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南沙差點成了重化工業區

註：此文寫於2007年，距今已經十年，當時南沙被市政府定位為重化工業基地，我希望藉此文向社會發出另一種聲音。如今南沙已放棄了發展重化工業的方案，南沙幸甚，廣州幸甚。

從南嶺塔遠眺

對未來學頗有研究的何博感測嘆，南拓後的廣州，面積比上海還大:

廣州最厲害的一著是南拓。南拓使廣州得到的遠不只是小南沙、大南沙，而是整個南中國海。直接利益是從小南沙迫近香港。這樣一來，廣州就不只是廣州，南沙就不只是南沙了。

大南沙開發的概念，逐漸深入人心。但對於如何開發，卻還是處士橫議，百家爭鳴。從1990年代初開始，把南沙建成廣州的能源基地、礦鐵基地、化工基地的呼聲，由遠而近，由低而高，響遏行雲。霍英東對此甚感焦慮，南沙是珠江三角洲的咽喉之地，珠江三角洲有好幾千平方公里可以建廠，為何要堵塞僅有的呼吸通道？他多次向政府進言，勿在南沙發展有嚴重污染的大型工業。1995年2月，霍英東致函廣東省委書記謝非、省長朱森林：

應該怎樣建設南沙？人們曾有過各種想法：把南沙建成工業區？鋼鐵城？輕工業中心？化工區？火力發電中心……？這幾年一直議論未定。我個人認為，番禺能發展工業的地方很多，而南沙是塊寶地，是珠江河口，南沙應該是一個交通中轉、中介的服務中心，是珠三角的重要交通樞紐，道路網路已伸展到粵西、粵北和清遠山區，千萬不要把這樣一個重要的通道封閉。

政府也有政府的考慮。2001年10月23日，在市政府召開的首場新聞發布會上，林樹森市長宣布大南沙開發計劃時說：「南沙是廣州實現由沿江城市向現代化濱海新城轉變的希望所在。」要借南沙把廣州建成「最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這是一個美好的理想，怎麼實現呢？市長一言而定：「關鍵就是發展臨海工業區」，「就是要將工業區南移，向珠江口轉移。」「以後廣州的重化工業都將往南走。」

書店

支持與反對的聲浪，相激相盪。何博傳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不論從現代意義還是從「最適宜居住」要求來說，真正成功的大城市都有一個必備條件——市郊有開闊的空地，且是海邊優於山邊。世界十大城市有九個都在大河口靠海一邊就是明證。已經開發和正在開發的沿海地帶，是全世界最適宜於人類生活和進行創造性勞動的地方。在珠江口大規模發展「臨海工業」，會破壞這個不僅對廣東、對中國、甚至對全人類都是極為寶貴的地方。

有爭議是正常的事情。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只有一種聲音才是不正常的。但政府在南沙建臨海工業的決心，堅定不移。在政府官員中，有一句口號：「廣州經濟增長五年內看東部，十年八年後看南沙。」

2001年下半年，廣州南沙開發區建設指揮部成立，由市政府直接領導，全權負責南沙的建設與開發。隨即在8月由市政府主持召開「南沙開發建設協調會」，開始編製南沙規劃。2002年6月，市規劃局邀請五家國際設計機構或設計聯合體召開「廣州南沙地區整體城市設計及重要節點城市設計國際競賽技術文件發布會」；12月，廣州南沙開發區建設指揮部又委託市城市規劃局南沙分局組織南沙進港大道沿線、南沙鎮中心街沿線、南沙西部工業區濱水地帶三個環境整治規劃國內競賽。接著又舉辦了廣州南沙港區及其關聯產業區總體布局規劃國際競賽。造勢的浪潮，一波高過一波，輿論沸沸揚揚，喧騰內外。

未來的南沙，將不僅僅是22平方公里，也不是32平方公里，而是一個797平方公里的衛星新區概念。政府所考慮的，不光是第三產業的發展，還有廣州的工業骨幹項目，還有GDP。林樹森在2002年說：「沒有大的工業骨幹項目支撐，就沒有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廣州不能只有洗髮水、餅乾等東西，要大力發展起骨幹作用的工業項目，以適應廣州作為區域中心城市的生產力發展要求。工業發展了，第三產業才有可能跟著發展。」

正是出於這樣一個宏偉的戰略目標，政府把南沙定位為臨海工業和重化工業區。密鑼緊鼓地在南沙港區規劃建設一個年煉油1500萬噸、生產乙烯100萬噸，以煉油和石油化工為龍頭的現代化大型化工生產基地。在廣州市政府2004年發布的「綜合介紹廣州市的官方統一標準文本」中，對南沙開發的發展定位和目標，有最準確的表述：

