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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血色辛亥》(六)

長篇小說《血色辛亥》

作者:王龍

第三章(2)

登高沒想到,諸城知縣陳世林大人的女兒陳冰如,居然會有一顆難得的善心,幾句話問過,她就讓和尚走了。杜家叔侄雖心有不甘,但礙於陳小姐的威嚴,敢怒卻不敢言。登高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陳冰如變為知己,這對今後的工作會大有益處。

目送著陳冰如走回轎子旁,登高忽然上前說了一句,陳小姐,如果肯賞臉,我想請你到前邊的悅來茶館喝杯茶,不知尊意如何?陳冰如止住腳步,慢慢地回過頭,目光在登高那張俊雅的臉上停留片刻,便笑呵呵地說,好啊,我正有些口渴呢。

登高一臉謙恭,一路護著陳冰如的轎子,進了幾十步開外的悅來茶館。半晌時分,茶館裡茶客不多,茶館掌柜又認識陳冰如,趕緊過來招呼。登高要了一間雅室,待陳冰如落了座,登高便說,掌柜的,不知陳小姐平時都喝什麼茶?撿好的,上一壺來就是。掌柜忙說,陳小姐一向都只喝西湖龍井,我這都備著呢,陳小姐,上嗎?陳冰如矜持地說,上吧,再拿些瓜子花生來,佐茶用。掌柜殷勤地一彎腰,邊往外走邊叫,好嘞,一壺龍井,瓜子花生各兩盤。

茶上來了,果然是上好的龍井,一杯在握,香氣撲鼻。陳冰如客氣地給登高倒上茶,然後含笑說,公子貴姓大名,哪裡人氏?能見教嗎?登高放下茶碗,彬彬有禮地回答,在下葉登高,是諸城本縣人,剛從日本留學回來,在日本,在下入鄉隨俗,剪了辮子,脫了長袍馬褂兒,陳小姐一定覺得在下像個怪物。

陳冰如有數了。原來這位公子就是石橋葉家的大少爺。在諸城縣,去日本留學的只有葉少爺這一位。前幾年聽說這事兒時,陳冰如就在佛祖前許下一願,她要認識一下這位留洋的高材生,想不到,今天在這裡撞上了,真是值得慶賀。陳冰如又給登高添上熱茶,說話的口氣也悄悄溫柔起來。陳冰如說,葉公子,你到縣裡來,是走親還是訪友?住下了嗎?登高當然不敢據實回答,只能敷衍道,噢,回陳小姐話,在下是來看病。剛才讓宋記藥鋪的掌柜號了脈,抓了幾服湯藥,準備回鄉下去服。

陳冰如眼睛裡有了一絲關切,不假思索就問了一句,葉公子得了什麼病?要緊嗎?登高忽然覺得陳小姐很親近,看她著急的樣子,彷彿她是自己的親人。登高忙說,沒事,不礙的,只是略感風寒,大夫說,幾服藥服完,即能痊癒。陳冰如說,葉公子,家父有恙,都是城西的程郎中懸壺,要不要我請他來,再給公子看一下?登高怕弄巧成拙,忙推脫說,不要,不麻煩小姐,我主要是剛從日本回來,心情鬱悶,出來走走,也就好了。謝小姐關照。陳冰如捏著茶碗,輕輕地啜了一口茶,然後放下茶碗,再次動問道,葉公子,學成歸來,不知要到哪裡高就?想必是前程萬里呀。

登高有了傾談的慾望,他看了陳冰如身邊的丫環,做出欲言又止的樣子。陳冰如冰雪聰明,馬上像是想起什麼,回頭對丫環說,噢,紅梅,你回去,把我書桌上那本《資治通鑒》拿來,我正好有問題請教葉公子。

丫環領命而去。

聽到丫環關雅室板門的聲音,陳冰如笑一笑說,公子,這回可以說了嗎?

