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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一本我沒有讀懂的書

(一)

那還是我大學時第一個假期,我踏雪從千里之外返回家中。

迎接我的依舊是母親平靜的面容——沒有噓寒問暖的親熱,沒有殷殷關切的目光。坐了一夜的火車,我又困又乏,倒頭就睡。

當我醒來時,已經是中午時分。父親早已守在我身邊,眼裡的笑,在臉上蕩漾開來,與母親的淡然形成鮮明對比。

飯是父親做的,因為母親做飯的手藝實在不怎麼高明,所以大多時候我們家都是父親主廚。狼吞虎咽吃完父親做的飯菜,看著父親滿足的眼神,我心裡的溫暖在周身瀰漫開來,既而有點點失落:為什麼母親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我呢?

飯後,母親從柜子里拿出一件毛衣,要我穿上。嶄新的紫紅色毛衣,我高興得差點叫起來,要知道我已經兩年沒有穿過新衣服了。但是,當我打開毛衣一看,我的驚喜「吧嗒」摔在地上——那是一件怎樣的毛衣啊,樣式老舊,針線粗糙,鬆鬆垮垮,簡直難看死了!我漲紅了臉,將毛衣放在炕上,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整個春節期間,直到我開學,母親都在做一件事:給我織毛衣,不分晝夜。母親明白我嫌那件衣服不好看,於是拆掉重織。

看她那笨拙的樣子和臉上細細密密的汗珠,我多次向她建議讓姐姐為我織,可她沉默著,就是不肯答應我。我心裡的怨氣隨著毛衣的變長變寬一天天在膨脹:怎麼就沒有自知之明?再織你就能織好?真是白白糟蹋了那毛線!

果然不出我所料:待我開學,那件母親下了一正月工夫的毛衣依然像無法見公婆的醜媳婦尷尬在我面前,母親心裡大概也是頗難為情,但還是訕訕地讓我試試。我心裡抗拒著,彆扭著,在父親「你就試試吧」的近乎討好的笑容里,我穿上了那件毛衣,可眼淚卻在我的眼眶裡打轉。母親定定地看了看我,然後沉默著去了外屋……

離家前的那天晚上,姐姐來了,她叮囑我走時一定要將那件毛衣穿在身上,告訴我要懂事,不要讓母親難堪……

第二天,我心裡嘀咕著這毛衣怎麼穿得出去的話,最後還是很不情願地穿上了那件毛衣。母親的眼神少有地亮堂起來,但依然沒有讓我感受到那種兒行千里母擔憂的意境,不過我也習慣了,我同樣說不出親熱的話,背起簡單的背包,逃也似的邁出家門……

那件毛衣,一到學校我便將它脫下壓在箱底。我怎麼能穿著它讓城裡的同學笑話我是土老冒呢?心裡依然是怨的:本來挺好的毛線,要是讓姐姐給我織……唉,攤上這樣的母親,有什麼辦法呢?

(二)

母親比父親大一歲,一個大字也不認識,就連看時鐘也只能看明白大概是幾點,而幾分幾秒她是看不懂的。不僅如此,作為家庭主婦,她不會做可口的飯菜,不會做衣服,更不會說些讓爺爺、奶奶高興的話。對於父親她也缺少作為妻子的體貼,而對於自己的孩子她也沒有表現出像別的母親那樣的萬般疼愛,記憶里,母親好像從來沒有親過我。更讓我無法釋然的是,高二時,母親甚至還打過讓我退學的主意。面對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父親高興得落淚,可母親卻依然沒有表現出一點點的歡欣……

我的心裡滿是委屈。雖然我從未表現出對母親的不敬,但心裡到底還是藏著齷齪……

我從小便體弱多病,經常頭疼,也許是因為母親生我時已是四十多歲的緣故吧。多病的我卻非常愛學習,學習成績也非常好,可母親卻從來沒有鼓勵過我、表揚過我。相反,她每每向我潑冷水:「那麼用功幹什麼?我寧願你不愛學習,也不願意看你頭疼……」母親的話說得很冷,彷彿我頭疼是咎由自取似的。

