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擦肩而過的普通人
上海這幾日雨下得緊，什麼也幹不了，給了我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機會。我想起了很多與我擦肩而過的普通人。
一、那位畫炭像的大哥
二十年前，我在一個畫室學習，有位畫民間炭像的大哥也來學習。他很窮，從身上的衣服和愁苦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可他卻有個傻瓜相機，那時還沒有數碼機，它是裝膠捲的。我們很奇怪為什麼那麼窮還要買一個簡直稱得上奢侈品的相機。他苦笑著說：「俺水平低，沒有造型能力，每次給人畫炭像，先要照一個，然後曬出相片來打格子放大到紙上再慢慢描。這也是沒辦法才買，謀生全指望它哩。」
我們安慰他，好好學，出師了就不用相機了，直接畫出來多帥氣。他愁苦的表情有所緩和。他的行李里有一捆信件，有時他會抽出來看一看。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了幾行字，大意是你這個人哪，有困難往肚子里咽，從不跟朋友說。那是朋友在埋怨他。可見他是一個處處先為別人著想的人。
但學畫之路卻沒那麼順暢，500塊的學費他也湊不齊，跟老師說只能學三分之二個學期。整個學期也就兩個月，也就是說一個月過去一點他就要離開了。他的悟性實在不怎麼高，快離開了也沒怎麼開竅。所以他愁苦的表情愈加強烈。
聽說他已經結婚有了孩子了，那可怎麼辦？我們也很窮，幾乎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在他離去的那天早上幫他收拾行李。他有一樣寶貝從不示人，但這天早上他卻給我們看。那是一塊圓玻璃，上面刻有許多精密的格子，據說很難買到。那是用來放大相片打格子用的。有位愣頭青第一次見這玩意兒，興奮地擺弄，一不小心「啪」地掉地上了。這位大哥一跺腳，「唉」地長嘆一聲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那是他謀生的工具呀。我們都愣住了。然而萬幸的是，玻璃只摔成了兩半，用膠水粘住還能用。我們把兩片玻璃遞過去時，這位大哥的表情如同死裡逃生一般。那位愣頭青一臉愧疚。
他背上行李擺手跟我們告別，身影在灰塵漫舞的路口轉角處消失了。
也就是說，這位大哥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二十多年過去了，假如他的孩子也畫畫，也該美院畢業了吧？祝他好運罷。
二、見過世面的青年
有段時間我很絕望。最後做了一個大膽決定，出去流浪，每到一個地方給人畫肖像，掙點路費再往下一站。
那年的那月那天，我乘著破舊的班車扎進福建西部的一個山鄉里。下了車我就後悔，那兒很封閉落後，估計八輩子都沒見過畫畫的。那可怎麼辦呢？路費已經用完了。我硬著頭皮呆了下來，在路邊支起了畫肖像的攤子，其實就兩張樣畫。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個人也沒過來看。
昏黃的路燈亮了起來，還是無人問津。遮莫要餓死在這裡？
八點鐘光景，有位上穿西裝下著拖鞋的青年人過來，好奇地問我：「我坐在這裡，你能畫出來？」我說能，他就坐下了，畫一張十塊錢。
他坐著我畫著，他給我分了支煙，就閑聊起來。原來他是見過世面的，在外面打工多年，但太講義氣，每次發的工資都跟朋友揮霍掉了，每年都存不上錢。「有次我回到家裡，身上就剩四塊五毛錢？咋過年？」他在些憤憤不平地說。
「現在我不出去了，殺豬賣，每頭豬能掙八九十塊哩。」他的表情似乎有所寬慰。