登高並沒有急著說話,他慢慢地呷著茶水,腦海里快速整理了一下談話的思路。他知道,陳冰如不是和尚,沒有那麼好的客觀條件,要想讓她同情革命,恐怕有一些難度,弄不好,這丫頭聲張起來,還會造成巨大的損失。可是,這個風險又很值得冒,陳冰如的特殊身份,如果真能為革命所用,那就功德無量了。最起碼可以少走許多彎路,這就意味著,同盟會員要少流很多血,少死很多人。一些先前不敢想的事,現在就可以做了。

登高盡量平緩地開口說道,陳小姐,我從日本回來,想做三件事。一,辦夜校,教農民識字。二,辦一張報紙,向農民講解科技知識和生活道理;三,我要在全縣甚至全省籌辦農民劇團,讓他們自編、自導、自演現代劇,以求移風易俗。這些,可能和朝庭目前的愚民政策相悖,我還有些擔心會有麻煩呢。

陳冰如聽懂了。她睜大眼睛,仔細看了看這位葉公子。無疑,這是一件好事。農民識了字,就會自動地遵紀守法,就會更好地奉行三綱五常,朝庭將會省多少心哪。她多次看到家父防民變,防水旱災,防蝗蟲,防匪患!多事之秋,防不勝防啊。報紙陳冰如見過,京城有,天津衛有,上海更是五花八門。如果諸城有報紙,那朝庭的政令、律例,都可以掰碎了揉細了一條一條地灌輸下去。讓農民演戲就更是好主意了,不說歌舞昇平粉飾太平吧,就是讓農民有個牽掛有個奔頭,他們就會安心度日,不會聚眾鬧事了。看來,葉公子是個有心人,要幫幫他才是。幫了他,也就是變著法兒地幫家父,陳冰如希望諸城政通人和,日後家父能升個知府巡撫,她還要到京城去看看皇家的氣派呢。

陳冰如馬上想到了一個問題,葉公子,這些事都要錢,錢從哪來呢?你們葉家是否有這麼大的財力?就算有,令尊大人會不會同意?流年不利,賺錢難呀。

登高對陳冰如更加刮目相看。不愧是官家閨秀,頭腦不俗嘛。一番話說得句句在理,體貼入微,讓人感動哩。登高越是看重這位陳小姐,越是謹慎小心。他故意引而不發,又去慢騰騰地喝茶。

陳冰如只好再次說話。葉公子,陳冰如給登高添上熱茶,慢慢地說,辦班識字,辦報紙,辦劇團,都不是有傷風化的壞事,而是好事。你盡可放心,我會耐心向家父解釋的。家父也還開明,不會迂腐,說不定他還舉雙手贊成呢。現在的關鍵問題還是錢,我粗粗想一下,這可不是小數目,要好大一筆呢。在諸城,就算是在日本,沒錢可能也辦不了事兒吧?

登高被陳冰如這樣一問,真的陷入思考之中。陳小姐說得對,沒錢辦不了事兒。錢從哪裡來,顯然是成事的瓶頸。

陳冰如又說,我雖生在官家,可家父不過是個七品縣令,且又清廉,確無存銀,如果有,我倒願意資助一二,幫你成事。葉公子,我是一介女流,但也知道大丈夫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不贊成你為了民眾,弄得自個兒傾家蕩產。

聽了這些話,登高很感動。望著陳冰如那張俊俏的臉龐,他的心裡忽然升騰起一股柔情。有那麼一陣子,登高似乎有些彷徨了,他真想馬上放棄革命主張,動用一切財力,想辦法爭得陳小姐的芳心,促成一樁美好的婚姻。與陳冰如生活在一起,郎才女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無疑會十分美滿。

但猶疑僅僅是一剎那,登高迅速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很快又回到了革命者的位置。歷史是一輛重車,大多數人都是乘車者。只有少部分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拚力拉車。歷史就這樣轟轟前行。登高註定是個拉車者,乘車再舒適,那也是別人的事。眼下,登高正拉著的這輛車,不但辛苦,而且危險。車上盤踞著無數頭飢餓兇殘的老虎,它們都在貪婪地盯著拉車的人,隨時都能吞噬拉車人的生命。登高做好了獻身的準備,他知道,革命從來都是從暴力開始的,革命者能使用暴力,被革命者同樣能使用暴力。正常情況下,被革命者使用暴力的殘忍程度,會高出革命者許多倍。今天和這位如花似玉的陳小姐同案飲茶,也許片刻之後,自己就要死在陳小姐面前。革命的前途無限廣闊,但革命者的命運卻像狂風中的蝴蝶,軌跡充滿了變數。時下的任務是,不斷地團結、培養革命者隊伍,只有越來越多的人投身於革命隊伍,才會有大量的後來人,踏著前人的屍體,秉承著前人的遺志,將革命進行到底。

