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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梨花渡》連載31:左右岸 老陰篇

我想寫一部讓人開懷大笑的書,給苦淡的生活加一點兒調料。寫完之後我才發現,所有的笑都是如此沉重。這沉重源自黑洞一樣的真相,而人心則是不可探測的黑洞。

這部作品傾盡了我大半生的生活積累,我自認為熟悉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物,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樣。最終卻發現,他們是不可知的,包括對自己,我也陌生起來。

這一切同樣源於真相。真相是殘酷的,揭露真相是殘忍的。我不能像魯迅先生那樣「時時刻刻解剖別人」,我眷戀身邊的誠善和暖意,那怕是短暫的甚或是虛幻的;我更不能「無情地解剖自己」,我怕疼。

——王梓夫

韓暢約徐可良見面,是在望海大廈的樓頂上。

這是彩流縣城最高的建築,對外聲稱三十六層,其實是三十八層。最上面的兩層是隱秘的,電梯只通到三十六層,再往上去是一個隱藏在房間里的小電梯,需要密碼才能打開。隱秘的那兩層是一個私人會所,裡面的檔次之高是令人瞠目結舌的。據說餐廳里的廚師都是從北京大飯店請來的,服務小姐都是在北京天上人間培訓過的。不但有小姐,還有帥哥,專門給女官和富婆預備的。這裡是會員制,外人進不來。就算是會員本人,一次也只能進來兩個人。進來之後就會被帶進專門的房間,就是說,誰到這裡來了,誰在什麼地方,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連會所的老闆都無權過問。其隱蔽性可想而知了。

樓頂露天平台上,是一個玻璃大棚,裡面種著許多熱帶植物,一年四季鬱鬱蔥蔥。他們在一個綠植花叢簇擁的角落裡坐下來,服務小姐端過來兩杯咖啡,一個果盤,一句話都沒有說,便隱退而去。

韓暢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徐可良,一副兄長的慈愛模樣。

徐可良忍不住問:「韓縣長,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韓暢說:「找你談談,隨便談談。」

徐可良有點兒奇怪:「您……跟我談什麼呢?」

韓暢輕輕地笑了笑:「不應該找你嗎?無論從周天英這邊說,還是從馮小螺這邊說,我找你都不為過吧?」

周天英是徐可良的丈母娘,馮小螺是徐可良的老婆,都不是外人。當然,對韓暢來說,這兩個人也不是外人。周天英跟韓暢的關係,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至於馮小螺,外界一直傳說是韓暢的私生女。可是周天英不承認,不知道韓暢承認不承認。

韓暢的語氣更加充滿了關切:「聽說你陷入了困境,跟馮小螺鬧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可良心裡一陣發酸。

這是他的一塊心病,作為男人,遇到再難再委屈的事情,也只能咬碎了牙咽進肚子里,打斷了胳膊褪到袖子里。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訴苦,這句話是當年父親告訴他的。對於你的苦楚,百分之八十的人不感興趣,百分之十的人僅僅是禮貌性地表示同情,還有百分之十的人會幸災樂禍。真正能關心你的幫助你的,遇到了就是神仙。韓暢會屬於哪種人呢?

徐可良確實陷入了困境,他委屈、他憤怒、他恨,恨得咬牙切齒,恨得想罵娘想殺人還想自殺。

徐可良原本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原本有一個安穩的工作,原本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有一個賢惠的老婆和一個可愛的女兒。這一切,都因為馮小螺的出現,亂套了,並且失去了,慘痛地失去了。老婆帶著女兒離開了他,確切地說,是他把自己掃地出門了。他把房子留給了老婆孩子,自己則跟著馮小螺鬼混去了。他承認馮小螺是能幹的,包括成立蔬菜公司,搞蔬菜採購批發,又在梨花渡建起了蔬菜大棚。這都是馮小螺的功績,他是沒有這個氣魄的,也沒有這個能力。在外人看來,他們成功了,是大老闆,出門開著寶馬,外出住大酒店,還常常出席體面而豐盛的宴席。他們也發了財,資產過億。