高三時,我串了嚴重的神經衰弱,以至於不年高考不得不放棄。本來已經夠痛苦的了,發可母親卻雪上加霜:「咱不念了,不行嗎?非要考那個大學?媽一個字也不認識,不也照樣活著……」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沖母親發火:「你沒看你活得那窩囊樣?!我寧願死也不像你那樣活著!」母親張張嘴,卻沒有再說話,頭痛欲裂的我根本沒有理會母親偷偷地哭了,還是姐姐後來告訴了我。可我的內心還是怨恨的:哪有母親不盼兒子有出息的,她不鼓勵我復讀相反還說那種泄氣的話!

於是,第二年,在母親的沉默中,我「爆發」了,考上了一所理想的大學。

返回學校的第十天,父親的信就追到了。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只是他反覆叮囑我要我穿那件毛衣,一再說不論怎麼不好看都是母親的心意,如果我不穿,她會傷心的……

我給父親回信,說毛衣我一直穿在身上……

雖然貧窮依舊,雖然我在大學裡花的每一分錢都是父親用血汗和尊嚴換來的,雖然我依然會為父親的奔波操勞心酸,但由於黎明的曙光總掛在我心空,陰霾漸漸離我遠去,我開始一天天陽光起來,身體狀況大大改善。

暑假回家,母親見到我,雖然像往日一樣對我沒有親熱的表示,但她看我的眼神漸漸溫暖起來,笑容不經意間在她眉間舒展開來,當我用詫異的眼神看她時,她竟然像個孩子似的臉紅了……

秋葉黃了的時候,父親依舊寫信來叮囑我穿上那件毛衣,並讓我穿上毛衣拍張相片回去。我心裡不屑:什麼寶貝衣服啊,還讓我……

(三)

大學畢業後我分到了省城工作。然而,我的熱情很快被殘酷的現實冷凍起來。每月幾十塊錢的工資依然讓我感覺貧窮像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而那複雜的人際關係更令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山裡人頭疼不已。很快,我舊病複發,頭痛、失眠……

春節回家的時候,母親盯著我看了許久,彷彿在我臉上尋找著什麼。她的眼神突然由探詢變得灰暗,當我的目光與她相遇時,她默默走開了。

我沒有告訴父母在單位的境遇,只以工作很忙、休息不夠來寬他們的心。不想母親又像當年一樣給我潑起了冷水:「工作干點就行,那麼累死累活做啥?」我知她「不可理喻」,並不答茬,但心裡卻非常不耐煩。

有一天,接到父親來信告訴我母親病了,要我有時間回家看看。我請了假急急趕回家裡,卻見母親正在院子里餵雞,根本不像有病的樣子。從父親那裡我才知道,母親給我認了一個乾媽,讓我拜見,怕我不回來才騙我的。我聽了,心中的怒火爆發了:這不是胡鬧嗎?我認的什麼乾媽?!自己的親爹親媽還無力孝敬,還讓我找個乾媽?真是神經病!

第二天,我便返回省城。也許母親知道自己錯了,她沒有堅持讓我去拜見乾媽,只是臨走時,我發現她的眼圈是紅的……

對母親的不滿在心裡真是越積越多。我覺得她根本不愛我,不心疼我,根本不知道作為一個大都市裡的移民,我的境遇是多麼艱辛,而她竟然那麼可笑地給我找麻煩……

然而,再到春節的時候,我還是見到了我的「乾媽」:她竟然在我家裡等著我回來。畢竟讀了那麼多書,我雖然驚訝、甚至憤怒,但我還是叫了那個老太太一聲「大媽」。「乾媽」將我仔仔細細細看個夠,滿意地笑了笑,然後閉目自語起來。「乾媽」臨走時,母親將我帶回去孝敬她和父親的東西給了「乾媽」大半,竟然還說著謝謝之類的話,讓我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後來,母親真的大病了一場。而這次她竟然沒有讓父親通知我。病癒後的母親雖然更瘦弱了,但精神頭兒卻很足,彷彿經歷的不是一場劫難,而是一場喜事。