不知是熱茶還是豪情起作用,登高的臉泛起了紅色,兩眼也閃耀著灼人的光芒。他忽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他面對的,畢竟是縣太爺的千金小姐,即使要滲透,也不能操之過急。填平渤海的花生不是一天剝出來的,千斤鐵杵也不是一天磨成繡花針的。啟迪心智,要慢慢來。

登高喝一口茶說,陳小姐,想不到回到國內,也有聰慧機敏的女性可以品茗長談,真不失為一大幸事。陳冰如眨了下眼睛,馬上說,葉公子,是不是在日本有很多紅顏知己呀?

登高暗叫,此女厲害呀。這話跟得夠緊,一句話,就把對手逼上懸崖,進退不得了。登高自有說辭,而且是預先設計好的。登高說,陳小姐,日本不像中國,她們不提倡足不出戶,而是鼓勵女孩兒走出家門,同男人一樣,學習、工作、參與國事。日本的軍隊中,女性已佔很大一個比例,這些女兵從事統計、救護、各種服務工作,因為女性的生理特點,工作效果比男性要好很多。如今的日本婦女,已是日本社會上一支必不可少的建設力量。陳冰如饒有興趣地望著登高,半天才哦了一聲,說,中國女人有一天也能出來工作,那就好了。

登高見縫插針地說,我辦報的一個重大任務,就是要宣傳男女平等,一定要讓中國婦女像日本婦女一樣,有文化,有幹勁,有作為。陳冰如舉起兩隻手,莊重地說,我同意,我舉雙手贊成。

陽光斜射進來,把陳冰如的兩隻手照得嫩白如玉。登高看得有些失態,連陳冰如也讓他看得面紅耳赤。陳冰如略帶嗔色地說,葉公子,你在日本也這樣看人嗎?登高笑了笑說,在日本,如果覺得哪個女孩兒的手好看,盡可以細看。陳冰如幽幽地說,咱是在中國呢。入鄉隨俗,改不了的。登高說,陳小姐,這些不平等的風俗害死人哪,明明知道不平等,為什麼不改改呢?中國再不改變觀念,那就要亡國滅種了。陳冰如的臉色有些慘白,她盯著登高說,有那麼嚴重嗎?登高說,也許比這還嚴重。

和尚在外面敲響了梆子,這是在催登高起身回家。登高推說有事,喊小二過來結賬。小二看了看陳冰如,顯然在等著陳冰如說話。陳冰如說,葉公子,茶錢算我的,你走就是。登高趕緊擺手說,不行不行,說好我請,一定由我付賬。陳冰如攔住登高的話頭,誠懇地說,葉公子,你今天一席話,讓小女子明白許多道理,區區茶錢,就算是學費了,如果有下次,小女子願意備酒與公子淺酌,再行討教,不失為樂事。登高不再爭辯,徑自把一個龍洋塞到茶館掌柜手中。茶館掌柜把龍洋還給登高,客氣地說,二位不要爭了,陳小姐的茶錢,我不收了,算小店的一點兒敬意吧。陳冰如嫵媚地一笑說,那好,就隨你吧。

陳冰如轎也不坐,步行送登高出城。一直送出了三里路,才在長亭止步。陳冰如理理雲鬢,看著通往城外的大道說,葉公子,今日別過,你不會把我這位茶友忘了吧?登高也去望那條黃土大道,不無感慨地說,悅來茶館的茶香,恐怕一直縈繞於懷,不敢相忘,陳小姐,咱後會有期,就此別過了。

登高下了亭子,大步朝北走去。和尚已走在前方,身影隱約可見。登高走出三里路才敢悄悄回頭,他真切地看到,陳冰如還站在亭子中,一身微粉的斗蓬,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明麗。

登高並不知道,八月初五這天,他家裡過得也頗不尋常。

這幾天,魯氏一直在葉福清面前嘀咕,說咱這個姑娘不像話,竟然戀著一個和尚。葉福清也覺得事情蹊蹺,剛說要給登高找個幫手,桂花就推舉了和尚。難道這一切僅僅是巧合嗎?葉福清不禁冷笑起來。如果讓一個十幾歲的黃毛丫頭騙過了,自己這半世豈不是白活?

