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孝順文化為何逼迫孩子給父母洗腳，中外歷史為何並無此種先例
中國的學生們經常被要求公開表演，有時被某培訓機構創始人逼著表演當眾下跪，有時又被老師逼著，伴著某勵志講師的咆哮聲表演痛哭流涕，不如此不足以證明自己感恩、熱愛祖國、人民、校長、班主任。
從2010年開始，學生們最經常被逼迫的一件事，就是用洗腳來表演孝順。不不不，不僅僅是學生們，是所有人。在父母勞累了一天之後，或者行動不方便之時，打上一盆熱水，為其洗腳，是一份孝心。但被逼著當家庭作業來完成，或者在公開場合，打著「婆婆是我親媽」，我是「二十四孝兒媳婦」的名號，這種當眾表演，比在公開場合裹挾著同伴壓力來表白愛情，還下作。
這種「孝順=洗腳」的行為模式也很值得探究，為什麼一說到孝順，就必須要俯下身子去給父母親洗一洗腳，賺錢為父母買一份歐洲十國游就不算似的。更有甚者，家裡養了小貓小狗，買了稍貴的罐頭，也要被指責，願意花時間、精力養一隻寵物，卻連回家喂父母洗腳都不願意。
何也？
中國人是愛洗腳的。《說文解字》里解釋「洗」這個字，說「灑足也」，就是以水沖腳。用水來沖洗乾淨腳上的塵垢，逐漸發展成了用水「濯足」，再到用熱水泡腳，當不晚於晉。《抱朴子·內篇·雜應》中提到了用雲珠粉、百華醴、玄子湯濯足，修仙從泡腳開始。同時代，佛經中也常提到洗腳這回事。《四分律》還規定，應該先洗左腳後洗右腳。
最遲從晉開始，洗腳這件事就是中國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此，洗腳可以賦予很多文化內涵的。
比如諂媚。蘇軾寫《仇池筆記》，記同朝人物，其中有彭孫的一筆。彭孫拍太尉李憲的馬屁，曾經替他洗腳，邊洗還邊感嘆，太尉的腳怎麼這麼香啊。李憲也不客氣，用腳踩著他的頭，說他「諂媚的也太過了吧」。李蓮英也沒少做這種事，北洋海軍初具規模，醇親王帶著他一同去視察，當時李蓮英已經二品頂戴，特意換回四品，還親自去給醇親王打洗腳水。
比如迷信。南北朝的陰子春，官至刺史，卻身蒙塵垢，尤其不愛洗腳，說洗腳會失財敗事。這是因為他在梁州打了敗仗，自己認為是洗了腳的緣故，就索性幾年才洗一回。他究竟是怎麼把洗腳和打敗仗聯繫在一起的，誰也不知道。
比如好色。《清稗類鈔》里寫過一群登徒子，見一位清江女子「足銳小」，都看呆了，慫恿一位少年，若他能一握此粲者纖鉤，就以酒食相贈。沒想到少年膽子雖夠大，卻不夠聰明，不明白行走江湖，僧、道、婦、幼不能招惹的道理，差點被人一腳踏死。這種登徒子，給漂亮姑娘洗腳，怎麼不願意。魯迅在日記里常常寫到「濯足」，有人統計過，一共寫到115回，遂有人認為乃「性生活之隱語」，倒也不一定。
但洗腳的文化內涵中，並不包括孝順，如果覺得彭孫的「李太尉就是我親爺爺」也算孝，那我沒話說。為什麼？幫人洗腳這事兒，在古代，就不是家人做的，統統交給奴僕。蘇軾寫彭孫的諂媚，一開始就說得很明白，「士大夫或奴事之」，為了諂媚李憲，自降身份到奴那一級。李蓮英的所為，奴才得不能再奴才了。登徒子這樣一群沒骨頭的軟蟲，那是什麼樣事都願意乾的，參見高俅和高衙內。
再補兩個例子。宋朝時商品經濟進步飛速，洗腳也洗得比前朝闊。蘇軾有個朋友叫蒲傳正，對清潔工作很有研究，發明了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就說大、小濯足。小濯足，換一次熱水，兩個人伺候，只洗腳。大濯足，換三次熱水，四個人伺候，從腳洗到大腿。誰給他洗？奴僕。
劉邦很喜歡洗腳。其中的兩次洗腳分外有名。一次是見儒生酈食其，彼時有兩位美女幫他洗腳，酈食其很氣憤，當面駁斥劉邦。另一次是見九江王英布。英布並非誠心歸順，劉邦要殺殺他的銳氣，就在洗腳之時見他，英布一時氣不過，就要自戕，好不容易勸過來，被帶往營房一看，布局、僕役，和劉邦一模一樣，被大棒暴揍一頓之後，胡蘿蔔吃起來分外香甜。
為什麼酈食其和英布都是這個反應？給人洗腳這種事，是奴僕做的，劉邦洗腳時，他們兩位在場，就好像在旁伺候的奴僕一樣，不能不氣憤。說白了，洗腳是私事。劉邦討厭儒生，搶過帽子就尿了一泡，當儒生面洗腳，效果差不多。
洗腳還要和濯足區分。前者是舒舒服服在家裡被人伺候著，後者是走到自然中去，哪裡歇息就在哪裡就這溪水清泉洗洗腳，是無所依傍的逍遙自在。
文人們愛拿濯足說事兒。「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到了白居易那裡，濯足的就變成了清泉，蘇軾則乾脆將「暑至臨流濯足」列入「賞心十六事」之中，他「竹杖芒鞋」誰也不怕，因為知道哪裡能把腳丫子洗乾淨。宋佚名《濯足圖》、明人沈周《桐蔭濯足圖》，刻畫名流高士的風韻，總讓他們去清泉里洗洗腳，這是中國男文人的德性，只要自己爽，哪管水裡臟，如今跑去各地噴泉、水庫上游、景區水源洗腳的遊客，以上列位都是祖師爺。
