堡人,對於默克爾孜孜不倦地宣揚家庭價值觀非常無感,也不喜歡她在性別議題上的保守。

另一位漢堡青年Thorben,則覺得默克爾多年以來「都沒什麼創新意識」。富裕的港口城市漢堡,充滿著自由和進步主義的氣息,看得出,默克爾代表的宗教傳統價值觀在這裡的年輕人中並不那麼受歡迎,儘管她就出生在這裡。

而在兩天之後的一封郵件里,Oskar,一位來自巴伐利亞地區的企業主告訴我,他雖然還是會給默克爾投票,但覺得默克爾在性別議題上的立場「有點進步過頭了」、「完全沒有一位保守派政治家應有的樣子」。巴伐利亞是基民盟姐妹黨基社盟(CSU)的根據地,以保守的天主教立場著稱,也是默克爾的民意基本盤。

基民盟(CDU)-基社盟(CSU)聯合的標誌

這種衝突,可以說是默克爾多年以來公眾評價的一個縮影:左派批評她太保守,而右派批評她太激進。老年人覺得她立場不堅定,變來變去。年輕人覺得她太陳舊,是屬於上個世紀的政治家,而這個世紀的人「應該談論動物保護、廢核和性少數群體」。

默克爾似乎總在中間某處遊走。這種「模糊」有她某種程度上的刻意為之,這讓她與經常衝動做決定的施羅德有著天壤之別。跟隨採訪了默克爾長達25年之久的德國記者科內琉斯在《默克爾傳》里寫道:擁有量子化學博士學位的她,「敏捷且安靜」,「她由衷地認同沉默寡言,她自己也一向守口如瓶。」一位和默克爾同處基民盟/基社盟的青年黨員則這樣表示:「默克爾不善於發起黨內的討論。她總是等著矛盾的各方都表達意見之後,再靜觀其變,最後或許給一個模稜兩可的說法。」

德語里甚至為她創造了一個詞「默棱兩可」(Merkeln),意為「不決定、不表態」。不用說,這帶著嘲諷的意味,批評她是一位沒有立場、投機取巧的政客。

但在另一些人看來,「默棱兩可」恰恰是一個成熟政治家的必備素質。「默克爾並不需要像在美國那樣,通過高調錶態來塑造個人英雄的形象。在德國,她的任務是組閣。她需要有團結左右的能力。」不萊梅大學的比較政治研究學者Marion Muller告訴我。「對默克爾來說,沒什麼是不能談的。」

左右為難:難民、東德與巴伐利亞

2015年的難民危機造就了默克爾作為「英雄」的國際形象——當然,在她的反對者那裡,這是她作為「罪人」的開端。她似乎收起了「默棱兩可」的人格,果斷堅決,力排眾議,向難民打開德國的大門,並試圖說服其他歐洲盟友。

媒體常常喜歡講這樣一個故事:很小的時候,默克爾就隨做牧師的父親一起從易北河岸的漢堡搬到了前東德小鎮Templin,度過了許多年在東德秘密警察監視下的生活。一句後來廣被引用的話是,默克爾說,「我在高牆之後生活了太久,以至於我永遠不想讓那些日子再回來。」

前東德與易北河東岸地區有很大程度的重合,這使得易北河不只是德國最重要的水路運輸、也是文化分界。許多研究表明,儘管德國統一已逾三十年,東西德的經濟發展水平仍然極不平等,兩邊民眾對於社會的認識也仍有較大的鴻溝。

易北河與東西德的分界,來源:Bicyclegermany網頁截圖

「東德民眾對民主的看法,與匈牙利等前蘇聯國家存在著非常多的相似之處。」柏林自由大學全球政治中心主任Klaus Segbers告訴我。

西德(黃)與前東德(紅)地區GDP差異,來源:Eurostat網頁截圖

默克爾的前東德背景常被用來解釋她在難民議題上的仁慈。然而,那些對她的難民政策最頑強的抵抗中,卻有不少是來自前東德的力量。漢堡集會外抗議的新納粹組織Pegida,就成立於前東德重鎮德累斯頓。而同樣以反移民、反歐洲為己任的極右翼民粹政黨另類選擇黨,則正在將前東德地區變成自己的鐵票倉。歷史上,這裡長期是重視分配公平的左翼黨(die Linke)的基地;而現在,則是極右翼民粹政黨的舞台。

另類選擇黨(藍)今年在前東德地區贏得21.5%選票位列第二,高於全國平均,來源:Infratest Dimap網頁截圖

在南部的巴伐利亞,默克爾也遭遇了來自姐妹黨基社盟的挑戰。

巴伐利亞是基社盟的大本營,德國最富裕的地區之一,本土認同非常強大,有著保守的天主教文化。作為難民們湧入德國的第一站,默克爾的政策自然引起了本地社群的強烈反彈。出身巴伐利亞、曾稱默克爾為「小姑娘」的前總理科爾就堅定地反對她的難民政策:「我們的核心是猶太-基督文化,移民的湧入將極大地破壞這一點。」

但最有殺傷力的反對恐怕還是要數基社盟黨主席、巴伐利亞州長Horst Seehofer,一位強硬的保守主義者。他曾經多次在公開場合批評默克爾、又在黨內多方設卡,要求她限制難民人數,這被認為是基社盟對基民盟的「公開背叛」。

「其實對默克爾來說,當時最危險的地方在於,如何保住自己在黨內的位置。最大的敵人來自於她自己的陣營。」政治研究學者Marion Muller分析道。

基社盟主席Seehofer(左)與默克爾 作者:Harald Bischoff CC by 3

左右逢源:下一個四年,默克爾的「制度自信」?

