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紅指甲

晴雯的紅指甲（和我的綠指甲）

作者：子凡shine

金鳳花開色更鮮，佳人染得指頭丹。彈箏亂落桃花瓣，把酒輕浮玳瑁斑。

拂鏡火星流夜月，畫眉紅雨過春山。有時漫托香腮想，疑是胭脂點玉顏。

這是元代詩人楊維楨詠《美人紅指甲》的詩。古往今來，文人墨客似乎對女人的指甲情有獨鍾，在他們的筆下，那纖纖玉指，似新筍，似蔥管，充滿了風情韻致。

晴雯就擁有這樣一副令人艷羨的紅指甲。

《紅樓夢》里先後兩次描寫了晴雯的指甲：

第一次在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葯」。

晴雯病中，胡庸醫為晴雯把脈，「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迹，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

第二次出現在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晴雯臨終之際將自己的指甲齊根鉸下送與了寶玉，「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被逐，纏綿於病榻，又無親人照拂，已經是彌留之際。昔日嬌艷的紅指甲也磨損了好些，不及二寸長了。

晴雯對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紅樓群芳燕瘦環肥，各具佳妙之處，于晴雯著重描寫的就是她這一副美麗的紅指甲。晴雯的指甲在《紅樓夢》中有以下作用：

一是體現了晴雯的嫵媚風流的特質

指甲象徵著女子的無限風情。中國古人對女性手指的審美標準有三點：尖、長、白。《詩經·衛風·碩人》云：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孔雀東南飛》寫劉蘭芝「指如削蔥根」；唐代詩人韓偓的《詠手》寫道「腕白膚紅玉筍尖」……想到女人的纖纖玉指，蔥管似的指甲點染著絢麗的紅色，無限風月盡在不言之中了。

過去沒有如今這樣花樣繁多的指甲油，一般用金鳳仙花瓣來染指甲。鳳仙花花色鮮艷，五彩繽紛，有純白、淺綠、深紅、淺紅、玫瑰紫等十多種顏色。女人染指甲時，就用深紅色或淡紅色的鳳仙花瓣，剔除白絡，佐以明礬水搗爛成漿狀，塗在手指甲上並且用絹布將指甲包裹以來，過了一夜，晾乾以後，便留下粉紅的指甲顏色。

據說染指甲之風盛行於唐代。古人啊，染指甲主要是用鳳仙花。《本草綱目》「鳳仙，又名金鳳花、小桃紅、染指甲草...其花頭翅尾足，具翹翹然如鳳狀，故以名之。女人采其花及葉包染指甲。」

南宋周密《癸辛雜識》記載：「初染色淡，連染三五次，其色若胭脂，冼滌不去，可經旬。直至退甲，方漸去之。」

《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最喜歡調脂弄粉，他親自為林妹妹調製胭脂膏子，為平兒理妝出謀劃策，近水樓台先得月，和寶玉朝夕相處的晴雯大概也少不了為其精心美甲美妝。

二是體現了晴雯嬌蠻任性的性格特徵

中國女性對於手指的獨特審美形成了源遠流長的蓄甲文化。據說在明清時期，男性的文人墨客、士大夫階層也以蓄甲為美，能蓄有一副美麗而長的指甲可以顯示自己養尊處優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環境。

長長的指甲讓女人手指看起來更加纖細窈窕，然而指甲好看養護難，稍有不慎就會破損、折斷。蓄一根一寸長的指甲，就需要半年以上的時間。據說慈禧太后對於指甲的保護非常講究，每天臨睡前要用熱水將指甲泡軟，再用工具校正指甲的形狀，最後用小刷子把指甲里外刷理乾淨，專門用翎子管吸上指甲油塗抹均勻。

如此精心的護理還不夠，為此，還發明了護指。清代護指大多捲成錐桶狀，套至手指中上部，下寬上尖，呈弓形，由基部到指尖順勢而收，自然流暢。漸漸地，護指不僅僅是為了保護指甲，更成為一種展示美的裝飾品，並且愈來愈豪華和講究。據說旗人在訂婚時男子送給女子的訂婚禮品里就必備護指。清代後宮上至皇后妃嬪下到管事嬤嬤宮女的護指都有了具體的規制來體現身份和尊卑。

長指甲因為養成不易，不僅僅為了美，更體現了尊貴的身份。晴雯以一丫鬟之身，身份低賤，卻能養成這樣美艷頎長的指甲，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表現晴雯「副小姐」的日常生活做派。