堅持「生態優先」的原則，以發展臨港工業、高新技術產業、現代物流業為重點，以現代化基礎設施建設為突破口，以優質社會服務為依託，按照「統一規劃、分期實施、重點推進、滾動發展」的原則和「產業起步、項目帶動」的發展思路，打造汽車、鋼鐵、造船、石油化工、重型裝備、光電子六大基地。

蒲洲花園

生態優先固然好，但優先的標準是什麼？污染與否的尺子在誰手裡？誰來監察？2005年的一份水質監測報告指出，珠江口近6000平方公里的水域中，重金屬、無機氮、石油類幾乎100%超標。環保專家敲響了警鐘：伶仃洋絕大部分海域水質綜合污染指數，達到重污染水平。珠江口目前已成為華南第一大、國內第二大污染型口岸。《羊城晚報》更用「生態災難襲擊珠江流域」來形容我們所面臨的危機。

長三角16個城市中有九個以石油、化工為主導產業，由於監管體系與安全配套體系的脫節，頻頻發生液氯泄漏、鹽酸泄漏、有毒物品爆炸等化學品事故。重化工時代的長三角，被安全專家視為「危險三角洲」。《改革內參》稱「長三角抱著『炸彈』走進重化工時代」。2004年的東南亞海嘯、2005年的美國新奧爾良風災和中石油吉林石化公司爆炸，造成松花江污染事件，都使遠慮變成了近憂。前車之鑒，絕非危言聳聽。

從2002年~2005年，南沙已陸續引進了156個工業項目，其中包括日本豐田汽車項目、東方電器核電承壓設備項目、中國造船基地項目，以及化工、纖維製品、印染、船舶維修等一系列重大的工業項目。2003年9月22日，廣鋼集團和日本JFE鋼鐵株式會社宣布，雙方將成立廣州JFE鋼板有限公司，標誌著廣鋼的「進軍南沙」戰略，建設年產鋼1000萬噸臨海鋼鐵基地項目正式啟動。南沙開發區經濟發展局局長熊文輝興奮地說，他們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面對鋪天蓋地的項目和紛至沓來的談判對象。

小小的桃花源外，早已是斗轉參橫，天地如沸，四方易位矣。2006年，南沙港區第一期工程已經完成，第二期六個五萬噸的碼頭，亦於2007年建成。華南地區規模最大的三層互通多路城市立交——亭角立交工程，在南沙建成投入使用，四條直通橋和20條匝道，除連接京珠高速公路外，還分別通往南沙大道、黃閣大道、濱水大道北、濱水大道南、京珠大道北、京珠大道南、番中公路和進港大道。地處珠江出海口的鳧洲大橋於2007年8月竣工。地鐵四號線也將穿越蘿崗區、天河區、海珠區、番禺區，直達南沙區。大角山海濱公園將興建一個大型遊艇碼頭。完整的交通網路，漸現雛形，標誌著南沙的發展進入了全面提速的時期。

各種媒體對在南沙發展大型重化工業，無不歡聲雷動。人們熱切地渴望趕超上海，與長三角一較高下，甚至迫不及待地要與深圳、東莞一較高下。他們對GDP保持著一種永不冷卻的狂熱。南沙的前景，與霍英東心中的烏托邦比較，已相去甚遠。這究竟是好事？還是憾事？只能留待歷史去回答了。

曾經有人問霍英東：「南沙什麼時候可以建好呢？」

霍英東回答：「廣州建了兩千多年，現在還在建呢。」

誠哉斯言。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南沙的建設，亦非短期內所能咄嗟而致。這是兩代人、三代人，甚至更加長遠的事情。

資訊科技園

2006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一批企業家在南沙大酒店聚會，暢論南沙的發展前景。大家對南沙將建成一個適宜創業、適宜生活居住的現代化濱海新城，興緻勃勃，信心十足。會議發言非常熱烈，人們幾乎要搶麥克風。會後，企業家們來到江邊的散步道，當面對茫茫大江時，這些剛才還在高談闊論的人，忽然都安靜下來了。他們佇立在江邊的欄杆前，默默地望著朦朧的遠方。空氣變得非常安靜。這種安靜是如此廣闊無垠，好像包含著過去與未來的一切，甚至囊括了星辰、河流與大地。

海氣東來，江風勁吹，暑熱頓消。夜色茫茫的珠江口，遠處東莞的點點燈火，閃爍明滅；繁忙的虎門大橋上還是車馬如龍。一艘駁船在風中突突駛過，消隱在黑暗之中。人們側耳聆聽，彷彿還能聽見從遠古傳來沉滯而古邈的濤聲。然而，這種寧靜，在未來幾年內將會被打破，並永遠地徹底地消失。天地蒼黃，萬象更新，一個嶄新的南沙，在我們視野範圍之內，已呼之欲出。

流水流年拚遠望，如塵如夢剩孤吟。五年以後，十年以後，這些人再來南沙，還認得出這片山山水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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