這一切都是馮小螺拼搏來的,自然也屬於馮小螺的。公司的法人是馮小螺,人際關係是馮小螺的,主要決策是馮小螺的,所有的財產支配權也是馮小螺的。

在外人看來,徐可良倒是一個吃軟飯的男人了。

他真的不明白,馮小螺明明是他收留的一個流浪女孩兒,他是馮小螺的恩人,馮小螺的靠山,怎麼一下子變成他的女王了呢?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交換了位置,哪個地方是他們身份互換的拐點,他真的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要不是他太弱智,太傻逼;要不就是馮小螺的手段太高,一切都做得順理成章,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最近女兒來找他,要到國外留學,需要五十萬元錢。他戰戰兢兢地跟馮小螺商量,剛一張嘴馮小螺就明白了,立即把口子堵死了:「她憑什麼跟你要錢,你跟她媽離婚的時候,房產、財產、存款都留給她們了,她還好意思再跟你要錢呢?」

徐可良有些生氣,說:「她畢竟是我女兒,我不能不管。」

馮小螺說:「你管,行啊,誰讓你是她爹呢,反正我不管。」

徐可良說:「你不管,可是你管著錢呢,你不給我錢,我用什麼管?」

馮小螺說:「我是管著錢呢,可這錢是我的,我的錢我能不管嗎?你管女兒,憑什麼跟我要錢?」

聽聽,這就是馮小螺對待徐可良的態度。

這都沒什麼,徐可良都可以忍。更要命的是,他漸漸地發現,馮小螺開始嫌棄他了。他們在縣城裡買了房子,四室兩廳兩衛,足夠他們住的了。他們有了各自的空間,徐可良還有了企盼已久的書房。可是,房子有了,溫情沒了。馮小螺不允許徐可良進入自己的房間,甚至連浴室都是分開的。徐可良發現,馮小螺換衣服、化妝都迴避著他。徐可良有要求,馮小螺堅決不讓徐可良挨近她。這還是夫妻嗎?

直覺告訴他,馮小螺在外面有人了。有人說是北京的一個官二代,有人說是一個年輕的小白臉兒,有人說是一個房地產老闆。徐可良不想深究,不想弄明白,心變了,人還留得住嗎?

這些錐心之痛,他能對誰說呢?跟周天英說嗎?她能不向著自己的女兒嗎?何況,他比馮小螺大二十多歲,這畸形的婚姻原本也是不被梨花渡認可的。真要是鬧起來,梨花渡沒有人會同情他的。馮小螺在梨花渡建起了蔬菜大棚,梨花渡人把她看成了財神,當作恩人。

這就是他的命運。

羅淑惠說過,休前妻賣青苗後悔到死。

一個有苦不想訴無處訴的苦命男人,居然被韓暢領到這麼一個奢華隱秘的地方,而且還主動關心他的苦楚。

徐可良還是不想說,他知道韓暢與周天英、馮小螺的關係,他能同情自己嗎?他能站在自己這一邊嗎?就算能站在自己這一邊,他能為自己做主嗎?清官難斷家務事,韓暢能幫自己什麼忙呢?

韓暢說:「我知道你不想說,男人都好面子。不過情況大體上我也知道了,你現在是走投無路了對吧?」

徐可良說:「您是副縣長,如果您真的想幫我,我希望您能為我討回一些公道。我不要求十分公道,哪怕五分公道三分公道也行。」

韓暢問:「我能為你討回什麼公道?」

徐可良說:「馮小螺現在資產過億,總不能一點兒都不給我吧?」

韓暢說:「她憑什麼給你?公司是她的。」

徐可良說:「只是公司的法人是她,誰都知道,公司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創辦起來的,一起辛辛苦苦發展起來的。」

