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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棄的缺陷兒:殘缺、救助和回歸

缺陷兒的痛苦不是用一把手術刀、一疊鈔票就能解決的。一期、二期甚至三期手術,漫長而繁雜的護理,望不到邊的花費,爭吵和淚水交織,失望和迷茫更迭,無窮無盡。

作者孫婷婷

編輯王曉

在北京的一個地鐵換乘站,小司和兩名同事被警察攔住了去路。

三個人懷裡鼓鼓的,裡面各躺著一名嬰兒。三人中一位阿姨已經45歲,不像寶寶的媽媽,被一位姑娘誤認為是人販子,叫來了警察。

小司是小水滴新生基金會(簡稱「小水滴」)的護理主管,她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前往各個地方福利院,帶救治困難的孩子來京治療。那天,他們在北京西站坐地鐵,把從太原社會福利院帶回的三名嬰兒,送到醫院接受治療。

面對警察,她們拿出自己的證件和福利院證明。這已經不是大家第一次碰到這種事了,北京的「小水滴之家」相當於一個流動站,從地方接來被遺棄的缺陷兒,送到北京各大醫院診斷治療,等孩子情況穩定,再送還福利院。

這次帶回來的三個孩子,一個6個月大的嬰兒患有先天性心臟病,8個月大的孩子四肢畸形,還有一個孩子生有隱睾,可能還患有其他遺傳疾病。

他們因為身上承受著難以治癒的疾病,一出生就被遺棄。現在,孩子們蜷縮在大人的懷裡,安靜地呼吸。

「缺陷兒的痛苦不是用一把手術刀、一疊鈔票就能解決的」

下午2點,正是孩子們的午睡時光。陽光穿過北京京都兒童醫院病房的窗戶,灑到淡綠色的牆壁上。小水滴新生基金會在醫院的4樓租下了4間病房和1個加餐區,院方按照住院標準收取費用,孩子則在這裡進行康復和接受護理。

嬰兒病房的中間放著兩張搖籃,5個月的黃銘躺在淺藍色的搖籃里,含著奶嘴,白白胖胖的臉蛋歪在一旁。4個月的見辰躺在旁邊的搖籃中,露出兩條細而淡的眉毛。

其實,大家並不知道兩個孩子的真實年齡,他們都被父母拋棄,4月24日和5月20日的「出生日期」,是福利院根據收留情況推測的。

黃銘患有肛門閉鎖,食物消化後不能通過肛門排出。見辰患有直腸狹窄,同樣排泄困難。兩個孩子因為疾病被遺棄,見辰被丟在江西高安福利院時,僅裹在一個被子里。

大部分遺棄子女的家庭,不願意留下自己的信息,「小水滴」的一名工作人員稱,她接觸了這麼多孩子,最多也只有奶粉和尿布,只有一個家庭留下了字條,寫著孩子的信息和病情。

從業十幾年,「小水滴」創始人魯魯至今都無法評判這些遺棄孩子的父母是好還是壞。魯魯告訴搜狐號鑒聞,有些父母也做了很多事情,但不知道孩子什麼時候能治癒,努力了這麼久,不想接受可能到來的噩運。

