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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 平:我在夜裡說話(二)(中篇小說

我在夜裡說話

馬 平

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秘密偷回去,全都藏在床上了。我常常大半夜睡不著,恐怕已經讓他們帶壞了。

我並不是每天夜裡都會出門。我窩在家裡的時候,屁股就像扎了麥芒一樣。野地里也並不是隨時都有好聽的故事在等著我,但是,我出去聽聽蟲子叫,聽聽莊稼拔節的聲音,也比在家裡聽舅母說話好。

我十八歲那年,天黑以後窩在家裡,出事了。

那會兒是夏天,蚊蟲的叫聲就像地上過飛機一樣。我想變成一隻蚊蟲,飛到姐姐的卧房裡去。我知道姐姐正在洗澡。舅舅和舅母已經睡下了,我大概昏了頭,把賊影子貼在了土牆上。我的一隻眼睛在牆縫裡看到了,木盆騰著蒸汽,燈光變成了水霧。姐姐背對著我,我只看到了一團模糊的白亮。

我正要換一隻眼睛看,樹條子落到了我的背上。舅母的嘴差點咬上了我的耳朵:「你怎麼不去死!」

我從家裡跑了出去,在老松樹下面躲了一夜。姐姐要結婚了,卻把我害成這樣。那個要來倒插門的貨嘴巴有點歪,他見到我時都不大願意和我說話。他哪裡知道,我對這個家的貢獻有多大。那段日子,我成天想著姐姐的新婚之夜,想著她就要和那個歪嘴「打平伙」了,心裡七上八下的,最後就忘記了她是我的姐姐。她其實是我的表姐,何況我並沒有看到什麼要緊的。我睡在草叢裡,蚊蟲叮著我身上的傷痕,我也懶得拍打。我想我真是一個混蛋。

那個歪嘴,更是一個混蛋。

我聽見了舅舅的喊聲:「麻狗!麻狗……」

麻狗這個小名,據說是舅母叫開的。我的爹媽最初給我取的那個小名,舅舅是知道的,但他也一直叫我麻狗。那條麻狗要是早知道我會壞了它的名聲,大概不會把人帶進花生地。我卻並不領它的情。我就是餓死在花生地里,也比這樣活著強一百倍。

是啊,我怎麼不去死呢?

我從前睡在這兒夢見過自己死了,這一次,我卻是真想了想死。人死了要是真能上天,就可以把這地上該看不該看的都給看了。但是,誰知道呢?

雞叫二遍了,我打著空手回到家裡。我怎麼會想到,我已經被趕出家門了。舅舅大概一夜沒睡,他讓牛圈變成了我的新家。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變牛去吧!」

牛圈是獨立的一間土牆房子,離老屋大約十丈遠。牛得病死了,牛糞也已經下了地。一架木床,一口鐵鍋一隻碗一雙筷子,一把鋤頭一把鐮刀,加上半年的口糧,這個家已經很像樣了。我知道,這就算是分家了。那麼,我已經是一家之主了。我在地上鋪了一層泥土,把牛糞味兒壓了壓。我搬來三個石頭支起了鍋,然後自己動手砌了一個灶台。我還弄來一些舊報紙糊在牆上。牛圈原來沒有門,我用樹條子編了一道柴門。樹條子是舅母打我的主要兇器,我用鐵絲把它們捆綁起來,我想我的苦日子到頭了。

我沒有變牛,反倒是從牛變成了人。換句大話說,我要重新做人了。舅母管不著我了,我還有什麼理由再偷下去?我是一個社員,出工的時候格外賣力。我收工回來,沒事就看一看牆上的報紙,找一找認得的字。

牛圈裡缺一盞燈,我總不能摘幾片樹葉做一盞燈。天氣越來越熱,我常常在夜裡爬上老槐樹歇涼,從高處望著老屋。歪嘴已經來做上門女婿了,他和姐姐的卧房總是老早就熄了燈。姐姐讓一個歪嘴拱上了,這讓我比挨打還要難受。

我在大白天進了他們的卧房,把煤油燈拿走了。我是趁著沒人的時候進去的,我覺得這不算偷。我從前的那間卧房裡一直沒有燈,大概沒人想過我也需要一盞燈。我有了一盞燈,卻發現它並沒有用,燈光會在夜裡把歪嘴招來。我在地上挖了一個坑,把燈埋了。