「我們這地方落後，人家都沒見過畫畫的，你慢慢畫，等下我幫你叫些人過來。出門都不容易，想當年我出門還不是全靠朋友。」他又點上一根煙天南海北地侃。在畫的時候，周圍漸漸聚攏了不少人。
「畫得非常好，明天我要叫我奶奶也過來畫一張。你們得抓緊機會啊。」這哥的嘴不閑著，鄭重其是地給我招攬生意。
那晚我畫了八張畫，掙了八十塊錢。在我收拾行當時，這位哥又過來，還帶著一位阿姨：「她家開旅館的，還有房間。五塊錢一晚，我跟她說好了。」我跟這位哥道了謝，跟著阿姨走了。她的旅館就離我畫畫的地兒二十米遠。
阿姨的旅館就是她自個兒的家。進了房間我吃了一驚，布置稱得上豪華，好像結婚才用的房間。另一間已經住上人了。我問阿姨：「我住這裡嗎？」她說是的，自己的房子閑著也是閑著。
第二天上午，我在風光秀麗的山鄉里亂竄。看到一片竹林，我拿出小刀在一根竹子了刻了一行字，記不清了，大意是哪天發達了一定要回來看看。可多少年過去了，我連那個山鄉的名字都忘了，你說我有多混蛋。那個殺豬的見過世面的青年早當了父親了吧？我想。
三、興高采烈的落泊者
在流浪的路上，我還碰到過這樣一個人。
那天我從一個工廠的旁邊走過，適逢下工，一大群面無表情的年輕人好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瞬間把路面佔據了。
我只好在路邊的水泥墩子上坐下，抬頭看藍藍的天，欣賞移動的人群。突然有個身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坐了下來，他笑容燦爛，行李很誇張，除了被子還有鍋碗瓢盆。似乎他把整個家都挑過來了。
可以看出他幾天沒洗澡了，衣服有些臟，頭髮粘著汗貼在腦門上。可他笑得依舊燦爛：「跟朋友開飯店失敗了，到這邊投親戚不著，沒錢了，只好挑著行李到另一個朋友那裡去。還走幾天就到了。」
他對未來充滿著希望：「我做川菜很OK的，上次選的地點不好，下次找個好地再開。」說著說著，他有些疲憊，向我要了枝煙。看他三十歲不到光景，長得可以說是帥氣，那麼落泊的情況下還看著象李連杰。
我一碰到困境就很沮喪，想不到還有這樣樂觀的人。他簡直就像天上的太陽，熱情還能感染到別人。明顯地我的心情也好也一些了。
抽完煙他精神一抖摟，挑上行李又出發了：「哈哈哈，我得趕路了，到朋友家先洗個澡，你看我都臭了。如果有緣你以後到我的飯店吃飯。」
看著他吧嗒吧嗒地遠去，我想他是打不垮的。
四、凌晨兩點的女人
那是在福州吧，還是在流浪的路上。那天晚上我畫畫的生意很不好，我是準備在路邊過夜了。到了凌晨兩點，路燈似乎亮起來又暗淡下去，天上的星星卻越來越亮。我坐著頭趴在膝蓋上快睡著了。
突然有陣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由遠而近，到我跟前卻停住了：「你是幹什麼的呀？」我猛然醒來：「我是畫畫的。」
「你畫得快嗎？」
「還是很快的。」
她坐了下來，要畫一張肖像。好像她對畫畫的人充滿好奇，似乎還有那麼點兒景仰。「我也很愛畫畫的，很久以前還學過呢。還有個福建的畫家給我畫過肖像，他很有名的，但只勾了個輪廓。我給你看看。」她拿出手機讓我看照片，那是一張白描。
我說畫得很好，她很高興，話更多了。看得出她的家境很好，對畫畫充滿了憧憬。
畫好之後，我把畫捲起來，用一個皮筋捆好遞給她。她問多少錢，我說十塊。她給了一百塊，說藝術品不應該那麼便宜。我知道她是想幫我一把。
「我覺得將來你會出名的，象那個福建畫家一樣。」她說著寬慰我的話，然後走了。
天上的星星似乎比剛才更亮。我心底的希望好象又點燃了。
我遇到過很多善良的普通人，不善良的我大概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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