晴雯是怡紅院里七個大丫鬟之一，主要任務是為賈寶玉伴宿守夜。賈母說晴雯的「模樣、言談、爽利、針線」，一般的丫頭都比不上她。從病補雀金裘一節也知道晴雯的女紅著實厲害，專業裁縫都不敢接的活，晴雯卻能補得天衣無縫。不過怡紅院日常的針線活都是襲人在做，晴雯不幹活有她相應的資本。晴雯是老太太房裡撥過來的，等於有了一把尚方寶劍，再加上賈寶玉的寵溺，不用做那些粗活累活臟活，自然指甲也可以留得美美的，長長的。

當然，晴雯雖然不幹活可並不是懶，她是怡紅院里最機警也是最操心的一個，在賈寶玉需要的時候總能及時的出現；發生了什麼狀況，總是晴雯第一個出主意、想辦法。

寶玉睡夢裡叫襲人要喝水。叫了兩聲，睡在旁邊的麝月還不知道，在外面熏籠上的晴雯早醒了；晴雯雖然嘴裡說著：「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卻又想起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晴雯就是這樣的刀子嘴，豆腐心，一邊把活都幹了，還嘴上不饒人，落不下一個好。

自從襲人成了准姨娘後，晴雯便在外床服侍寶玉。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在賈寶玉安安穩穩的舒適日子中，可以想見晴雯連一個囫圇的安穩覺都不曾睡過。賈寶玉曾經充滿深情地回憶：「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當聞聽賈政要過問寶玉功課的時候，大家都著了忙，又是晴雯想出了裝病的法子……晴雯就是這樣全心全意地為寶玉著想，把賈寶玉當做了自己唯一的至高無上的主人，為此她完全沒有想到此舉可能得罪了賈政和王夫人，成為日後「挑唆著寶玉胡鬧」的罪證。

晴雯光明磊落，疾惡如仇，哪個丫鬟偷尖耍滑都逃不出晴雯的眼睛。因此當她聽說墜兒偷金的事情，便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迫不及待地將墜兒趕了出去。晴雯的眼裡不揉沙子，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怎麼處事為人，怎樣的明哲保身。她為了賈寶玉的聲譽，為了怡紅院的安寧鞠躬盡瘁，卻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經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個自幼被賣身為奴，十歲就被賴嬤嬤帶進賈府的小丫頭，有著一副水晶心肝，聰明剔透，她以出色的技藝和真誠率性的為人贏得了賈母的喜愛，贏得了賈寶玉的鐘情，「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可卻唯獨沒有學會如何保護自己，如何適應世俗，終輸給了生活本身——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

晴雯說「我死了也不出這個門」，她把怡紅院當成了自己的家，自己一生的依靠。可憐的是，她為自己的單純幼稚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壽夭多因誹謗生，你不能夠遵守這個世界既定的遊戲規則，就會被這個世界無情地拋棄。雖然你付出了無盡的心血，可是沒有人看到；她們只看到了你張口罵、抬手打小丫頭，她們只看到了你張狂的外表，看到了你得到了與你的身份不相符的寵愛。卻不會在意多少個日日夜夜你對於賈寶玉的無私陪伴和照拂，你為這個家操碎了心，而怡紅院卻從來都不是你的家。

三是通過對指甲變化的描寫反映了晴雯的命運走向和情感歷程

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

晴雯的指甲從三寸長折損到了兩寸來長，她的生活環境變化了，就像賈寶玉說的「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

晴雯的情感世界也變化了，她將自己的指甲和貼身小襖送與寶玉，象徵著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了寶玉。唐·晁采《子夜歌》寫道：「明窗弄玉指，指甲如水晶。剪之特寄郎，聊當攜手行」。指甲在古代是表情達意的媒介之一。王熙鳳就曾經這樣說過賈璉，「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

風流靈巧招人怨，晴雯擔負了狐狸精的罪名，但她以前確實從來沒有勾引過寶玉，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不曾產生過。因為她從來沒有危機感，在她的意識深處，一直編織著一個美好的童話世界：姐姐妹妹們會和寶玉永遠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她被怡紅院里的世外桃源般的安逸麻痹了，自我沉醉在一廂情願的美好想像中。直到被驅逐的時候，才開始思考自己對於寶玉的感情。她為此感到後悔，為什麼沒有像襲人一樣早做打算？與其擔了虛名，不如將自己真實的感情表達出來，也就死而無憾了。