歪嘴還是在夜裡來了。他說:「你怎麼不把燈點上!」

「要燈幹什麼?」我問,「夜裡有什麼,需要點上燈看?」

歪嘴答不上來了。

我的眼睛不大爭氣,嘴巴卻好使得很。我說:「你來了,我還用得著拿燈照著,才知道你長什麼樣兒?」

「你過的這日子,點一盞燈,還真是一個笑話。」

歪嘴離開以後,我想想他這句話,差點把那燈從地下刨出來點上。

我已經習慣摸黑,事實上,我在夜裡有點害怕亮光。有一次,我夢見地下的燈發了芽,長出了一盞大燈,把屋裡照得亮堂堂的。我驚醒過來,好一陣都沒有弄明白,我是想一直這樣黑下去,還是想要燈光照亮。

姐姐就像一盞晃眼的燈,我一見她就趕緊埋下頭。我知道,儘管我一再讓她傷心,她卻是反對我住進牛圈的。我還知道,她已經在託人為我介紹對象了。

一個女人要是願意嫁到一間牛圈裡來,那麼,她一定比一頭母牛還要蠢。同樣,我要是不願意倒插門,我乾脆就是一頭牛。

姐姐對我說:「你給我把頭抬起來!」

我抬起了頭。我已經懂事了,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偷眼看她了。

我去相親時少不了兩件東西,一是要帶上大名,二是要穿上新衣裳。我的大名一直像是偷來的,偶爾讓人叫一回都像是被揭了短。我從記事起就沒有穿過新衣裳,姐姐只得給我拿來一套歪嘴的新衣裳。儘管我討厭那個貨,但我還得打扮成他的模樣,去走他倒插門那條路。

我和姐姐天不亮就出發,去二十里外的一個公社相親。我的名聲大概已經傳到了三十里外,所以,我就是穿著新衣裳心裡也在打鼓。我在場鎮上見了女方一面,心裡立即就踏實下來。我們生產隊的姑娘沒有那麼丑的,我們大隊也沒有。我們公社可能有,但我沒有見過。她要是早說不同意,我就不會請她上飯店吃一碗面。飯店裡的人多得快要擠破腦袋,都像是剛從餓牢里放出來的。我剛把兩碗面搶到手就被人擠開了。我這是第一次花錢買東西,兩角錢卻沒有交出去。

那個丑姑娘並不知道這個,也不一定知道我更多的底細。我本來想對她亮一亮口才,但她不願意和我說話,只和姐姐說了幾句什麼。

姐姐捨不得上飯店,一直餓著肚子。兩角錢是她給我的,我本來想還給她,但我害怕引起她的誤會。她的臉色不好,這就是說,那個丑姑娘沒有看上我。

往回走的時候,姐姐對我說:「你那眼睛,該閉的時候不閉,該睜的時候不睜。」

我不該看她洗澡。她走在前面,我也不該看她好看的背影。

姐姐說:「人家嫌你的眼睛有問題。」

我沒有說話。腳下是一段陡坎,我不敢閉上眼睛。

姐姐說:「你的眼睛和嘴巴是死對頭嗎?」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就不能睜著眼睛說話。我覺得這不算什麼問題,我的眼睛又沒有瞎。事實上,我的手和臉才是死對頭,我的手已經把我的臉丟光了。

我出了一趟遠門,上了一次飯店,吃了一碗麵條,還賺了兩角錢。這可是我這輩子的第一筆錢,我把兩張鈔票塞進了牆縫裡。我在生產隊里掙工分,分的糧食勉強能夠糊口,但還沒有分過一分錢。我在夜裡把那兩角錢從牆縫裡摳出來,讓它們陪我睡覺,天亮起床以後再把它們塞回牆縫裡。牆縫多的是,那錢從沒有在一個固定之處藏身,我卻從沒有記錯。屋內不會起風,不會把錢吹走。屋外起風了,有時候會把錢吹到地上,但很容易找到。

我一共相過六次親,每一次都要麻煩歪嘴的新衣裳,並且每一次都是奔著倒插門去的。總之,沒有一個女人看上我。一個死了男人的女人並沒有什麼姿色,也沒有把我打上眼。我想不通為什麼會是這樣。我生得並不醜,眼睛的毛病也算不上什麼殘疾。我承認我是一個賊,但是,比我名聲更壞的賊都有老婆。說到底,我還是太窮了。即便是倒插門,也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要一個從牛圈裡出去的男人。

