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紅樓（三）——那些吵鬧中漸次遞進的愛情表白
第一次讀紅樓夢，年紀還小，讀不太懂。囫圇吞棗讀完以後，最不懂的就是寶玉和黛玉的愛情，除了他們經常吵架拌嘴之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覺得寶玉對別的姐姐妹妹們都很好，反而跟黛玉時常拌嘴計較。
班上搞團部活動，團支書出了道題目，請男同學回答，到底喜歡黛玉還是寶釵。男同學們的回答很搞笑，但絕大部分喜歡寶釵。有的說因為寶釵健康，黛玉病怏怏的。有的說喜歡端莊大方的，黛玉老是生氣煩得很。也有的說因為寶釵家裡有錢。有一個男同學說喜歡黛玉，原因是，寶釵比寶玉大兩歲，他不能接受比他大的女朋友。
難怪人說少不讀紅樓，是有道理的。
再讀紅樓夢的時候，年紀大點，能感受到寶黛之間那種微妙暖昧的情緒，雖然時常拌嘴，但透著甜蜜和親近。一會兒惱了，一會兒好了，一會兒互相傷害，一會兒又互陪不是。感覺到寶玉待黛玉之情與別姐妹不同，尤其是每次寶黛在一起的時候，莫名地不喜歡寶釵在場。關鍵好幾處寶釵總是不請自來，每當讀到「寶姑娘這個時候掀帘子進來」，心裡就不爽，總覺得寶姑娘不識趣。其實人家哪裡不識趣了呢？寶姑娘也是局中人啊，當然這也是我後來才領會到的。
寶玉初見黛玉之時，並沒有太多驚喜讚歎，而是說：「這個妹妹我見過的」，就象老友重逢、親人相見，沒有什麼特別的。來了之後，兩人都跟著賈母同住，兩小無猜，親密無間。按寶玉的說法，咱們一床睡，一桌吃，那時是何等的親密！
但是，自從美麗大方、隨分從時的寶釵來了後，這種親密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寶黛之間的愛情情緒就豐富起來。
第一次產生嫌隙，是金玉良緣說法的流行。「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你想，人家本來好好的，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又長得美、又有才華、又討人喜歡的姐姐，還說要配一個有玉的男子。這個，也太明顯了吧，難怪林妹妹心裡不舒服。
林妹妹是直性子，心裡不爽，就愛發脾氣，但她不對別人發脾氣，只是懟寶玉。具體表現就是不理人。把個寶玉急得不行，認認真真的分析，仔仔細細地剖白，「咱們之前是何等的親密，你怎麼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的道理也不懂了？」，「不承望，姑娘如今人大心大，成天把什麼外四路的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說得怪可憐的，意思很明白，咱們才是最親的。黛玉說：「難道我讓你疏遠她，你當我是什麼人了？我只是為的我的心」，寶玉說：「我也是為的我的心，你只知道你的心，就不知道我的心嗎？」
這時候，他們本來論的是親疏，心裡有意，可能自己也不明白，只是情緒隨感而發，話趕著話，就開始比心了，這是寶黛首次論心。可能寶釵也不知道自己在寶黛的語境中能被頻繁提起，還能起到這麼個催化作用吧。
寶黛是比了心，可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大夥不認啊！元春傳出端陽節的節禮，獨寶玉和寶釵兩個人的相同，黛玉與迎探惜姐妹的相同。這下，寶玉慌了，急急忙忙要把多得的禮物送給她。黛玉只客客氣氣地回說，多謝了，不用。這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啊，比吵鬧更可怕。寶玉只得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又把那「好妹妹」叫了幾萬聲。又挖心剖肝地表白：「在我心裡，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第四個人就是妹妹了」。
這個表白其實已經很夠分量了，但是戀愛中的人總是患得患失，尤其喜歡死啊活的，他們也不例外。黛玉說：「從今以後，你也別管我，只當我去了」，寶玉說：「我也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沒想到寶玉答到：「你死了，我做和尚！」。
寶玉也不容易，為了表明自己的心跡，開始賭咒發誓了，沒想到，一語成讖，可見這誓是不能隨便發的。
