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遇見怎樣的人，就會有機會成為那樣的人

我從事新聞寫作20多年，有人問我，在你見過的眾多企業家中，讓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位呢？

我想了很久，然後說，是廖廠長。

- 1 -

真的抱歉，我連他的全名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姓廖，是湖南婁底的一位廠長。

那是1989年的春天，我還在上海的一所大學裡讀書。

到了三年級下半學期時，我們新聞系的同學萌生了去中國南部看看的念頭，於是組成了一支「上海大學生南疆考察隊」。

前期聯絡地方，收集資料，最要緊的自然是考察經費的落實。但到了臨行前的一個月，經費還差很大一塊，我們一籌莫展。

這時，我們意外收到了一封來自湖南婁底的信。

一位當地企業的廠長來信說，他偶爾在上海的《青年報》上看到我們這幫大學生的考察計劃及窘境，他願意出資7000元贊助我們成行。

在1989年，7000元是個什麼概念呢？

當時，一名大學畢業生的基本工資是70多元，「萬元戶」在那時是讓人羨慕的有錢人的代名詞。

這封來信，讓我們狂喜之餘也覺得難以置信。不久，我們竟真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從湖南婁底寄來的，真的是不可思議的7000元。

南行路上，我們特意去了婁底，拜訪這位姓廖的好心廠長。

在一家四處堆滿物料的工廠里，我們同這位年近40歲的廖廠長初次見面，他是一個瘦高而寡言的人。

我只記得，見面是在一間簡陋、局促而灰暗的辦公室里。一切都同我們預料中的大相徑庭。

這位廖廠長經營的是一家只有20多個工人的私營小廠，生產一種工業照明燈的配件。

這家工廠每年的利潤也就是幾萬來元，但他居然肯拿出7000元贊助幾個素昧平生的上海大學生。

我們原以為他會提出什麼要求，但他只是說：「如果你們的南疆考察報告寫出來，希望能寄一份給我。」

那次考察歷時半年，我們一口氣走了長江以南的11個省份，目睹了書本上沒有過的真實中國，後來，因了種種變故，走到雲南的時候，我們的腳步不得不停下來。

最終，我們只寫出幾篇不能令人滿意的「新聞稿」，也沒能給廖廠長寄一份像樣點的「考察報告」。

後來，我們很快就畢業了，如飛鳥各奔天涯，廖廠長成了生命中越來越淡的一抹背影，我們再也沒有聯絡過。

但在我們的一生中，那次考察確實沉澱下了一點什麼。

- 2 -

後來，大概是在1995年前後，我在家裡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號碼是陌生的，區號是深圳。

接通之後，那邊傳來一個口音很重的聲音。

我聽不太清楚他的聲音。對方大概感覺到了我的冷漠，支支吾吾地把電話掛了。

後來，我才猛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廖廠長的電話。難道他去了深圳？但當時的號碼沒有保存下來，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消息。

再後來，我把上面這段文字以《只有廖廠長例外》為題在網上「吳曉波頻道」發表，沒想到竟然在深圳和湖南兩地掀起了尋找廖廠長的熱潮。

湖南《三湘都市報》的年輕記者湯霞玲饒有興趣地尋找廖廠長。

她找到婁底的一位企業家朋友，提供了4條線索：一、姓廖，1989年時年近40歲；二、在婁底辦過照明配件廠；三、後來去深圳做生意；四、資助過幾位上海大學生。

其實，這4條信息中，居然有3條是我記憶失誤：1989年見面的時候，廖廠長其實只有27歲；我在他的小工廠看到一地的零配件不是照明配件；他也沒去深圳做過生意——

1995年，我接到的那個電話不是廖廠長打來的，而是當年見到過的他的一位朋友。

湊巧的是，湯霞玲托的那位企業家朋友是漣源商會的副秘書長，他在微信群里發布了找人信息。

廖廠長，真名叫廖群洪，後來他回憶說，那天晚上正在吃飯，突然看到手機刷屏找人。那位企業家朋友問他，那個姓廖的人是你嗎？

廖廠長一邊喝酒，一邊回復：年紀不對，也沒有去過深圳，但的確資助過幾個大學生。

幸運的是，廖群洪還記得那幾個大學生里，有一位姓吳，一位姓王，一位姓趙。經過幾個回合的核實，總算落實了。

廖廠長的漣源朋友對我說：我們就一直當他是個文化人。

這位朋友還說了一個細節：廖廠長當時每月工資是200元，當聽說他拿出7000元資助了幾個從未謀面的上海大學生時，兩位副廠長跟他大吵一架，一起辭職離開了他。

而廖廠長的生意在1989年的秋季陷入泥潭，那時我們考察剛剛結束。他的工廠欠下了30萬元的債務。廖廠長只好把廠房低價賣掉，剛夠還掉債務和給工人發遣散費，他變得一貧如洗。

廖廠長向丈人借了2000塊錢，決定回老家漣源碰運氣。之後，他在漣源縣城開了一家液化氣站，也是微利生意……

- 3 -

再次見到廖廠長是《只有廖廠長例外》發表的一個月後。

我飛到長沙，途中，特意去花店買了一束鮮花，這是今生第一次給男人送花。

沒有想像中的激動，我們只是簡單擁抱了一下，就那麼一抱，彼此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在一間小飯店，我靜靜地聽廖廠長潦草地訴說他過往25年的商海沉浮。

他的運氣貌似不太好，總是在景氣的尾巴處被掃倒；他的心也太軟，要麼被騙被賴賬，要麼沒有將錢賺透。一路走來，磕磕碰碰。

我為廖廠長帶去了近年寫的9本書，摞起來就是時間的高度，25年前答應過他的「考察報告」並沒有寫出來，我現在用這個向他交代。

他問我，聽說你要捐稿費，搞一個青年創業公益金。

我說，是的。

他說，你來前，我跟漣源商會的朋友們商量了一下，打算拿出100萬元，在湖南設立一支廖廠長青年創業公益金，你說好不好？彼時，他是漣源商會的副會長。

我說，好，我們一起做點事吧。

25年前的廖廠長，其實一直在那裡。

2014年，在湖南日報社的盛情主持下，我與廖廠長同台見面。當年的南疆考察隊隊員，我的同學王月華也從南方趕來。

我們的故事很平凡，如湘江里的一塊卵石，被歲月沖刷，被時光擁抱，有點暖暖的。

蒙田曾說：「一個人用自己的心靈去處理事情，他根據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根據心靈本身。」

在我年輕的時候，遇見廖廠長，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這一生中，你遇見怎樣的人，就會有機會成為那樣的人。

 - END -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