我爹我媽就是讓窮害死的,我不能再窮下去。

我沒有別的辦法過上像樣的日子,還得靠我的手。

我又在夜裡出門了。我卻像新手上路,有點害怕了。從前,舅母是我的靠山,我的心裡有底。現在沒有人為我擔著了,我只得自己給自己打氣。我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嘗到了單幹的甜頭。從前我是為別人偷,現在我是為自己偷。從前我小偷小摸,現在我大手大腳。我白天上山砍樹。我半夜下塘摸魚。我躥上房梁取香腸。我溜進蠶房摘蠶繭。我混進外地放過來的鴨群里,從鴨子的屁股下面撿鴨蛋。我爬上走夜路的卡車,有什麼往下掀什麼。要是有個買家,我敢把大隊的抽水機和手扶拖拉機賣了。

我沒有偷過雞。我有本事讓它們不叫,但那得一把擰住它們的脖子。我這輩子和雞有緣,我下不了這樣的狠手。

我也沒有偷過牛。我要是偷一頭牛回來,我就得把牛圈讓給它。

我不能偷一堆東西回來,在牛圈裡辦一個展覽。我得把那些東西換成錢,那是一件既麻煩又冒險的事。我白天要出工,我只能連夜把到手的東西處理掉。總之,公家的卡車老往公路上掉東西,有糧袋有木材,有臘肉有肥豬,有摔不壞的雞蛋和鴨蛋,還有摔不壞的瓦,而這些恰好都讓我撿著了。當然,沒有哪個是傻子,誰都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但當一頭肥豬只值一隻豬仔的價錢,誰都會裝糊塗說不撿白不撿。

歪嘴跟蹤過我,他大概想知道我把錢藏在哪兒。他在夜裡躲在暗處監視我的時候,我從牆縫裡摳出那兩角錢,從柴門閃出去。我在老槐樹下面東張西望,然後把錢藏進樹洞里。我躲在柴門後面,瞌睡都上來了,歪嘴才從老屋那邊貓著腰過來,把手伸進了樹洞。

我從柴門裡走出去,說:「那是我的錢。」

歪嘴都嚇得結巴了:「憑什麼,說是你的?」

「那是我藏在那兒的。」

「這樹,又不是你的。」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你為什麼不把錢放在屋裡?」

「錢是好東西,我不能讓它跟著我住在牛圈裡。」

他那歪嘴裡溜出了一絲兒氣。

我知道他那嘴打不成口哨,就當著他的面打了一聲口哨。我說:「你辛苦了一趟,那錢歸你了。但你要記住,你也是一個賊!」

他還真把錢拿走了。這個貨!

我靠在老槐樹身上,心疼極了。我伸手在樹洞里摸一摸,竟然有一角錢。歪嘴還真是個新手,他只拿走了一角錢。

我要在歪嘴面前露一手,把那一角錢拿回來。我趁著老屋沒人,又一次溜進了那間屋。箱子是鎖著的,但我斷定錢沒在那裡面。我趴在地上,看見床下有一隻小木凳,上面放了一本書。我把書拿出來,差點叫出了聲。書里夾了一疊錢,一共是六元七角。我那一角錢也在裡面,我一眼就認出它來。我就像是來救它的,結果把那些錢全都救走了。我把書放回原位,溜進了我曾經住過的那間屋。屋角有一個破罐子,讓爛蓑衣爛棉絮捂著。歪嘴做夢都不會想到,我的錢都放在他的眼皮底下,放在一個破罐子里。那是一間偏房,門並沒有開在院內,每一次我都是後半夜去的,但照樣是非常冒險的。我在那破罐子里存了多少錢,我的心裡有一本賬。要是以錢多錢少來劃成分,我說不定已經成了富農,歪嘴依舊是一個貧農。

這一次,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我沒有驚動我那寶貝罐子。我把歪嘴的錢帶回牛圈,藏進一隻爛布鞋,然後把它穿在緊靠屋角的那隻床腳上。