晴雯是勇敢的，也是可欽可敬的！

晴雯的指甲，給人以無限遐想，也留下了無限感傷——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

寫晴雯的指甲，想起了曾經年少的我的綠指甲。那時候喜歡標新立異，故意地表現得與眾不同，有點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意思，於是有了以下兩篇不成文字的文字：

綠指甲

生命在指尖絢爛

綠色隨血液蔓延

豆蔻丹朱

每個少女含羞欲語的心事

無數紅顏裙裾流轉的顧盼

我獨愛這孤獨的綠色

櫻唇桃腮

染卻上下五千年的痴怨纏綿

我用綠色塗抹世人的驚疑

築就人生冷冽的屏障

我的綠指甲

盡情接受陽光的照耀

繪製斑駁的畫頁

所有的色彩離我而去

這是一個結果

而我遠離所有的色彩

這才是原因

指甲草

初秋，鄰家指甲草正在盛放。大花盆一溜擺在草地上。深深淺淺的紅，層層疊疊的紫，錯錯落落的粉，煞是壯觀與妖嬈。

一歲一枯榮，指甲草是再普通不過的草花。常植於院落空地，或者破盆瓦罐之中。開過花，結過籽，在初冬季節枯萎。可它的種子不知會飛到哪裡，春天來時，連牆頭都滿是指甲草的幼苗。周而復始，活潑潑，燦燦然的開，默默地，悄無聲的乾枯。

女孩子喜歡指甲花是緣於它特殊的功能。可以染指甲噢！採下柔嫩的花瓣，用酒盅盛了，要加上明礬一起搗碎，顏色才可以長久，殷紅的汁液里滿浸著甜蜜的花香。用棉花簽沾了，仔細的塗好，尖尖十指，伸展在陽光下，臉上是和陽光一樣明媚的笑容。

小時候喜歡玩跳皮筋。有人從駐軍那弄來一種很細的透明的塑料管來代替皮筋，結實不易壞，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種塑料管成了大家鍾愛的玩具。一天午後，一個年輕的士兵向我走來，手裡拿著一大盤塑料管，「送給你玩的。」我受寵若驚的伸出手，「喲，還塗指甲呢！」他笑得好看極了，露出一個小豁牙。我的臉不知為什麼就羞紅了，手不知伸出去接還是收回來。他笑著，放到我的手上就走了。為了這個，我們興奮了好多天，終於不愁沒有皮筋玩了。「他為什麼會給你？」總有女孩子用八卦的語氣問我，可我也實在想不起在哪裡碰到過他了。

只是以後每當我塗指甲時都會想起他帥氣又稚氣的笑臉。

豆蔻年華，每個女孩心中都會有一個角落，充滿快樂，羞怯，惶恐甚至連自己都一無所知的隱秘歡悅。

後來，就接觸到了指甲油。赤橙黃綠青藍紫，在這些繽紛而熱烈的顏色里，再也聞不到那種甜蜜的味道，而是充滿化學味道的略有些刺鼻的香。青春期的我蠻叛逆，喜歡把手指和腳趾都塗上濃濃的綠色。

後來，就到了真正談戀愛的年齡。女為悅己者容。指甲油的顏色開始和心情一起頻繁的變換。

再後來，為人婦，為人母。誰都無法想像，一個每天和柴米油鹽醬醋茶打交道的家庭主婦，會坐在妝台前，有條不紊的塗指甲；你更不會想像一雙塗著七彩指甲的雙手會搖著嬰兒入眠，會伸進面盆、菜池準備一桌豐盛的晚餐。終於有一天，我翻出了塵封已久的大堆化妝品，唇膏，腮紅，大大小小的刷子，當然還有那五顏六色的指甲油，連我都忘記了裡面竟然還有黑色的，一古腦扔進了垃圾桶。

我的青春時代結束了。

我依在鄰家的柵欄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熟悉的花香，這種久違的甜蜜味道又一次出現了。「喲，還塗指甲呢！」一個好聽的聲音迴響在遙遠的年代，一張羞赧的臉龐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伸出十指，陽光依舊燦爛，我的指甲卻是那樣的蒼白。想著想著，不覺有淚在眼裡滾動。

春去春來，花落復開，只是今天的指甲花再不是昨日的，也不會是明日的。所有的春天都有一樣的花開，可每一朵花卻只擁有一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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