韓暢說:「有什麼可以證明嗎?你佔有公司股份嗎?」

徐可良無話可說了。

韓暢又問:「除了公司,別的方面你還有訴求嗎?」

徐可良說:「我們兩個分開也行,總得給我個住處吧?」

韓暢說:「據我所知,你們兩個根本就沒有領結婚證,屬於非法同居,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徐可良又低下了頭。是啊,他跟馮小螺為什麼沒有領結婚證呢?自從他們回到梨花渡,便糊裡糊塗地同居了,他要求過領結婚證,馮小螺說過,在農村,吃了酒席就算結婚了,有些人一輩子都沒領過證。

徐可良信了馮小螺的話,他是了解農村的,所以他沒有堅持領結婚證。現在回過頭來想一想,是馮小螺順應了農村的約定俗成,還是有意留了一手呢?如果是後者,那馮小螺也太可怕了。一個小黃毛丫頭,怎麼會有這麼深的城府這麼陰險的心計呢?

韓暢說:「你現在要是離開馮小螺,只能是被掃地出門凈身出戶。」

徐可良苦苦地搖了搖頭,悲凄地說:「韓縣長,您也許不知道,我當初跟前妻離婚的時候就是被掃地出門凈身出戶的。」

韓暢說:「這我知道,你是個痴情的男人,痴情的男人總是會受到傷害的。」

徐可良說:「我也是為了她辭掉公職的,要不,我當初就是正科級了,是她逼著我下海的。」

韓暢說:「你為什麼那麼聽她的呢?她不過是一個小丫頭兒,甚至還是一個未成年人,你可是一個大男人。」

徐可良說:「我就是心太軟,太犯好心眼,慈心生禍害,我算是知道了。」

韓暢說:「這就是命,人不能跟命爭。」

徐可良說:「您也這麼說?」

韓暢說:「一個男人兩次被女人掃地出門,這不是命是什麼?」

徐可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爭了,我認命。韓副縣長,謝謝您能聽我說一些心裡話,您放心,我一不會殺人,二不會自殺。」

韓暢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徐可良說:「我去流浪。」

韓暢笑了。

徐可良說:「您說過,我一個大男人,怎麼都能養活自己。」

韓暢說:「男人得有夢想。」

徐可良笑了:「認識馮小螺,就是我的一場噩夢。」

韓暢咂了一口咖啡,看了看頭頂上的天空,意味深長地說:「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徐可良可無心看雲。

韓暢突然向徐可良伸出了手:「我們握個手吧。」

徐可良疑惑地看著韓暢。

韓暢說:「我們是命運共同體。」

徐可良把手伸給韓暢:「我不明白。」

韓暢握住了徐可良的手:「我們兩個男人聯盟,做一點兒男人應該做的事情。」

徐可良說:「請韓副縣長明示。」

韓暢重新挺直身子,坐好,娓娓道來:「縣委、縣政府制訂了一個規劃,一個龐大的很有氣魄的規劃,打造梨花渡漕運古鎮。為什麼要制訂這麼一個規劃呢?一是京杭大運河申遺工作已經啟動,運河沿岸的城市都在全力挖掘漕運遺產,弘揚運河文化,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契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二是,中國有特色的保存得比較好的古鎮基本上都在南方,譬如江蘇的周庄、浙江的烏鎮、江西的婺源、湖南的鳳凰古城、雲南的束河……在北方,特別是華北和冀豫魯地區,很少有古鎮留存下來。如果我們把梨花渡打造出來,就給北方地區增添了一個重要的旅遊景區。不僅僅是旅遊,還有吸引投資、房地產開發等重要的項目。這些都能跟農村城鎮化結合起來,農村城鎮化,是中央今後工作的重點,也是保持經濟高速穩定增長的重要戰略方針,這是經濟發展的大方向。我們順勢而為、借勢而上,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業,你說,這值不值得我們甩開膀子大幹一場?」

