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還來不及觸碰的傷口
那些還來不及觸碰的傷口
作者：沈慧敏 閱讀時長：6min
最近和老友閑聊，他說每年帶孩子一起進影院的消費要達到幾千塊，可見中國的電影市場其實是很紅火的。但遺憾的是，走出漆黑的放映廳，你很難講清楚剛剛結束的那部片帶給了你什麼感受，就好似進入了一種「雞肋」狀態，既無力麻辣地吐槽，更無法服氣地點贊。而這部由張猛導演的《鋼的琴》，不但收穫了整個國內市場的零差評，還斬獲了第23屆東京國際電影節、第28屆邁阿密國際電影節等眾多國際獎項，它向觀眾呈現了一個在「最無奈年代裡的最深情的告白」，引起了觀眾的高度認同。
秦海璐飾演的淑嫻
影片中依次展開的是一棟棟衰敗的東北老工業區，下崗工人陳桂林組織了一個小樂隊正為一場喪事奏樂唱歌，當淑嫻用悲傷的曲調唱著蘇聯老歌《三套車》時，卻突然被主人家叫停了。「這曲子聽著太痛苦了，老人要聽著這曲子，走的步伐得多沉重呀！」最後在陳桂林的指揮下，小樂隊以一首輕快的中國民俗樂曲《步步高》代替了讓人心情沉重的《三套車》。
也許，現實生活也是如此，當你不得不面對木已成舟的事實或無法改變的痛苦時，選擇用歡樂輕快的方式來消解它，或許才是對自己那顆脆弱心靈的最大保護，這也形成了本片最突出的一種風格，用飽含情感的喜劇來表現人世的蒼涼與悲傖。
下崗工人陳桂林和他謀生的小樂隊
陳桂林是一個落魄的下崗工人，當命運將他推向低谷時，老婆小菊跟著一個賣假藥的走了，離婚之際，兩人對女兒小元的撫養權產生了爭議。小元一直在學鋼琴，昂貴的學費全靠著爸爸陳桂林一分一毫四處表演掙來的。為了讓小元培訓後能繼續練琴，他跑到了在學校當保安的鐵哥們張抗美那兒，讓女兒晚上偷偷地在學校教室里練琴，被學校發現後劉抗美丟了工作，小元也沒琴可練了。為了安慰女兒，陳桂林在家裡用舊木板、硬紙殼、鉛筆、紙和毛筆，為女兒畫出了一塊鋼琴的黑白琴鍵，並細心地將它釘在書桌的邊沿，上面架著書蓋上布，看起來象真正的鋼琴一樣，但小元卻漸漸無法忍受這架沉默的「鋼琴」，最後她宣布：誰能給我買琴，我就跟誰。
陳桂林和他的鐵哥們
為了買鋼琴，陳桂林開始四處借錢，但卻一無所獲。殺豬的大劉一臉無奈地說，錢都讓媳婦管著呢；開簡易理髮店謀生的二姐，一直跟他訴說二姐夫下崗後的萎靡；成天泡在麻將館的胖頭，打一毛錢的麻將還經常因為出老千被一群客堂圍攻……工友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只有和他相好的淑嫻拿了一些錢給他。
最後陳桂林誰的錢也沒要，他擺了一桌酒，叫上鐵哥們飽餐了一頓後，乘著酒興一起去劉抗美當保安的那個學校偷鋼琴，被發現了後大家全都進了派出所。所幸學校也很體諒這一群下崗的「毛賊」，只要求他們把抬出來的琴再抬回去就算了。當大家耷拉著腦袋抬琴時，不經意地發現鋼琴里有鋼板，這不是鋼廠里的工人最拿手的活嗎？有木工手藝的二姐夫還發現了鋼琴里的木工活……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宏偉的念頭在陳桂林心中升騰起來：雖然大家手頭拮据，但都還有各自己懂行的手藝，不如一起來做架鋼琴。
鋼鐵廠的工人們要造一架鋼的琴
貓了好幾天圖書館，陳桂林懷揣著一本《鋼琴製造》的俄文書，找到了廠里留蘇退休的汪工，請求他幫助設計圖紙和總把關，又找了趕在廠子被賣前在地下刨挖廢鋼鐵賣的季哥，請求他提供場地和材料。當鐵哥們聽到這個消息後，全都自發地聚攏到一起來：大劉提供運豬肉的車、胖頭和快手車鋼琴釘、王抗美和淑嫻做飯，一群為了幫陳桂林留住女兒的「制琴」團隊就這樣形成了。當這個被社會拋棄的、生活落寞的群體，在自己熟悉的車間大膽狂想去造一座他們從來沒有造過的鋼琴的時候；當他們從一盤散沙，一個個獨立掙扎追求自救的個人，為了一個目標又重新成為一個集體的時候，他們相互間那種對自己命運的深刻認同感，使之形成了一種高度團結的團隊。造這座鋼琴已經不僅僅是為陳桂林奪回女兒，它變成了這個弱勢群體用一種特殊的形式完成對自己的團結自救。
因為造琴而重新聚集在一起的工人們
影片最後，陳桂林經過痛苦的思考，決定放棄對女兒的撫養權，但工友們卻依然自發自願、傾盡所能地完成了這座「鋼的琴」，一座能真正發出美麗音符的「鋼的琴」。這時候小元是否能留在父親身邊，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工友們獲得了他們暗淡生活中的一抹夢幻的曙光，這架鋼琴如同一台時光機，引領著他們重溫了往日的溫暖和榮耀，那種他們已經忘卻了很久的感覺。就如同汪工說的那樣：當命運的風暴來臨之時，我們總要試著去做些什麼，如果成功，它將成為我們生命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如果失敗，它也將成為我們永遠難以磨滅的美好記憶。