葉福清覺得有必要把事情弄個明白。

自然不能先找女兒,於是,葉福清就差何黑子,把桂花叫到正房的堂屋。魯氏麻著臉,坐在八仙桌的另一側。屋子裡的氣氛有些沉悶,又有些火藥味兒。桂花何等聰明,一進屋就看出來了,她知道,這一切準保與小姐在老爺太太面前的發瘋舉動有關。

果然,老爺一開口,便問到了和尚。老爺說,桂花,小姐與那個和尚來往多久了?

儘管有所準備,桂花身子還是一顫。老爺這話問得夠毒,小姐與和尚好了多長時間,她如果知道,就是一大罪過。明明不成體統,她卻隱瞞不報,這便是對老爺太太不忠。老爺不止一次說過,只要是葉家門裡的人,一定要儘力維護葉家的名聲。葉家的小姐和一個和尚弄出了事情,葉家的名聲豈不是丟盡了?這種事不報告,還能算是葉家的人嗎?以老爺的脾氣,不打死她才怪。

事情到了這一步,桂花知道輕重。自保是不可能了,若想活命,只能想辦法讓小姐趕緊知道。只有小姐那個二杆子脾氣,才能降住老爺的八面威風。可是,來寶哥不在,面前只有比哈巴狗更忠誠的何黑子。何黑子一向不買桂花的賬,看著桂花倒霉,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替她去叫小姐?桂花暗暗叫苦。

見桂花沉吟,老爺葉福清又說,桂花,今兒個你休想抵賴,不把事情說清楚,肯定要家法伺候。別看你在葉家呆了十七年,家法面前,你可毫無特殊之處。

這話不用老爺說,桂花自個兒也懂。家法僅次於國法,能叫她死,也能叫她生。桂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盡量拖延時間吧。

桂花說,老爺,奴婢不知道,奴婢天天幹活兒,什麼也不知道呀。老爺突然笑了,桂花沒想到,一向刻板嚴肅的老爺笑起來,竟然十分可怕。壞了,今兒個可要死定了。小姐不來,大少爺偏偏也不在家,該死的來寶一早去了集上,昨天夜裡剝的一車花生,一時半會兒是賣不完的。等他回來了,只怕桂花早就被老爺打上了黃泉路……

桂花冒汗了,嚇的。桂花七歲那年,葉家一個使喚丫頭和一個長工有染,弄大了肚子,算起來,使喚丫頭和長工有偏親,長工小那丫頭一輩,事關亂倫,老爺動了家法。桂花現在還記得,何黑子領著幾個人,在兩個人身上綁了石頭,然後推到水塘里,幾串氣泡過後,塘面便風平浪靜了。

老爺再次問道,桂花,你說不說?桂花還是那句話,老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老爺走到桂花面前,突然大喝一聲,該死的奴才,還不跪下。桂花腿一軟,真的跪下了。桂花說,老爺,我真的不知道小姐的事兒,我一個下人,怎麼好……話音未落,桂花的臉上已挨了一掌。老爺臉色變得鐵青,額頭上的青筋暴起老高。老爺吼道,你再說你不知道?

桂花清楚,只要她沒有供詞,老爺一時還不會真動家法。拖,只有拖到小姐或者大少爺來,事情就會有轉機。桂花假裝害怕,尖著嗓子大哭起來。老爺打她,踢她,罵她,她一概不予回答。老爺打累了,就退回到桌前坐下。魯氏撲上來,揪著桂花的頭髮,用力地甩來甩去。魯氏一邊揪還一邊罵,小窯姐兒,你嘴還挺硬啊,這麼打你都不說,打死你都不說,是不是?桂花忍住疼,嘴裡盡量發出聲音。她盼著早點兒進來人,以免她的皮肉之苦。

葉福清夫婦正打得來勁兒,知秋忽然來了。看到父母正在拷打桂花,眼睛就立瞪起來了。知秋說,呀,我說喊了半天桂花也不來,敢情,在這裡挨打呢。知秋走到桂花面前,蹲下來,壞笑著說,桂花,偷嘴了,還是滴漏了。