第一次見到黃銘和見辰,很難發現隱藏在兩個孩子衣服裡面的造瘺袋。

造瘺手術,是醫生將病人的一段腸子拉到肚子上,作為人造的排泄口。造瘺口上貼一隻造瘺袋,接納排泄物。魯魯告訴搜狐號鑒聞,「如果不做造瘺,吃不了東西,只能活活餓死。」

兩個孩子都做了手術,而見辰在來福利院之前就做過一次手術,留下肚子右側的造瘺口。這個印記是他和消失的父母之間唯一的聯繫。

造瘺手術之後,等孩子足重足月,再進行肛門成形手術,肛門功能正常,才能進行關瘺手術,環環相扣,是一個漫長而未知的過程。

醫療阿姨給見辰換上新的造瘺袋。來源:孫婷婷 攝

不僅黃銘和見辰,在這裡的每一名孩子,都要經歷痛苦而長久的治療過程。

9月22日,患有天生足內翻的孟華扶著柜子站起來了,這是3歲多的他第一次成功站立。外國志願者Rebekah吃驚地叫道:「孟華!孟華你做到了!」拿起手機抓拍這一幕。

孟華扶著柜子第一次直立起來。來源:孫婷婷 攝

孟華經常是趴在地上的,穿著矯正鞋的雙腳連在一起,如同一條魚尾,在身後甩來甩去。他的足內翻曾經嚴重到腳底朝內,腳踝直接觸地,小腿還有些發育不全。如果只是簡單割開跟腱,外表正常,雙腳還是無法走路,唯一的辦法就是長期矯正。

矯正之前,從大腿根到腳,裹上紗布打石膏,每周一換,整整三個月。內翻的腳被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往外掰,每次只能動一點,但孟華還是疼得哇哇哭。

矯正期間,每天有專人給孟華做足部按摩。醫療阿姨一隻手拖住孩子的膝蓋,另一隻手的大拇指用力推動筋脈,手掌貼著腳底按壓,原本蜷曲的筋脈被人力打開。這和學跳舞壓腿拉筋是一個道理,每次大約20分鐘,孟華又哭又鬧。

醫療阿姨給孟華做按摩拉筋,孟華不停地哭。來源:孫婷婷 攝

和孟華一個房間的昊昊腦積水,伴有脊膜膨出,腿站不出來。他喜歡對人喊:「抱抱!」昊昊想去外邊大廳的遊樂區玩,自己去不了,想要別人抱他。還有腦損傷的佑佑,他已經7歲了,但個頭還沒有4歲的昊昊大。他有時候歪著頭,身體沒有力氣,靠頭的力量一點點蹭著爬。由於肌張力高,佑佑越想使勁抓住身邊的玩偶卻越用不上力,手掌僵硬地張開,只能碰到卻抓不到。

他們的病症無法藥到病除,治療後也要矯正,在康復師的幫助下,練習吃、坐等一些簡單日常的動作,能恢復一點是一點。

「小水滴」曾幫助過河北一對90後夫妻,孩子患有腦癱。「產檢時好好的」,媽媽怎麼也沒想到,孩子在生產過程中感染了腦膜炎,留下腦癱後遺症,喂孩子喝奶就要花費大半天——用針筒向孩子的喉嚨滴一滴奶,一兩個小時都不一定能咽下去。為了孩子,媽媽辭去了工作。

缺陷兒的痛苦不是用一把手術刀、一疊鈔票就能解決的。一期、二期甚至三期手術,漫長而繁雜的護理,望不到邊的花費,爭吵和淚水交織,失望和迷茫更迭,無窮無盡。

「有時候,他們必須要回答,而且關乎生死」

在福利院門口、教堂後院,甚至行駛的列車中,可能就有被遺棄的缺陷兒。帶到福利院後,孩子的命運就從父母轉移到慈善機構和醫院。「救還是不救?」「怎麼救?」「救不了反而傷害孩子怎麼辦?」各種複雜的問題擺在面前。

2016年,「小水滴」接來了一個兩歲多的太原孩子靜書,睫毛長長的。來北京前,靜書已經做過一次膀胱外翻手術,一段時間後,那個肉球又重新跑出來,一點都碰不得,經常流血。每次洗完,阿姨在上面塗厚厚一層凡士林,再墊紗布,即便如此,靜書還是每天流血喊疼。