寶黛的愛情在吵吵鬧鬧中層層遞進，從比心到賭誓，第三者寶釵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為了讓衝突更激烈，情緒更濃烈，作者還安排了一個第四者——史湘雲。
湘雲是寶釵的死忠粉，心裡又藏不住話，老是褒釵貶玉，鬧得黛玉很不開心。關鍵這寶玉也不知道避嫌，還給湘雲準備了一個金麒麟。這裡黛玉本來就很忌諱這些小巧玩意兒，又是金啊玉啊、又是金麒麟什麼的，這不欺負人沒有嗎？剛巧又碰到張道士給寶玉提親，所以黛玉又提這茬了，我比不得人家有什麼金啊玉啊，又是金麒麟，有什麼配得上你的，我不過是草木之人罷了！
這是黛玉自傷身世，自嘆自憐，她也不吵鬧，只是認命了，要放棄了，意思是我沒有什麼配得上你，下一句可能就是：你不用再來了。
於是，寶玉瘋了。熱戀中人的小女兒情態，喜歡用自憐自傷來激發對方的情緒，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心疼我，而另一方最受不得這刺激。寶玉的情緒爆發到了極點，大發脾氣，開始砸玉，沒想到砸到地上砸不碎，又要找鎚子來敲。他想的是：罪魁禍首還是這塊玉，砸碎你這勞什子就完事了，什麼金、什麼麒麟，她們有她們的，都與我無幹了。
寶玉剛見到黛玉第一面就要砸玉，這是第二次，當他們已經心許對方的時候，他又要砸玉了。你沒有，我寧可也沒有！哪怕它是命根子！這是寶玉最激烈的行動表白。
這次鬧得可有點大，寶玉要砸玉，黛玉要剪她幫他打的玉穗子，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連賈母王夫人都驚動了，還派鳳姐來勸和。不料，第二天，鳳姐還沒來，寶玉先來了，紫鵑問他：「你不是和妹妹吵架嗎？我以為從今後不上我們這門了」。寶玉已然後悔，趕緊賠笑：「怎麼不來？我就是死了，魂也要每日來一百遭」。
這，表白也太明顯了吧？還見人就表白，我讀著都為他們捏把汗，這可是封建禮教社會，心裡有愛也說不得啊！不過，還好，賈母說了一句：唉，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這句話，可是對他們兩個無數次的吵鬧和好做了最好的註解，還是老祖宗有智慧啊！兩人細嚼此語，均深為觸動，兩顆心也走得更近了。
除了這些旁敲側擊的試探和表白，寶黛之間還有一次真真正正的表白。這也多虧了第三者和第四者。這一日，湘雲又來了，可巧賈雨村來了要寶玉去會見。寶玉一肚氣脾氣，湘雲於是勸他：「你如今也大了，也該會會這些為官作宰的人們，談談講講經濟政治學問」。沒想到觸了大忌，寶玉登時拉下臉來，給湘雲來了個逐客令。襲人趕緊圓場，說姑娘快別說這話，寶姑娘也說過一回，這獃子也沒給人好臉色。幸好是寶姑娘，心寬量大，也沒惱。這要是林姑娘，你不知要賠多少不是呢！寶玉毫不避諱對林妹妹的愛護和認可：「林妹妹從來說這話不曾？要是林妹妹也說這話，我早和她生分了！」
黛玉正好在窗處聽到，回身走了，細細思量，又驚又喜，驚的是他人前人後不避嫌頌揚於我，喜的是我平日認他是個知己，他果然也認我是個知己。黃金千兩易得，知己一個難求。這背後之語比之當面的承諾更重。但想到自己身世無著，不免又悲從中來。
寶玉正好出來，看到黛玉在前拭淚，一時心疼忘情，趕上來，鄭重表白：「妹妹，你放心！」黛玉細思細量，這話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貼心。待要回話，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有兩望無言，相對垂淚。不再需要爭吵，不再需要試探，兩顆心已經緊緊相依。
從初見的喜，到之後的疑、忌、嗔，再到信、愛、痴，到最後的生離死別，淚盡債償。不得不說，曹公才是修仙小說的鼻祖。這寶黛二人是下凡來歷情劫的，一個是絳珠仙子，一個是神瑛侍者，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既然是歷劫，當然難有俗世喜見的圓滿結局，既然是下界，當然前事皆忘，從天上到人間，歷經喜、疑、嗔、信、痴等各種愛情的甜蜜和苦澀，最後才能徹悟，可見歷劫之殘酷。
但是劫中之人又何嘗不是心甘情願，哪怕淚盡燈枯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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