他們的濯足，體現逍遙自在的風流態度，都得自己來。洗腳還要人扶著，讓人俯下身子去搓弄一番，是真自在真逍遙嗎？當然不是。若是哪軸明朝的《濯足圖》里，名士洗腳還要兩個丫鬟伺候著，一個把腳往中藥水裡按，一個逮著足心就是一通猛按，那一定是建國後成的精。
洗腳，濯足，要麼有奴僕，要麼自己來，讓兒女替洗的似乎沒有。或許是太正常了，不值得一記？也有可能。元朝人郭居敬編《二十四孝》，那是怎麼樣口味重的事都能有，「卧冰求鯉」、「老萊娛親」、「郭巨埋兒」、「扼虎救父」、「嘗糞憂心」……不殺了自己親兒子，不親口嘗糞，不和老虎展開殊死搏鬥，也算孝順？
和以上這些事迹比，給父母洗腳確實不值什麼。有些人，在孝順的道路上，是拼了命的。但二十四孝中也有相對正常的記錄啊，黃庭堅，貴顯聞天下，平生孝事親。親自滌溺器，不用婢妾人。什麼意思？黃庭堅貴為太史，降尊紆貴，親自給父母刷馬桶，就是孝。同樣的邏輯，若是哪位貴人，肯降低身份，給父母洗洗腳，不也可以位列二十四孝之一嗎？也省的有些人摘摘桑葚，有些人扇扇扇子、暖暖被窩就混了進去。可惜，一個也沒有，貴人們真想不到這一點？怕是這麼做的確不怎麼合適。
在有些文化中，幫別人洗腳是有意義的。在中國的有些地區，有「洗腳禮」，是傳統儀式的一種，有嚴格步驟和規範，通常是年輕姑娘或少婦幫長輩、客人、賓朋洗腳，表示尊敬。這是貴州西部的苗族聚居區的做法。據說，在同治年間最盛行，漢文化中的幫長輩洗腳，或許是跟他們學的。光緒二年，徽州搞過一次此類活動，組織數百媳婦給公公洗腳，這恐怕也和孝無關，是公開表演對宗族秩序的擁護，場面之詭異難看，可想而知。
在佛教文化中，也常常看到有替出家人洗腳的。唐朝黃檗禪師，出家三十年沒有回家探望母親。老母親思子心切，哭瞎了眼睛。還是盼兒子，想出一個辦法，為過路的出家人洗腳，自己兒子左腳上有一顆肉痣，可以摸出來。黃檗禪師路過，故意洗了兩次右腳，沒有和母親相認。作為佛教文化的源流，印度文化中有將社會等級和人體部位對應的身體政治，梵天用嘴創造出婆羅門，手創造出剎帝利，腿創造出吠舍，腳創造出首陀羅。腳最卑賤，給出家人洗腳，是禮敬三寶。
基督教也有。耶穌基督在逾越節時，給門徒十二人洗腳。凡人爭奪權勢，而神之子俯下身去，給凡人洗腳，是讓他們懂得誰最大，誰就要做奴僕之事，為旁人樹立愛人的典範，「若我為主子，為師傅的，給你們洗腳，你們也該彼此洗腳。我給你們立了榜樣，叫你們也照我給你們所做的去做。我實實在在告訴你們:沒有僕人大過主人的，也沒有奉使的大過派遣他的。」
洗腳是奴僕事，最早是巴勒斯坦地區款待客人的禮節，因道路塵多、客人穿草帶鞋，僕人等為其洗腳除塵。在舊約聖經中大多被描述為風俗習慣，新約中將之視為待客禮，基督教興起後，逐漸發展為一項宗教儀式。從七世紀開始，教宗常常在聖周四黃昏彌撒後，為同住的人洗腳。洗腳的人數常常是十二，象徵十二門徒。2013年，聖方濟各教宗在監獄為十二個少年犯洗腳。韓國、香港的基督教學校，也常常有教授為畢業生洗腳的禮儀安排，教導他們謙卑、感恩、仁愛。但這種洗腳，榮耀歸於施洗者，他自降身份，為別人清潔身體，是替別人除了罪，代替的是文獻傳統中基督的位置。
以上種種例子，從中國傳統擴展到別國文化，沒有以洗腳來表達孝順的。只能認為是一項當代發明。但這項當代發明裡，卻帶著封建文化的深刻烙印，代行奴僕事，來公開宣布「臣服」於父母的家長制權威。恐怕也和孝無關，和尊卑有關。從酒局到桑拿，從桑拿到沐足，體現的不都是這一點嗎？這類服務業場所的廣告，最喜歡用「尊貴」二字，內里卻是為封建文化招魂的小九九，讓子女洗腳，首先是一種當代刻奇。
孝順的方式多了，非要用這樣充滿家長制色彩的方式嗎？還真是非要用，因為父母焦慮。現代社會，傳統大家族已經在大部分地區宣告崩潰，取而代之的是核心家庭，這種結構簡單，層級單純的家庭制度，對父母的權威並不是什麼好事，很多時候，他們發現管孩子的老做法、老經驗已經失靈了，家庭結構的新變化他們並不能適應，表裡兩張皮，管不住孩子，因此焦慮。人在焦慮時，往往不自覺投向一些可疑的東西，病急了開始信偏方，缺錢缺狠了開始信傳銷，實在管不住孩子，就開始求助於傳統封建大家長制的所謂「孝道」。
把孩子送去獨生子女訓練營，楊教授的網癮治療中心，和逼迫孩子用洗腳來表演孝，本質都是一樣的。當代生活，誰不焦慮，剋制一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