由於盆骨小,膀胱老是被擠出來,醫生提供的手術方案是打開兩側髂骨,擴大體積,這樣膀胱就可以放進去,然後再用鋼釘釘上髂骨。術後,要用紗布把孩子臀部懸空吊起來。

手術聽起來就很痛苦,而且孩子此前經受過一次,但為了徹底治癒,「小水滴」與福利院、醫生決定試一試。

手術開始,主刀的醫生打開靜書的腹部,裡面居然還藏著一顆隱睾,之前除了膀胱外翻手術,靜書還做過陰道成形手術。

醫生給魯魯打電話,「我從沒見過這種事!他們怎麼給他做的手術!現在怎麼辦?」憤怒和疑惑從電話那頭傳來。

手術基本成功,但那顆隱睾成為靜書的定時炸彈。小司說,他們也不知道靜書是男孩還是女孩。因為長得可愛乖巧,靜書之前穿的都是女孩衣服,還打算留長發。現在,衣服盡量選中性的,留短髮,是否玩娃娃看他自己。

隱睾已經壞死,有輸精管,性器官發育不全,做過陰道成形手術,如果以後選擇成為女性,便要長期服用性激素。面對左右兩難的問題,「小水滴」或者福利院都無法幫他做出回答。

有時候,他們必須要回答,而且關乎生死。

2014年,有個太原的孩子患有肛門閉鎖,在當地醫院已經做過兩次手術但都失敗,醫生也基本放棄治療。時值中秋,魯魯搶到了不好買的車票,抱著孩子來到北京的大醫院,經過檢查,醫生說孩子得了「短腸綜合症」,腸子不到一米,正常人有十幾米。不能立即手術,先要半年到一年的靜脈營養,等體重足夠才能手術。

之前兩次手術已經花費20多萬,魯魯一時間拿不出做靜脈營養的費用,而第三次手術未必能救活孩子,生命能否延續,全靠魯魯和福利院的決定。

魯魯知道,在國外有「短腸綜合征」患者通過腸道移植等方法,最終過上正常的生活。「有一絲希望,我們一般都會救」,在魯魯看來,生命無比可貴,即使失敗也值得一試。

最終,魯魯籌到了三個月的靜脈營養費用,孩子手術成功,現在被一戶美國家庭收養。

但並不是每次決定都是幸運的,失敗是魯魯和同事必須要面對的。

2011年,陝西涇陽農村的一個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福利院找到魯魯救助,就在檢查的當天,爺爺居然找到了孩子。手術有兩個救治方案,姑息手術和根治手術,醫生根據孩子的情況推薦根治手術。這種手術對術後恢復要求很嚴,需要專業的護理。魯魯曾經對手術方案有點猶豫,但還是相信醫生,沒有多說。

孩子術後回到家,後期護理不當,檢查不及時,恢復狀況不好,最終還是離開人世。奶奶曾給魯魯打過電話,哭得揪心,這成為魯魯至今心中最大的遺憾。

魯魯和同事們認為自己已經看慣了生死,比較理性,但提起孩子,名字和故事便從他們腦海中跑出來,化作臉上的笑容或者口中的嘆息。

「我很少看到魯魯當面哭」,一位和魯魯工作了十多年的阿姨說。

腦損傷的佑佑只能靠頭部力量爬行。來源:孫婷婷 攝

「媽媽,從來沒人這麼抱過我」

在公益機構的救治下,部分被遺棄的缺陷兒可以恢復生活能力,但如何回歸社會,仍是需要解決的難題。

北京順義的吳家,大兒子二女兒已經獨立,出去工作,二女兒佳檸是「小水滴」發展部主管,剩下三個孩子還在讀書。他們的房子三室一廳,看起來和普通家庭沒什麼兩樣。

1998年,吳爸爸從韓國學成歸來,主修社會福利學,打算回國做相關工作。「當年的特大洪水,讓人們有了捐款的概念」,吳爸爸回憶,當時國內的福利體系並不完善。

他和美國朋友約翰遜打算以寄養家庭的模式,幫助在福利院的孩子感受家庭角色,有利於日後融入社會。寄養不同於收養,孩子的監護人依然是福利院。他們會選擇身體狀況較好,以後可能會走向社會的孩子。