諸城話里,滴漏就是往家外搗騰東西,近乎家賊。桂花趕緊報冤說,小姐,救命啊,老爺說,你跟和尚好,問我知不知道,我說不知道,老爺不信,往死里打我,小姐,你快給我做個明證吧,我都疼死了。知秋臉色一變,狠狠地推了桂花一把,罵道,該死的丫頭,我不是說了嗎?別替我瞞著,瞞這個幹什麼?打你,打死你也不多。

知秋站起來,冷冷地對桂花和何黑子說,你們出去,我有話對老爺太太說。

何黑子和桂花低頭退了出去。

知秋慢慢地轉過身子,望著父母說,爹,娘,你們也是的,和一個下人較什麼勁哪?女兒喜歡和尚,又不是桂花教唆的,這都是女兒自己的主意。女兒是你們養的,你們應該知道女兒的脾性,女兒就是喜歡和尚,這輩子,除了和尚,我誰也不嫁。魯氏看了葉福清一眼,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便介面說,知秋,就算是把你送到姑子庵去,我們也不會同意你嫁給和尚,你死了這份心吧。

知秋哈哈一笑,說,娘,你想什麼呢?我是你想我嫁我就嫁,你想不嫁我就不嫁的人嗎?要是那樣,我還是知秋嗎?娘,你放心,我不會進姑子庵,我喜歡人間煙火,我要做女人,我要做的是和尚的女人。和尚不會永遠都是和尚,和尚紅塵未斷,與我葉知秋前生有緣,娘,你如果想棒打鴛鴦,那你就看錯人了,我今兒個把話撂在這裡,我可以不要娘,但我不能不要和尚。我來這個人世走一遭,就是為和尚來的,如果你不認這壺酒錢,你現在就給我端一碗滷水來,我皺皺眉頭,就不是葉家子孫。

魯氏頓時尖叫起來,我的娘哎,我怎麼養了這麼個倔種?我上輩子做什麼孽了?老天爺呀,你別讓我姑娘死了,你還是讓我死吧,我被女兒氣成這樣,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嗎?魯氏頭一低,照著八仙桌角就撞。楠木桌子,與鐵傢伙無異,魯氏一頭撞下,頓時昏厥不醒。

葉福清不說話不行了,再矜持下去,局勢就難以控制了。葉福清一拍桌子,大吼一聲,來人。何黑子連滾帶爬地跑進來,結結巴巴地說,老爺你……你有什麼啊就……吩咐?葉福清手指哆嗦著一指知秋說,你把她給我關起來。

知秋看了看躺在地上呻吟的娘,大步走出堂屋。

何黑子真的在知秋的睡房門上加了鎖。看著何黑子那副十足的奴才相,知秋恨得直咬牙。她像對自己又像是對何黑子說,見過奴才,沒見過你這樣的狗奴才。知秋暗下決心,找個機會一定好好教訓一下何黑子,免得他老是為虎作倀,狐假虎威。

知秋並不怕爹娘怎麼難為她,倒怕他們難為和尚。事情到了撕破臉皮的地步,和尚便顯得脆弱。和尚的身份,極易把他架在火上烤。知秋焦躁地思考一下,她覺得這事兒也許只有大哥才幫得上她。畢竟大哥喝過東洋墨水,見過大世面,懂得更多道理,在這家中,也唯有大哥能做得了爹娘的主。知秋望著西天的殘陽,直盼著大哥趕快回來。

晚飯的時候,桂花悄悄地把煎餅和大蔥塞進窗口。桂花悄聲說,小姐,老爺說了,不給你飯吃。知秋輕輕一笑,不無得意地說,不給我飯吃,我吃煎餅卷大蔥,也不錯。知秋狠狠地咬一口煎餅,盯著桂花問,大少爺回來沒有?桂花搖搖頭說,我沒看見,可能沒吧。知秋說,桂花,你到門口去候著,見到大少爺回來,讓他立馬來見我。桂花應了一聲,便慌裡慌張地跑了。