徐可良看著慷慨激昂的韓暢,半點兒都激動不起來。

韓暢繼續說:「這麼一個大項目,總投資要達到上百億,前期規劃搬遷基礎設施建設,也需要十幾個億。縣財政準備先拿出三個億,作為梨花渡開發的啟動資金。」

徐可良還是無動於衷。

韓暢說:「我說這些你明白嗎?」

徐可良說:「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

韓暢說:「錢,政府拿出來了,可是事總得有人干呀?」

徐可良說:「您想讓我干?」

韓暢說:「我找你來就是想讓你干。」

徐可良說:「這麼大的事,嚇都把我嚇得半死了,還能幹什麼?」

韓暢說:「不是讓你干具體的事情,是讓你進行操作。你先註冊一個公司,叫作漕運古鎮投資建設集團公司,屬於國有企業,以後條件成熟了,再轉為股份制公司。政府拿出三億的資金先打到你的公司賬戶上,然後你自然就知道該做什麼怎麼做了。」

徐可良心裡像是被敲擊了一下,渾身震顫起來。

韓暢繼續說:「你是由縣政府直接選聘的,既是法人,又是總經理,董事長由我親自兼任。」

徐可良沉默起來。

韓暢說:「覺得很突然是不是?」

徐可良沒說什麼。

韓暢說:「這個公司成立起來以後,你還跟馮小螺爭什麼呀?你那點兒小小的訴求還不夠喝茶的錢呢。」

徐可良說:「這麼好的事情,您為什麼不讓周天英來做?」

韓暢說:「周天英是村主任,將來梨花渡開發改造,離不開她。」

徐可良說:「那為什麼不讓馮小螺來做?」

韓暢說:「馮小螺是什麼人,你比我清楚,這種女人,我敢用嗎?」

徐可良說:「那……您就那麼信任我?」

韓暢說:「我說過,我們是命運共同體。」

徐可良還是不明白韓暢的意思,但是也不好意思多問。

韓暢看來是決心把老底兒交給徐可良了,便說:「我跟周天英的關係你知道吧?」

徐可良說:「地球人都知道。」

韓暢哈哈大笑起來:「好啊你小徐,拿老哥逗起悶子來了。」

徐可良急忙致歉:「對不起,我放肆了。」

韓暢說:「我喜歡,這樣顯得咱近,咱親,我長你幾歲,攀個大,以後就是你哥了。你的公司辦起來之後,咱哥兒倆就綁在同一條船上了。」

徐可良說:「剛才您問我您跟周天英的關係,這裡有什麼事情嗎?」

韓暢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掐著指頭算來,周天英跟我好了二十九年零三個月零十二天了。不容易啊,她打從二十幾歲就跟著我,那時候年紀輕輕的死了丈夫,為了我,人家一直沒改嫁。你說,我能對不起人家嗎?」