我又有好戲看了。

歪嘴大概和我一樣,也在夜裡讓錢陪著睡覺。當天夜裡,他就發現錢沒了。我躲在柴門後面,看見他的影子從老屋閃出來,把老槐樹糾纏了好一陣。然後,他來到我的屋外,小聲叫我的大名。

我上床睡下了,然後,我裝作剛醒過來的樣兒爬起來。我打開柴門,說:「我正在做夢,還以為你在叫哪個幹部呢!」

「你把我的錢還我。」

「你把話說反了。」我說,「你把我的兩角錢還我。」

「你說兩角也行。」他的聲音更小了,「你還我六元五角,就行了。」

「你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

他好像要哭了:「不是你,是誰?」

我問:「你把錢放在哪兒?」

「書里。」

「我不看書。」我說,「我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

他轉過身,低著頭走了。

「你在屋裡好好找找,別放錯了地方。」

我說完這句話,立即就後悔了。他要是到每間屋裡去找,我的那些錢就沒救了。

天一亮,姐姐就來找我了。她說:「這天底下,就數你有良心。你幫我把錢找回來!」

我差不多一整夜沒睡著,一雙紅眼睛都不敢看她。我說:「姐姐,三天之內,你等我的好消息!」

一天還沒過完,太陽還沒落山,我就把錢還給了姐姐。我一共給了她六元八角,這就把吃麵條的賬也結清了。我沒有說錢是在哪兒找到的,我知道說什麼她都不會相信。她把錢捏在手上,都沒有看一眼,好像那是一團牛糞。她也沒有正眼看我,說:「你要是需要這錢,就拿去做一身新衣裳吧。你總不能一直穿著別人的衣裳去相親!」

我把眼睛閉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我睜著眼睛,做了一個夢。我爬到了一棵樹上,才發現自己沒穿褲子。樹下擠滿了明晃晃的火把,地上冒出了亮閃閃的燈。樹光禿禿的,枝梢都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好像已經生出了翅膀,可以飛到天上去了。我撲向空中,卻直端端掉了下來。

我驚叫了好一陣,淚水滾了出來。

沒過多久,人民公社摘牌了,土地承包下戶了。我分到了責任田,白天也單幹了。我在白天拚命幹活,在夜裡不出門了。我都二十好幾了,才有了自己的一盞燈。夜晚照樣難熬,我就讓燈一直守著我。我卻忍不住不去看我那寶貝罐子。那是一個小被窩,我真想鑽進去睡一覺。

我不能一直住在牛圈裡,但我也不能急著露富。大家都看到了,我在責任田裡是賣力氣的。

我差不多剛掙下一張門板,就不願再等下去了。

這一次,我要去偷我自己了。

後半夜,我溜進老屋那間偏房,在罐子面前跪下來。我脫下衣裳把錢包起來,身後響起一聲輕輕的咳嗽。

「夠了。」

我一屁股坐在爛棉絮上,看見門口堵著一個黑影。

「修幾間瓦房,夠了。」

我這才聽出來,這是舅舅的聲音。

「我替你數過幾遍了。」

我看不清舅舅的表情,但我從他的口氣里聽出來,他是向著我的。我每次來這兒連蚊蟲都怕驚動了,沒想到他早就把我盯上了。

「收手吧。人一輩子,還得靠兩隻手吃飯。」

舅舅丟下這句話,從門口消失了。

我光著上半身,抱著衣裳回到牛圈,把錢抖落一地。我點上燈,再把錢一張一張撿起來。我數了三遍,和我心裡的那本賬一分不差。原來,舅舅一直為我守著這錢。我這才知道,我有多麼好的一個舅舅。

我修了三間瓦房。我本想離老屋遠一點,但宅基地不是可以隨便挑的。我搬進新房不久,牛圈在夜裡塌掉了。

我有了新房,還有了新衣裳,就有人上門來做媒了。我的新衣裳穿過好幾次,結果還是白穿了。女方不是嫌我名聲不好,就是嫌我年齡偏大。

結果,我還和住在牛圈裡一樣。我說不定真要打光棍了。

我的女人,卻突然送上門來。

(未完待續)

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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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馬平,四川省蒼溪縣人,現任四川省作家協會創作研究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草房山》《香車》《山谷芬芳》、小說集《熱愛月亮》《小麥色的夏天》《雙柵子街》和散文集《我的語文》等。《草房山》獲第五屆四川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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