天漸漸黑了,因為鎖著門,桂花又在前院忙,不能給她點燈,所以,知秋的房裡一直黑著。換了平時知秋會怕,可是,這會兒因為想著和尚,知秋不但沒怕,心裡還有些美滋滋的。知秋想到和尚那張圓圓的臉,濃濃的眉毛,還有那張有稜有角的嘴。和尚望著她的時候,眼睛像一灣清水,清得見底,清得讓人想親近他,想跳到他的背上,讓他一天到晚地背著。知秋越來越渴望與和尚獨處了,想和尚時,她的手腳會無端地發熱,熱得她口乾舌燥,兩眼冒火。桂花笑她思春,她還紅著臉不承認。獨處時,她不禁點著自個兒的鼻子說,你不是思春是什麼?這麼說著,居然嚇了一跳,天哪,思春!有時候,知秋又在擔心,真到了那一天,臭和尚會怎樣擺布她呢?

桂花曾經給她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傻子娶了一個老婆,新婚之夜不知從何下手,只好去求家裡的一個長工。這長工本是新娘的相好,因為家裡窮,眼巴巴地看著傻子把心上人抬走了。傻子來求長工幫忙,長工有了機會,他讓傻子在一邊看著,自己在床上和心上人盡情嬉戲……知秋紅著臉想,傻和尚會不會也找個人來幫忙啊?

獃想了許久,忽然門口有了動靜。知秋聽腳步聲是個男人,心中一喜,以為是大哥來了。知秋撲到窗前,壓低聲音問,是大哥嗎?窗外人遲疑一下,同樣低聲說,閨女,是我。

是爹。知秋沒好氣地說,爹來幹什麼?關也關了,餓也餓了,爹還想耍什麼威風?莫不是也想讓我像娘一樣,也撞一回八仙桌兒?知秋說到委屈處,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說話也帶上了哭腔。知秋說,爹我告訴你,不讓我和和尚好,我一定死給你看,我可不是嚇唬你,我說話算數。

爹忽然發起怒來,聲音也大了許多。爹說,知秋,你也十八歲了,隨時都可能出嫁了,是吧?可你怎麼不懂事呢?你把你娘氣成那樣,差一點兒命都沒了,你還想咋樣?知秋說,我不想咋樣,我就是喜歡和尚,我要嫁給他,如果你們覺得丟臉,可以不認我這個女兒,我和和尚一起去化緣,一起吃齋念佛,受多大苦,遭多大罪,我認了。

窗忽然被爹扳開,爹扔進一團東西。知秋上前拾起來,見是一團麻繩。知秋說,這是幹什麼?想讓我懸樑自盡嗎?爹說,要死,你現在就死,免得弄出醜事,玷污了葉家的先人。知秋心一哆嗦,血一下子冷了。爹把話說到這份上,那還有什麼好留戀的?知秋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了幾聲,知秋沖著窗外喊道,和尚,今生無緣,來世再見吧。知秋搬來一隻燈籠凳子,在房梁下墊得穩當,踏上去把繩子搭好,繫上繩扣兒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知秋對窗外說,爹,告訴娘,女兒大了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女兒先走了,不能在二老膝下盡孝,你們多擔待。知秋說完,淚水又止不住地流。爹說,行了,就當我葉福清沒有你這個女兒,一個時辰以後,我讓人來給你收屍。

知秋把腳下的燈籠凳子蹬翻,身體便在空中搖晃起來。

恍恍惚惚,在一條黑色的大路上走了很久。知秋想找個地方坐坐,想找戶人家喝口水,討點兒吃食。可是,除了黑暗和寒冷,這裡什麼也沒有,知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真有些驚慌失措了。

驀地,知秋看到了那座橋,遠遠地高架於一片雲霧之上,橋中有一道金線,將橋面分為東西兩邊。東邊有一頭沒了牙齒的老牛正在橋頭啃草,西邊站著一排兵士,一個個面目模糊,陰氣森森,他們的腳下,跪滿了孤魂野鬼,哭嚎之聲,響徹雲霄。知秋絕望地想,完了,這就到了鬼門關奈何橋了,和尚,知秋今生再也不能與你相見了,若相見時,也需等你百年之後。

兩名無面目兵士看到知秋,獰笑著撲上來,拉住知秋的手就往橋西拖,知秋怕了,拚命往後一掙,不料一腳踏空,失足落到橋下,橋下居然不是水,而是一池毒蛇,知秋尖叫一聲,忽然醒了!