徐可良試探著說:「是啊,二十九年了,馮小螺今年二十八歲,這麼說馮小螺真的是您的女兒?要是那樣,我可不能跟您論哥兒倆了。」

韓暢說:「不,馮小螺不是我的女兒。周天英告訴我她們去做DNA鑒定了。」

徐可良笑了:「那我就有資格跟您論哥兒倆了。」

韓暢說:「我的話沒說完,人家周天英等了我半輩子了,你說,我該不該給人家一個交代?」

徐可良說:「是啊,周天英也夠痴情的了。」

韓暢說:「我過去有老婆,沒有資格娶人家。現在我老婆病死了,我再不娶人家,說不過去了。」

徐可良說:「是啊,都老太婆了,也該有個歸宿了。」

韓暢說:「關鍵是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

徐可良說:「這麼說,您嫌人家老了?」

韓暢拿起手機,從裡面翻出了一張照片,給徐可良看。

絕對是個美女,又年輕,又性感,徐可良突然認出了她:「這不是省電視台的主持人蘇梅子嗎?」

韓暢說:「是啊,可良,你也是男人,男人都沒出息。一個老太婆,一個蘇梅子,換成你,你娶誰?」

徐可良說:「我可沒您這麼大的艷福。」

韓暢說:「更要命的是,蘇梅子懷孕了,這回是我的孩子。」

徐可良沉默了一會兒:「這麼說,你要對不起周天英了?」

韓暢說:「我能有別的選擇嗎?」

徐可良說:「周天英那兒您怎麼交代?當然,您也可以做得很絕情……可是,您要開發梨花渡,您又是公司的董事長,以後所有的事情都要跟周天英打交道?您把周天英傷慘了,我們怎麼辦?」

韓暢點了點頭:「這回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了吧?」

徐可良搖了搖頭。

韓暢說:「記得曹操殺呂伯奢的故事嗎?」

徐可良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韓暢說:「我只負周天英一個人。但是,到時候我會彌補給她的。從今以後,她什麼都不用幹了,我會讓她舒舒服服安度晚年的。」

徐可良明白了:「您要撤掉周天英的村委會主任?」

韓暢說:「撤人家沒道理,人家又沒犯錯誤。下半年全縣的村委會主任換屆,正好是個機會。我們要提前做好準備,而且準備要充分,不能有任何閃失。」

徐可良問:「換誰呢?您有合適的人選嗎?」

韓暢說:「有,一個很有實力的人。」

徐可良問:「誰?」

韓暢說:「沈秋萍。」

全面開發打造梨花渡的規劃還沒有公布,在民間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村委會換屆的指示還沒有下達,梨花渡已經暗流涌動風生水起了。一件事是老百姓最關心的,一件事是老百姓最感興趣的,兩件事攪和在一起,梨花渡像春天大運河冰凌解凍一樣,嘩嘩啦啦地沒日沒夜地震動起來。

最活躍的人物是沈秋萍,她真的提前下手爭取民心了。精鑄廠的食堂里熱鬧起來,幾乎每天都大餐小宴。一個工廠的食堂,做的可不是大鍋飯,山珍海味水陸雜陳南北風味皇家菜肴,應有盡有色香味形俱佳。廚師都是從各地各大飯店請來的,還有京師名廚退休後高薪聘用來的。到這裡享受美酒佳肴的不僅僅是縣、鎮的領導,更多的則是梨花渡的平民百姓,當然,這些平民百姓都是有選擇的,都是有影響的,都是將來用得著的。幹了這麼多年企業,沈秋萍懂得成本最低廉利益最大化的道理。

老百姓關心的則是拆遷補償。有許多傳說,傳說中有許多方案,方案中有許多細節,這些都沒有得到官方的肯定。老百姓不管這些,以往的經驗值得記取,大凡小道消息最後都變成了官方消息。說實在的,農民是歡迎拆遷的。至於各地傳來的許多拆遷引起的群體事件,包括上訪、包括抗暴、包括殺人和自殺、包括釘子戶云云,大都是由拆遷補償不合理引發的,與拆遷本身無關。當然,真正反對無序拆遷的也大有人在,多是有良知、有遠見又並非當事人的知識分子。拆遷拆遷,一步登天,老百姓不但改善了居住條件,還能得到一筆補償,何樂而不為呢?至於什麼該保護,什麼被破壞,什麼是可持續發展,什麼是短見行為,什麼是為子孫後代負責,什麼是官員的政績,沒有人懂,也沒有人想懂,關我屁事?

