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印象記
我特別對萬家寶教授——曹禺先生寄與更多的懷念,因為在劇壇的前輩與劇校的教授中他給我較深刻的印象。
——石揮
年輕時的曹禺
他的沉默的大多數
他不愛修飾,矮小的身材,常穿著件灰舊的長袍,要不是有一雙敏慧充滿神採的眼,你說不定會猜他是個小店裡的朝奉。在平時他不愛講話,閑著除了看書,無論是靜坐是散步,總是潛浸在沉默的凝思中。常常在街頭碰見他夾著幾本書匆匆的走過,同學都避開他,不敢跟他招呼,恐怕擾他從沉思中驚醒。
他暗澀而憂鬱,面對著眼前的非人的生活,有無限的煩悶與苦痛。他恨不得新的世界即刻來到,由於人類許多超卓的理想不能如願實現,他燥急,他嘆息。但這一切卻不輕易與人言說,總是暗暗的自己忍受這些苦惱。
他為人誠摯而富於情感。記得有一次在假期中,我與他同船,遇見一個被開除的同學,他不但不迴避他,又極關懷的垂詢他的近況,勸他不要灰心,如果有心於戲劇事業,世界便是最好的學校,它給予人無限的學習機會。不要虛浮,任性,要切實,要有恆心,前途總是有希望的。世界上有許多成功的人,在年青的時候也是被開除的壞學生,所以不要氣餒,只要認清道路。那同學被感動得嚎啕大哭起來,他看看那無知而天真的青年,也不竟淚下。
他是一個不喜講話的人,但並不是不會講話。他講話最多要算在上課的時候。他的課程,沒有一個同學不愛聽,他在校中擔任的課程是各級戲劇概論,西洋戲劇史,劇本選讀,編劇方法。全校同學最喜歡的功課,是他的「劇本選讀」,可以說,他簡直不是在講書而是在演戲。他用豐盛的情感與不同的音調,讀著各種角色的台詞,用動人的語句,講出每個劇作的靈魂,用親切的理解道出角色的個性及其發展與轉變。尤其是在講劇本故事時候,他能將所有學生自由地帶入他所要講的世界與生活中,十百個心變成一個心,與劇中人同甘苦,同縱放,同歡笑,同鬱悶,同憂傷。全課室一點聲息也沒有,連他輕微到幾乎難以聽見的嘆息,也沉重地打動每一個人的心弦。我們甚至於愛聽他的授課,勝於捧讀他的作品,我們往往費兩天功夫細讀一部名作,只能接受一兩段動人的情節,三四句有名的「悲詞」,而那不易深切體會的偉大作品的精髓,每經他一兩句湛深的評語,而發得深刻的認識。
他對哲學文藝宗教的理解
曹禺的哲學觀念,在這裡難以有限字句作確當的敘述。但,我可以簡單地寫出他幾種重要的思想。在哲學上,他不為任何宗派所束縛,他推崇各宗派的優點,吸取它們的精華,辯證地接受。他讚美柏拉圖神奇的「理想國」,他同情叔本華對生活深沉的憂鬱,他熱愛尼采豐盛生命力與超人的思想,他折服所羅門驚人的智慧,他崇敬創設新世界堅強的手臂——馬列主義,但他撇棄一般患著「左傾幼稚病」的青年,他仰嘆耶穌對人類所寄予的真誠的慈愛,然而他也憎惡專以倚神為生的僧侶,……他毫無偏頗的宗派觀念,極理智地接受應當接受的,揚棄應當揚棄的,不將自己奔放的思想困在狹窄的籠中。
綜合起來說,他推愛一切含有強勁的生命力,神聖而豪放的自由,積極的創造性,與超時代的思想的真理,直至現在他不相信世界上已經有完善的真理或是主義,這時代的兒女不應當為某種思想所滿足,而迷信它,應該將它作詳盡解析,選擇地接受,辯證地揚棄,果敢地批評,理智地補充。他鄙視那盲從地跟隨著響亮而趨時的思潮搖旗吶喊的蠢徒,他同情那些不為當代讚賞的新思想,他認為易卜生所提出的,個人比群眾更有智慧的思想,有部分的真理。
在文藝思潮上,他特別羨慕與讚美文藝復興與狂飆運動的時代。 因為在那兩個不同的時代中,有著相同的精神。那種光芒萬丈,洋溢的才華,狂放的情操,驚人的豐滿的生命力、無限而新穎的創造智能,不顧一切非難而膽敢破壞那些頹舊而具有深潛的勢力的思想的毅力,他被感動。
對於宗教,他也有異於常人的理解。但也如他的哲學觀念一樣,並沒有確定信仰。他只是以為一些自以為唾罵宗教為前進的人,是極其愚蠢的。正像柏拉圖的「理想國」令他嚮往一樣,基督教沒有眼淚的「天國」,他美麗的靈魂為著人類將來的幸福,感覺那對他也有極強的吸引力。可是他並不就信宗教,他願意研究它。因為中世紀(五—十一)的黑暗時代,宗教執事變成市儈,教堂變成法庭,神父們為了斂錢,而做著為人在世界在天國以錢贖罪騙局,諸如此類的惡行,使他對宗教有許多反感與懷疑。
曹禺話劇《蛻變》
他的寫作秘訣