原來是南柯一夢。

知秋感到奇怪,自己不是懸樑自盡了嗎?怎麼會重新睜開眼睛了呢?悄悄地擰一把大腿,下手太重,竟疼得叫出聲來。

桂花的聲音馬上傳入耳底。小姐,你醒了嗎?哎呀,你總算醒過來了,和尚,快,把小姐扶起來,我要伺候她吃飯。

和尚!知秋趕緊睜大眼睛,腦袋轉了幾轉,終於看到了和尚。和尚兩隻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了,臉上的憂慮還濃濃地掛著,看著就讓人心疼。知秋突然傻傻地笑了,知秋帶著哭腔說,和尚,我差一點兒就見不到你了!和尚單手打拱,口誦佛號:阿彌陀佛。知秋想罵和尚,這個時候,就別阿彌陀佛了。阿彌陀佛不頂用,頂用的是,她還活著。活著,比阿彌陀佛要好一千倍一萬倍。這陣子,知秋開始後怕了。她痴望著和尚,喑啞地說,和尚,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要離開你。

桂花給知秋備好了小米粥,粥中加了紅棗兒,還加了紅糖。菜是家做的辣白菜,知秋不去喝粥,先咬了一口辣白菜。辣白菜腌得不咸不淡,脆生生的,很是爽口。知秋一邊品味著辣白菜一邊問,和尚,你吃飯了嗎?桂花在一旁說,哪吃了?一進門就讓我截到後院來了,小姐,我們要是晚來一步,你可就沒戲了。那時候,這世上就剩下一個寡和尚,哭都找不到廟門了。知秋趕緊把手中的粥碗遞到和尚面前,說和尚你吃,我讓桂花再盛一碗。桂花故意說,哎呀,只有一個碗,要不,小姐就湊合著,和和尚用一個碗吧,反正早晚就是那麼回事兒,還不是一個鍋里攪大勺!知秋聽出了桂花話裡有話,便板起臉,故作惱怒地說,死丫頭,找打?桂花叫,哎呀,我算是看出來了,現如今我是什麼話也不能說了,橫豎都不對,咳,誰讓咱是個丫頭呢,要是一個白面小生,人家也會知冷知熱地往手裡塞飯碗喲。知秋笑罵,少說一句,我能把你當啞巴賣了?

主僕二人正斗著嘴,忽然,樓下傳來一陣哭聲。桂花耳朵靈,馬上說,小姐不好了,太太來了。知秋一指床下,示意和尚先躲起來。和尚無奈,只好鑽進床下。桂花用幾隻柳條箱擋住和尚說,不叫你,不要出聲兒。和尚說,阿彌陀佛。

知秋附在桂花耳邊嘀咕幾句,桂花便出了門。魯氏剛上樓,桂花迎面攔住她,低聲說,太太,小姐虛弱得很,最好不要打擾她,免得出意外。魯氏已哭成一個淚人,不管不顧地說,不行,我要看看秋兒,我不能像她爹那麼狠心。桂花攔不住魯氏,只好說,小姐還不能說話,可能是繩子勒傷了喉嚨,怕就怕以後,萬一小姐以後成了半語子,那就糟了,這麼好一個人,做了老姑娘,還不得讓人心疼死。魯氏更急了,撞開門,哭天搶地撲進去,知秋知秋地叫個不停。

知秋生氣地閉上眼睛,故意不理母親。魯氏在知秋床前哭了一陣子,見知秋一直雙目緊閉,只好退了出來。

望著魯氏走遠,桂花小聲說,哪有這樣的爹娘,還給親生閨女送來一條上吊繩子。

接下來的事情,是如何安排和尚。知秋的意思,和尚乾脆從此睡在她屋裡,反正已和爹娘撕破了臉皮,索性將計就計,玩它一個木已成舟。要殺要剮隨便。桂花則考慮和尚的安全。還是那句話,老爺太太可以遷就小姐,卻可以對和尚下手。畢竟不是親生骨肉,動了殺機,不會手下留情。