梨花渡的百姓大張旗鼓地行動起來,屋外壘屋,房上加房,院子後面套院子,為的是增加面積,多爭取一些補償。有人說,田裡種的樹苗是按照棵數補助的,於是,田裡的樹苗變成了稻苗。一棵挨一棵,一棵擠一棵,密密匝匝歪歪扭扭糾糾纏纏,數都數不清。也不知道這些形形色色的樹苗是從哪兒弄來的,反正下血本了。

還有的說,住房是按照人口分配的。於是乎,家家戶戶都動員起來,在外面工作多年的急急忙忙把戶口遷回來,七姑八姨爛眼二舅媽,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都想方設法把戶口弄過來。後來又聽說,住房是按照戶口本補助的。於是乎,人口多的開始分家,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子女另立門戶,還沒結婚的閨女兒子也單獨立一個戶口。沒的可分了,兩口子便分起來,怎麼分?離婚。民政局門口排起了長隊,有剛結婚沒出蜜月的小兩口,有剛生完孩子的小夫妻,有抱著孫子的中老年男女,還有拄著拐杖的老頭兒老太兒……一打聽,都是梨花渡的。不明底細的人說了,梨花渡怎麼了?是都鬧起了婚外戀還是突然間變得無情無義了?

馮小螺是從母親那裡得到確切消息的。

母親周天英從鎮里開會回來,直接到蔬菜大棚里找到了她,告訴了她一個五雷轟頂的事情:梨花渡的拆遷由漕運古鎮投資建設集團公司負責,從拆遷政策到設計規劃,已經全面啟動了。而漕運古鎮投資建設集團公司的總經理居然是徐可良。

這可能嗎?這可能嗎?這可能嗎?媽您是不是搞錯了?

馮小螺無論如何不相信。就憑他徐可良,怎麼能一夜之間搞起這麼大的一個公司?莫非他撿到聚寶盆了,還是偷挖了一座古墓?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周天英對女兒的疑問再三再四地做了肯定,馮小螺不得不相信了。

徐可良的漕運古鎮投資建設集團公司的總部不在梨花渡,而是設在縣城最牛逼的望海大廈,整整一個十六層,八十多個房間,都是集團公司的辦公室。

馮小螺的車開進停車場,然後進門登記上電梯,電梯的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是沈秋萍。

沈秋萍也看見了她,卻沒有停下匆匆的腳步,只是朝她揮了揮手,走了。

馮小螺算是見識到了高檔辦公機構的奢華與氣魄了,她上了樓,立即有一位絕代佳人迎上來,彬彬有禮地問她:「請問您找誰?」

馮小螺故作傲慢地說:「我找徐可良。」

佳人問:「請問您有預約嗎?」

馮小螺懶懶地說:「沒有。」

佳人客氣地說:「對不起,徐總很忙,沒有預約是不能見的。」

馮小螺火了:「我是他老婆,你去問問他見不見我?」

佳人依然很職業地說:「您能把名字告訴我嗎?我要向徐總請示的。」

馮小螺說:「他知道自己有幾個老婆。」

佳人說:「據我所知,他跟他的妻子離婚了。」

馮小螺說:「那我就是他現在的老婆。」

佳人讓她稍等,進去了,很快又出來了,對馮小螺說:「讓您久等了,請您進去吧。」

辦公室是千篇一律的老闆型,寬大的老闆台,老闆台前面是沙發,老闆台後面是轉椅,轉椅後面是高大的書櫃,書櫃里擺著城磚一樣厚大笨重的書籍。這些書都是擺設,有些書就是一個空殼。這是一個潮流,顯示領導者愛讀書有學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學問也成了一個空殼,空殼才是真正炫耀的資本。