曹禺是怎樣寫作的呢?他寫作最主要的工作,是用長期間收集材料,與制定極詳盡的寫作大綱。(新作《蛻變》的寫作大綱,長几近萬言。)他善於觀察人類的生活與性格,他對生活與人物的觀察無不探索到人類靈魂最深處。他重視性格勝於情節。他在角色的製造上,費極大的功夫,擇取多數「模特兒」之特性,以雕塑其所希望造成典型。他有豐富的舞台經驗,他熟識舞台,他的作品竭力使他能適合舞台。寫作時他無時或忘那些重要的舞台條件。他主張以個性發展故事,否定以情節發展故事的寫作方法。他極注意角色所用語彙,務使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字義,能表現角色的性格,職業與其身處環境。他竭力避免叫角色說作者自己的言語。他以為「角色」的孕育時期,給他極多的愉快。
他願意在「角色」未成形前以很長的時間與他們相處,使自己對「角色」熟悉,熟識他們如同自己的兒女。他不但重視台詞的確當,更愛推敲台詞的音節與語調,他在改作時都要用情感試讀已寫成的台詞,仔細體味台詞的音節與語調是否適合每一場戲的情調與每個角色當時的心緒。他留心每句台詞的發音所給予觀眾的音樂效果。他寫作的態度極為嚴謹,不肯放過一個單字,一句短話,或是一段對舞台工作者的說明與要求。他創作時,不肯忘卻觀眾,顧到他們的理解能力與其需要,但並不過分遷就觀眾。他能確定主題,自始至終把握它,使每一場每句話屬於主題,為主題而作。最後,他喜愛在每部新作中試用新的作風,使每部作品賦有獨特的風格。
曹禺的成功,主要因素,是他圓熟的技巧。而這技巧的獲得,我以為得益於他對古今名劇的博覽。他的劇作,我們可以看出都多少受著名劇的影響,如《雷雨》部分的受易卜生《群鬼》的影響,《原野》部分的受奧尼爾《瓊斯王》的影響,《蛻變》部分的受名電影劇本《白衣護士》的影響,《正在想》部分的受理格烈的The Red Velvet Goat 的影響……不過,受影響決不是生硬的抄襲,而是技巧學習後的活用。其餘因為他對各種學術有廣泛的認識,哲學知識的豐富,幫助他對主題的把握,與對生活的深刻認識(在我熟識的劇作家中他可以算是讀書最多的一位),對於他的成功,我們不能忽視他嚴肅的寫作態度,他幾乎將自己的作品當作他生命的全部。同時他對人類的熱愛,與精進向上的精神,也促成他的成功。最後有一點,我希望提出的:我以為在他的作品中技巧多於生活,若是在他作品中再加增生活的含素,我想他的成功將更大。(這當然不是說他作品中的生活含素少於任何一個中當代的劇作家。)
曹禺對戲劇理論也有不少寶貴的意見,在劇作方法,他推崇「靜的戲劇」,他憎惡那些沒有「死亡」便不能寫悲劇的作家。他認為真正有價值的戲劇不一定要有「死亡」「決鬥」「離散」,因為在真實的生活中,「死亡」「決鬥」「離散」是不常有的,常有的是難以言說的隱藏的憂傷,淡漠而難消的靈魂的苦痛與深切而叢雜的內心矛盾。
曹禺
關於中國優秀演員的修養,他有這樣的意見,對於劇校訓練的演員,他並不給予較高的評價,認為劇校的演員,生活經驗異常薄微,雖則在演技的基本訓練上較有基礎。一般中國的演員,生活經驗確較為豐富,但忽視了演技的基本訓練,可是,他們忘卻世界上沒有一個偉大的音樂演奏家能不苦練音階而獲得成功的。所以他們往往雖極努力,但不能覓得那進前的梯階。他深以為造就優秀的演員,首先要注意生活與技巧的調協,不宜偏頗。
在世界著名的劇作家中,他對柴霍甫有較深的崇敬,極端喜愛他那極高藝術價值的「靜的戲劇」。其次他愛莎士比亞的才華,能寫多種階層的生活,多型的人物,及他深入的人性的體驗,詩情的詞藻,豐富的語彙,尤為餘事。對於易卜生劇作美妙的結構,遠見的主題,精確的台詞,亦有無限的欽慕。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作品,不過在許多零碎的談話中,稍許可以知道一點,《雷雨》中太多的技巧,使他漸生厭惡,但仍極愛那沒有登台主角《雷雨》的性格。對於《日出》雖比較滿意,但他頗恨那新的希望的空洞,沒有能在「黑暗的必然滅亡」外,將新世界的基礎穩固的建設起來。他對《原野》頗有偏愛,雖然劇壇對它的評價並不高(尤其是主題)。他愛仇虎,金子,焦大媽,那豐盛的生命力,極端的仇妒,果敢的毅力與旺烈的生之意志。新作《蛻變》,他喜愛丁大夫那偉大的母性。更使他愉快的是他在以前只是將思想與希望寄托在虛渺中,而在《蛻變》里看見他的思想與希望已部份的實現在生活與鬥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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