和尚一直沉默不語,連那句阿彌陀佛也不見了。後來,桂花說,要不,請大少爺來拿個主意?知秋同意了。

少頃,登高來了。和尚見到登高,臉略紅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有愧於登高。

登高說,知秋,和尚的身份,有些特殊,我其實並不贊成你們的事,依我說……知秋打斷登高,急切地說,大哥,我是女流,遲早要嫁人,對吧?登高說,對。知秋說,我就是喜歡和尚,能嫁給和尚,是我最大的夢想。如果你這位留洋生都不能理解,那知秋就是大限到了,還煩勞大哥為小妹準備後事。登高怔了怔,一時不敢隨意表態。知秋卻催道,大哥,你說話呀。登高不看知秋,卻把目光定在和尚身上。登高思忖片刻,慢慢地說,和尚,你怎麼看這個問題?和尚本來想雙手合什,想了一下,又把手放下。和尚說,大少爺,我自結識了你,已重回三界內,既然令妹不嫌,我自當報恩,唯令妹馬首是瞻。登高話裡有話地說,只怕耽於兒女情長,會誤大事。和尚說,命該如此,即當面對。放心,國事與家事,和尚自會妥善料理,絕不混淆。命不過三寸氣耳,當舍則舍,諒不遲疑。

登高凝視良久,轉身走了。知秋盯著登高的背影,提高聲音叫道,大哥,你給個準話兒呀。桂花說,小姐,沒話兒就是默許了,放心吧,老爺太太那邊,大少爺自會掰扯清楚。說到這裡,桂花忽然眉開眼笑,她沖知秋福了一福,戲謔道,小姐,恭喜小姐,賀喜小姐,翻手覆手之間,就成了新人了,要不要我服侍小姐沐浴更衣呀?須知,吉時已到,該入洞房了。知秋坐起來,並不理會桂花的戲謔,而是望著和尚,認真地說,和尚,知秋這輩子可押在你身上了,我有言在先,在一起,即使只是一天,也要知冷知熱,不能一曝十寒,你可應得?和尚深施一禮,習慣性地應道,阿彌陀佛!知秋被和尚逗笑了,嗔怪說,別念佛了,進了我的閨房,你就和佛決裂了。

和尚卻在心裡說,知秋小姐,你是有所不知,自從我見了大少爺,我已經與佛決裂了。佛不能救國,只顧參佛悟道,恐怕只會誤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和尚不才,卻也有顆報國之心。所以,佛祖也好,雲濟師傅也罷,他們不會真的怪我。既然回歸紅塵,那就入鄉隨俗,愛我所愛,恨我所恨,某日緣分盡了,再行取捨罷。

給和尚打來了清水,桂花已悄然迴避了。知秋說,和尚!和尚不語,只是默默地望著知秋,眼裡流動著淚光。愛惜地撫摸著和尚的頭頂,看著和尚那六個深深的戒疤,知秋的心顫動了,她慢慢地拉住和尚的手,輕柔地說,和尚!知秋能聽到和尚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有人在敲鼓,又像有人在放炮。知秋一分一寸地端詳著和尚的眉毛鼻子眼兒,像在端詳一個剛剛問世的嬰兒。知秋說,和尚!知秋忽然覺得,叫和尚的名字,是那樣的美好,就像小時候跟著大哥背誦唐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和尚仍舊不語,和尚的表情怪怪的,臉色紅紅的,和尚的睫毛上,掛滿了柔情蜜意,像晨霧,又像夕陽,和尚的眼波,風一樣吹進知秋的心中,知秋覺得所有的寒冷都消失了,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剩下的,唯有溫暖,唯有說不出的快樂。知秋又去叫和尚,和尚抬起頭,知秋看到,一直凝結在和尚眼角的那顆眼淚,終於悄然滑落,曲曲折折地流進和尚的嘴裡。

知秋輕輕地說,和尚!

(未完待續)

?長篇小說《血色辛亥》(五) || 王龍?

作者簡介:王龍,吉林通化人,現居廣州,廣州市海珠區作協主席。中國作協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七部,電視劇本四部,發表中短篇小說、戲劇、散文若干,20集電視劇本《無冕之王》2001年被廣州電視台投拍,長篇小說《血色辛亥》獲2011年華僑華人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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