徐可良見到馮小螺,禮貌地站起身,指了指老闆台前面的轉椅,示意她坐下。

馮小螺沒有坐,直直地盯著徐可良,緊閉著嘴巴,一句話也不說。

徐可良打破了沉默:「看清楚了嗎?」

馮小螺說:「我從來就沒看清楚過你。」

徐可良說:「我很忙,只能給你十分鐘的時間。」

馮小螺說:「我只用一分鐘。」

徐可良說:「你說吧。」

馮小螺說:「你已經兩年三個月零三天沒有回家了,今天晚上你回去。」

徐可良說:「既然我已經離開兩年多了,你從來沒找過我,為什麼今天讓我回去。」

馮小螺笑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忘了?」

徐可良真的想了想,又翻了翻老闆台上的日曆:「真的忘了,請提示一下。」

馮小螺說:「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們不該慶祝一下嗎?」

徐可良冷笑了一下:「我們從來沒有結過婚,怎麼弄出一個紀念日出來?」

馮小螺說:「什麼叫結婚?難道領結婚證就叫結婚嗎?」

徐可良說:「你不是說,農村講究的是結婚酒席,可是我們也從來沒有辦過結婚酒席呀?」

馮小螺說:「結婚酒席只是形式,我們講究的是內容。」

徐可良說:「什麼內容?」

馮小螺說:「內容就是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就是我們的第一次,什麼時候女人把第一次給了男人,那應該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結婚。我們的第一次,是四年前的今天。」

徐可良想說什麼,張開的嘴又合上了。他遲疑了一會兒,竟然點了點頭:「好吧,我今晚回去。」

馮小螺笑了,很嫵媚地笑了:「你想吃什麼?我親自下廚給你做。」

徐可良說:「對不起,我今晚約了設計院的領導,要一起吃晚飯,恐怕要晚點兒。」

馮小螺很賢惠地說:「哦,那我等著你。」

馮小螺之所以如此匆匆來見徐可良,並且很寬容地對待徐可良的敷衍,是因為她心裡實在沒底。

徐可良留給她的疑問太多、疑惑太多,她不知道該如何詢問。她知道,鬧僵了什麼都不會得到。唯一的辦法就是跟徐可良緩和關係,可是她又深深地知道,她把徐可良傷慘了,徐可良會原諒她嗎?

徐可良晚上並沒有接待設計院的領導,而是約了羅淑惠。

像韓暢一樣,他與羅淑惠的會見亦是安排在奢華又隱秘的望海大廈的樓頂上。徐可良現在也是那個無名會所的會員了,與韓暢享受著同等待遇。

在梨花渡,乃至在整個彩流縣,徐可良最信任的人還是羅淑惠。

在周天英和馮小螺看來,徐可良突然之間當上這麼一個大公司的總經理,簡直是屎殼郎變知了,一步登天了。她們對此充滿了疑惑,不知道徐可良攀上了什麼樣的大樹。

徐可良心裡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雖說男人不能訴苦,可是許多事情真的需要有個人商量商量,這個人只能是羅淑惠。

徐可良對羅淑惠幾乎什麼都不隱瞞,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徐可良說:「我總覺得自己成了溥儀,表面上風風光光大權在握,實際上是一個漢奸政府,兒皇帝。」

羅淑惠笑了:「你既然大權在握,我得囑咐你一句話,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可做不得。」

徐可良說:「到底什麼能做,什麼做不得?」

羅淑惠說:「缺德的事做不得,害人的事做不得,違法犯罪的事做不得。」

徐可良說:「你說,韓暢要搞掉周天英,這事我能做嗎?」

羅淑惠說:「不能做,這是缺德的事。」

徐可良說:「他要我把沈秋萍推上台,當梨花渡的村委會主任,這事我能做嗎?」

羅淑惠說:「不能做,這是害人的事。」

徐可良說:「他讓我從公司的賬上給蘇梅子兩百萬元,送她到香港生孩子,這事我能做嗎?」

羅淑惠說:「不能做,這是違法犯罪的事。」

徐可良說:「這些事可都是韓暢命令我做的,我要是不做,能行嗎?」

羅淑惠說:「你上了賊船了。」

徐可良說:「要不我辭職不幹了,讓他另請高明。」

羅淑惠說:「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呀!你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徐可良哭喪著臉叫起來:「媽呀,你讓我怎麼辦呀?」