小元終於彈到了爸爸和工友們造的琴
記憶尤為深刻的是，電影中那些與細節搭配得天衣無縫的配樂，讓人在剛想要愴然淚下的同時，又忍不住苦笑地抑制了淚水對眼眶的衝擊：
當看到陳桂林穿著手織的墨綠色毛線褲，趴在陽台上，撅著屁股用鉛筆、毛筆和尺，在硬紙殼上細細描畫著琴鍵的時候，心中不由一陣酸痛。但當配樂聲響起了小元正在打遊戲機的超級瑪麗的背景音時，這種既詼諧又有一種兒戲的感覺，讓人不禁莞爾一笑；
當看到陳桂林教女兒怎樣投入地去彈奏這架無聲的「鋼琴」時，畫外響起了鋼琴曲《致愛麗絲》的動人旋律，剎那間，屋內昏黃的燈光、簡陋的擺設、木質的鍵盤，都被蒙上了一層夢幻的光影，一個滿溢父愛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女兒依偎在他身旁輕聲唱和，那一刻，這位超越了貧窮、超越了現實的父親，全身都被籠罩著一層幸福的光暈。這多象是一個夢，一個對不能到達的遠方所期翼的夢；
陳桂林為小元畫的紙板琴
當看到陳桂林放棄了借錢買琴的想法，邀好友一起去學校偷琴時，這群被生活所迫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的工友們，並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而是在大劉那輛運豬肉的車上，大跳大唱徐小鳳的《心戀》。歡快的曲風竟讓我無法把它和一場傻兮兮的盜竊行動聯繫起來，這曲配樂把社會底層小人物苦中作樂的狀態表現得非常充分；
當看到陳桂林與小菊為了小元的撫養權在大街上爭執不休時，淑嫻在表演舞台上正悠悠地唱著《張三的歌》：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這世界並非那麼凄涼；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望一望，這世界還是一片光亮……這首歌愴然唱出了，社會底層小人物，歷經滄桑卻又滿懷希望的糾結與堅強；
陳桂林與淑嫻這對患難鴛鴦
片尾，淑嫻領著工友們，在那間製造「鋼的琴」的車間，盛裝跳了一曲西班牙鬥牛舞。那種超現實的夢幻感，讓觀者的內心流淌著一種濃濃的辛酸。眼看著這一群投身於製造「鋼的琴」工作中的「老男孩」，就在這個車間里，將那個充斥著各種不幸的現實世界隔離在鐵門之外，讓理想在鍊鋼爐中燃燒，他們心中鎖著的那位紅衣舞者正在蘇醒。
《鋼的琴》就是這樣，用輕鬆幽默的方式，去講述一個逝去階層的悲憫情懷和失落，用熱情和狂歡來描繪現實的殘酷和生活的顛簸，把現實生活的沉重用喜劇化的手法舉重若輕地就表達了出來。因此，儘管這部片在放映時，時常會響起歡快的笑聲，但它卻有效地與那些廉價無腦、情節低俗的二三流喜劇拉開了巨大的差距，讓觀眾在發笑的同時，也能沉靜地感懷時代的變遷並反思當下社會。一個人，一個社會群體，他們的無助或失敗，有時候也許並不完全是他們個人的原因，而是這個社會所造就的歷史原因。同樣是這個人，同樣是這個群體，當他們能夠重新獲得自己的位置，組合成一種具有高度認同感的集體時，他們是能夠把握好自己命運的。
由淑嫻領銜的西班牙鬥牛舞
很遺憾這是一部我在網上免費觀看的電影，其實它更值得我掏錢去影院觀看，並以此向創作它的導演和演員致敬。因為在拍攝之中，由於後續資金不到位，劇組險些停機。導演為了它傾盡所有，最窮的時候製片主任兜里就只剩下47元，演員為了它哪怕只能暫時收到打白條的片酬，也要傾注心血全情投入。同時也更因為它準確無誤地戳中了這個時代的痛點。在這個快步疾走的年代裡，誰都不得不努力面對和承受那些在社會轉型中碰擦刮蹭的傷口，而你甚至都來不及去觸碰和撫慰它，就要繼續上路飛奔前行。此時，用另一種貌似快樂的狀態來應對它們，彷彿成為了你不得不選擇的法寶，這種抑鬱的痛感和面對沉重時的幽默感，一如影片中的表達。鋼琴代表理想主義，鋼鐵廠是冰冷得有些殘酷的現實，用鋼鐵去造一架能彈奏的鋼琴，這種看似不可能的事件，包含著一群小人物在無法抗衡的大世界中的一種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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