「是什麼讓默克爾得以平穩度過難民危機?」

當我向多位採訪對象拋出這個問題時,得到的回答大概包括:客觀上的難民數量已經得到有效控制;德國經濟繁榮、失業率低、人民對現狀基本滿意;德國人仍有二戰時納粹歷史的包袱。

默克爾治下的德國經濟連年增長,這是默克爾被選民們認可最重要的原因。穩定、可靠、有政績、有智慧,是選民們提到默克爾時最常使用的幾個詞。

德國2005-2016GDP變化,來源:OECD網頁截圖

Florian是漢堡大選經濟方向的研究員,他曾在自由民主黨工作多年,但這次大選考慮投給默克爾。他轉變的原因是,「默克爾是所有候選人中最能勝任的」。而一位居住在慕尼黑的前越南難民則表示,默克爾治下生活一切都很好,「很感恩,沒有什麼特別希望改變的」。

除此之外,默克爾及時調整難民問題立場,也被認為是一個扭轉局勢的關鍵因素,最能體現她的政治家本質。默克爾對難民數量的控制非常有策略性。一方面,默克爾推動歐盟與土耳其達成協議,關閉了難民從巴爾幹半島進入歐盟的路線,控制了遠渡的難民人數;另一方面,默克爾就難民安置的問題向匈牙利等歐洲國家施壓。在各大競選現場,她的官方表態則是,「發生在2015年的事,不會、不該也不能再發生」。

「跟外界的印象不太一樣,默克爾並沒有在執行一套開放邊界的策略,這其實完全符合了德國國民心態。很多人喜歡看到德國作為人道援助典範的樣子,但同時,他們也知道這個國家不會繼續歡迎更多難民。這種雙重心態正好是默克爾在刻意迎合的。」作家Robin如此分析。此前,他寫作了一本關於德國政府如何處理難民危機的暢銷書。「這樣,她就可以既不得罪右翼選民,又不給左翼留下批評的口實。」

在所有歐洲國家中,德國的中間選民比重最大

來源:Catherine de Vries and Isabell Hoffmann, Bertelsmann Stiftung, 「A Source of Stability? German and European Public Opinion in Times of Political Polarisation」報告截圖

「左右逢源」也是基民盟近些年來的寫照:它正在越來越往政治光譜的中間靠攏。基民盟與它的左翼對手、也是執政盟友SPD在許多議題上的立場相融合。這種融合對於基民盟的好處看起來比SPD要大得多。

在舒爾茨位於柏林御林廣場的選前造勢活動上,我遇到了SPD的支持者Rita。她抱怨到,SPD估計沒戲了,「舒爾茨最要命的問題就是,你說不出他跟默克爾的根本區別在哪裡」。

SPD的候選人舒爾茨被認為是默克爾最大的競選對手,回到德國政壇前的職位是歐洲議會議長,在親歐、難民等關鍵議題上跟默克爾立場非常接近。《金融時報》的一篇評論指出,「不管默克爾和舒爾茨如何努力,他們也無法讓氣氛火熱起來。他們之間的政治分歧不是一條鴻溝,而只是一條小溪。」

社民黨領袖舒爾茨演講現場,王磬攝

綠黨支持者Petra告訴我,他此前從沒想過自己會給基民盟投票。但在看到默克爾在難民危機面前頂住壓力之後,他改變了主意:「如果更多的選票可以讓她的政府更好地執行難民政策,我想我會去給她投一票。」

默克爾通過難民政策吸引到不少對難民持同情態度的左翼選票,但她因此失去的基民盟選民恐怕更多。他們大多數流向了極右翼另類選擇黨。在巴伐利亞的最後一場造勢上,一位年輕的抗議者表示,「以基民盟為首的執政大聯盟要為另類選擇黨這樣的極右翼勢力的崛起負責。如果不是他們的無能,極右翼勢力不會有機可乘,獲得一批無處泄憤的人的支持。」

出口民調預測基民盟/基社盟將成最大黨,社民黨第二,極右翼另類選擇黨初入議會,位列第三

來源:Guardian網頁截圖

投票日當天,在位於柏林西邊的基民盟總部會場外,我遇到了Frey。他是德國一家報紙的政治記者,在中國也呆過一陣。出口民調剛剛公布,默克爾贏了,但贏面比預期要差一點。

「大多數民眾投給了』繼續前行』(continuity),但主流政黨確實也要反思極右翼是如何做大做強的。」Frey說。

「默克爾要成為民主國家在位時間最長的領導人了。一個人掌權這麼多年,會不會是對德國民主的傷害?」

「我覺得不會。在你們中國,這大概叫『制度自信』?」

Frey轉過頭,會場裡面,默克爾即將發表勝選演講。很快,掌聲響了起來。

(感謝德國專員蒙頁為本文作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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