我第一次帶妻子回老家,母親依然沒有作為婆婆應有的熱情。我告訴妻子,母親對任何人都不會表示親熱,可妻子說,我看你媽的心裡是熱的。我想她是在安慰我,淡淡地笑了。

結婚多年,考慮到沉重的經濟壓力、不穩定的工作生活,我們沒有要孩子。母親又開始說起了「風涼話」:「結婚不要孩子,還結婚幹什麼?都怕帶孩子累,我當初為什麼要生你們好幾個?」

面對這樣的母親,除了嘆息、傷心,我還能說什麼?

(四)

與母親的關係就那麼淡淡的維持著,我回家時看不出她有多喜悅,離家時也看不出她有多悲傷。但她畢竟是我母親啊,所以我懷著一種施捨般的心情在孝敬她。

生活終於在我面前露出了笑臉,我終於可以為自己是山裡人感到驕傲了。搬進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心裡的喜悅彷彿要流淌出來。我想讓母親來看看,來看看她的兒子取得的成就,也想讓她明白一個道理:如果當年我聽了你的話棄學,能有今天嗎?

出差的間隙,我回到老家。看著依舊無語的母親,我心裡突然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75歲的母親目光茫然、神情困惑,彷彿一個迷途的孩子……我的心從未有過地疼痛起來。

走的時候,母親第一次有了不舍:「你過年時還回來嗎?」我沒有說回或不回,只是像往常一樣淡淡地說:「春節還早呢,到時候再說吧!」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母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我對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僅僅兩個月後母親便猝然去世了!

在母親的靈前,我哭訴著,埋怨著:媽,你怎麼從來就不知道疼我,怎麼就不給我做孝子的機會啊,我還想接您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您還沒有到兒子的家裡住過一天啊,您讓我今生如何心安……

我的痛苦和委屈那一刻如決堤之水一發不可收。

直到這時當年在我看來母親做的許多荒唐事才有了謎底。

那件紫紅色毛衣竟然有著那麼複雜的來歷:因我體弱多病,母親請了一位有名的「大仙」替我破解:必須由母親集百家錢,親自做成「百家衣」然後讓我穿兩年,這樣便可去病消災。為了不給家人丟臉,母親去了周邊幾十里外的村子在寒風中流浪了整整一個多月討得六十多元錢……難怪母親非要堅持自己給我織毛衣,難怪她總是那麼煩人地叮囑我穿那件毛衣,原來,在她心中那是兒子的護身符啊。而那個「乾媽」也是在我身體又出問題時母親為我苦苦尋得的另一個護身符:會「仙道」的她會將災難轉移到別人身上,如果轉移給自己的母親,那麼兒子更會求得長久的平安。難怪母親大病一場後不悲反喜。而這一切,母親都不許家人告訴我,她說我要是知道就不靈了……

我也終於明白母親為什麼要我退學、為什麼要我「工作干點就行」了。在她心中,我的健康,是比什麼前程、事業重要一百倍的事情,只要能健康地活著,不是比什麼都重要嗎?更令我唏噓的是已經古稀的她竟然在為我老的時候打算,為此才催促我儘快要孩子……

可憐的母親,她心裡時時裝著我這個兒子,而我卻從來沒有感覺到。她的確是愚鈍的,愚鈍到不能明確表達自己的感情,愚鈍到相信所謂的什麼「大仙」,愚鈍到令我心存厭惡。但她的愛從來就不比別的母親少,只是她的愛像深埋在地下的岩漿,雖熾熱卻無法看見……

也許母親已經感覺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在一點點迫近,所以她定格在我記憶里的眼神充滿了茫然、不舍,甚至不安……

媽媽,我這才知道最愚鈍是的我,讀了那麼多年書,竟然沒有讀懂您的愛。而我終於明白,母愛是一本永遠無法讀完的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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