吳家前前後後來過21個孩子,現在家裡住著4個,只有二女兒佳檸是親生的。

吳媽媽清楚地記得八歲的子辰剛來到家裡的模樣,背著破書包,穿著破衣服,問他想吃什麼,他說想吃肉。晚上,一盆紅燒肉端上桌,子辰一筷子一筷子把肉夾到自己的小碗里,堆成一座小山後才開始吃,甚至衣服口袋裡也裝了幾塊肉,等回屋再吃。

那時,吳家出現了一件「怪事」,冰箱里的食物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後來吳媽媽在子辰枕頭底下發現了「消失」的食物。

佳檸對搜狐號鑒聞說,子辰之前在福利院是集體生活,吃的東西都是「發」的,發多少吃多少,手裡的才是自己的。子辰把吃的藏在枕頭底下,那樣最安全。

子辰被發現,是在山西新絳縣一個教堂後院的草叢中,幾天了,蟲蟻鑽進耳朵和眼睛裡,好不容易才搶救過來。他四肢畸形,缺少指頭,俗稱「剪刀手」。第一次上手工課,他發現自己的手根本不能拿起剪刀。回到家,他對吳爸爸吳媽媽發脾氣,哭喊著:「你們把我的手剁了吧!這破手不能要了!」

整整一周,吳媽媽從順義跑到市中心為孩子尋找方便使用的剪刀,「肯定有他可以用的剪刀。如果這次放棄了,那他以後什麼事情都不會做了」。

手工剪刀比較細長,子辰的手指穿不過去,需要找下面環大一點的,終於,她在天意批發市場買到了剪刀。子辰不相信地試了試,發現原來自己的手其實可以用,慢慢地,什麼剪刀也難不倒他了。

初中,男生體育測引體向上。子辰的手拉單杠不方便,一個也做不了,周圍同學嘲笑他的身體缺陷。這學期,吳爸爸吳媽媽帶他鍛煉,他抓著秋冬冰冷的單杠,呼吸乾燥的空氣,想讓同學們刮目相看。「期末測試,我做了18個!滿分是14個」,子辰對鑒聞說起他最後的努力成果,他對這個數字記憶猶新。

他喜歡英語,10歲做耳蝸手術住院,抱著英語書讓阿姨讀英語,說要在兒童節節目上表演。他喜歡旅遊,哪都想去。進入中專,他選擇了旅遊專業,經過兩年的打拚,現在是北京一家旅遊公司計調師培訓主管。

女兒子婷現在上大專,三歲時,小姨帶她去火車站,然後就把她丟了。和別的棄嬰不同,那時候的子婷已經懂事了,她知道爸爸媽媽的名字,她知道爸爸媽媽為了給她治病賣了摩托車,天天吵架,但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都是子婷在每周五的談心會上說的,邊說邊哭。吳媽媽為了讓孩子習慣家庭生活,每周五會叫孩子一起說說心裡話。

在吳家,寄養的孩子分男女各住一間,如果考試考得好,可以獎勵和媽媽一起睡。子辰12歲的時候考了次不錯的成績,晚上,吳媽媽摟了他一下,這個小男孩哭了,「媽媽,從來沒人這麼抱過我」。以後,吳媽媽就經常和孩子們打地鋪。她睡中間,孩子們圍著她。

「小水滴」救助的遺棄缺陷兒在病房外的遊樂區玩耍。來源:孫婷婷 攝

家裡的子欣已經被一戶美國家庭收養,吳爸爸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子欣和她的對話。

子欣知道吳爸爸要帶她回家,問他:「你很有錢嗎?」

「你覺得錢很重要嗎?」吳爸爸問。

「我覺得愛比錢更重要。」

吳爸爸一聽就哭了,他抱住孩子,「我們會好好愛你」。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出現的孩子均為化名)

來源:搜狐號鑒聞出品,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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