突然來了一個電話,是蘇梅子打來的,徐可良不能不接。

蘇梅子就在樓下面,說前兩天在樓上與韓暢約會,把耳環落在房間里了,讓徐可良把她帶上樓。

蘇梅子自己是不能上樓的,徐可良讓羅淑惠等他一下,便下樓去接蘇梅子了。

蘇梅子上來了,直接奔向了她與韓暢約會的房間。

徐可良坐下來,繼續跟羅淑惠談著這些煩心的事情。

蘇梅子從房間里出來了,怒氣沖沖地來到徐可良身邊,完全不顧及羅淑惠在場。

蘇梅子把打開的iPad舉到徐可良面前:「你看看,這是誰?是誰?」

徐可良接過iPad,瞬時嚇了一跳。

羅淑惠順便瞟了一眼,也吃了一驚。

這是一段視頻,一對光著身子的男女正在瘋狂地做著苟且的事情。

徐可良問:「你這是哪兒來的?」

蘇梅子說:「我早就覺得不對勁兒,韓暢就從來沒老實過,在這兒我抓了現行,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徐可良說:「這麼說,你在房間里安裝了攝像頭?」

蘇梅子氣呼呼地說:「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

說著,蘇梅子從徐可良手裡拿過iPad,扭頭便走。

徐可良攔住了她:「蘇小姐,你要幹什麼?」

蘇梅子說:「我去找韓暢這個王八蛋。」

徐可良說:「蘇小姐,求求你了,你冷靜點兒行不行?你去找韓副縣長,不是直接把我出賣了嗎?」

蘇梅子看了看被冷落在一邊的羅淑惠,說:「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跟韓暢一路貨色,狼狽為奸。」

徐可良說:「蘇小姐,你不能這麼做,我可是沒得罪你,你不能讓我無法做人。」

蘇梅子問:「那你讓我怎麼辦?」

徐可良說:「不如你再約韓副縣長來一趟,你當著他的面取出攝像頭,不也是人贓俱獲嗎?蘇小姐,算我徐可良求你了,今後我還得為蘇小姐效勞呢不是?」

蘇梅子說:「也好,我按照你說的辦。放心吧,我不會誤傷你的。不過你記住,你可欠我一個人情。」

徐可良說:「對對對,日後我一定會有一份報答。」

蘇梅子扭搭扭搭地走了。

羅淑惠問:「沈秋萍跟韓暢什麼時候搞到一塊兒的?」

徐可良吞吞吐吐:「這……據韓暢自己講,他是把周天英和沈秋萍同時搞到手的。」

羅淑惠站起身來:「我走了。」

徐可良說:「別別,我已經把飯都定好了。」

羅淑惠說:「我還有事,我是抽空來跟你見面的。」

徐可良說:「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得給我拿拿主意啊。」

羅淑惠看了看徐可良,失望地搖了搖頭,嘆息著說:「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你好自為之吧。」

(待續)

作者介紹

王梓夫 北京通州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供職於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國家一級編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異母兄弟》、《漕運碼頭》、《漕運古鎮》、《遭遇復仇》、《梨花渡》;中短篇小說集《昨夜西風》、《蜜月日記》、《都市裡的11種愛情》、《格外》、《王梓夫小說選》、《男人氣象》、《報告政府》;散文集《往事門前》、《感悟生命》、《通州賦》、《漫長漫長的冬天》、《撒謊不是人》;長篇隨筆《尋求活法》;《王梓夫自選集》(3卷);《王梓夫小說精品》(5卷);《中國專業作家小說典藏文庫·王梓夫卷》(7卷)、《中國專業作家散文典藏文庫·王梓夫卷》(2卷)、《中國專業作家戲劇典藏文庫·王梓夫卷》(1卷)及影視劇作品多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理事,北京通州區文聯名譽主席,北京西城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曾獲多種獎項,其中長篇小說《異母兄弟》獲北京市建國45周年優秀作品獎,長篇小說《漕運碼頭》獲建國55周年優秀作品獎、第二屆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並改編成40集電視連續劇作為北京電視台建國60周年開年大戲。《漕運碼頭》曾在台灣地區出版繁體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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