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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從哪裡來,總會回到那兒去,精神的原鄉只能有一個

文 / 杜懷超

父親在城市待了兩年零三天,最終還是回到了鄉村。一個人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父親確實正如哲學家所言,一個人的肉體地理可以是多地域的,但是精神的原鄉只能有一個。

父親在這個蘇北的小村莊里生活了七十多年,這裡就是他的根。也許,父親對於村莊的逃離,只是對生活條件和環境的逃離,那個精神深處的逃離註定是無法抵達的。沒有人能逃離故鄉,即使遠走天涯。

他不屬於河流對岸的那個城市。城市是眾多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他們的家園在路上。我不知道再回去的父親,面對村裡的一切,又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是熟悉還是陌生?對父親而言,是幸福還是悲哀?隨著城鎮化進程迅速推進的今天,面對村莊,我們是該做出怎樣的堅守與撤退?村莊的村,與村莊的庄,村將不村,庄將不庄。

我將再次回到村莊,回到父親的村莊。我是沒有村莊的,村莊的記憶於我是模糊的,雖然我有過六年的村莊生活經歷,此後一直在求學的路上行走。我的村莊也在路上。父親是幸福的,至少相比而言,他擁有自己的村莊,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曾有過他的汗水、淚水,都有他生命的體溫。他可以閉著眼睛回到家,也可以閉著眼睛走出村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親切得不能再親切了。

走到村口,我還是被村莊的景象所傷害了。那條通往村莊的路,看上去比父親還要蒼老。憔悴、頹廢和孤獨堆滿路面,沿著彎曲的路線拐進家門。只有這些不知好歹的野草們,趁這個空當,以無限復活的方式,擁擠在路的兩旁,瘋長,肆虐地瘋長,擠壓著,撕咬著大地。如果你停下腳步,諦聽,則會傾聽到金屬與肉體發出沉悶的呻吟,痛,卻發不出一點聲響。

對於鄉村的印象,更多的人停留在美學的鄉村,陷入陶淵明那出塵的桃花源中,「雞犬相聞,屋舍儼然」。這隻能屬於美學範疇的鄉村。靜寂,死氣沉沉的靜寂。路,像癱瘓的病人,軟弱無力在村裡支撐著來去的日子。樹木稀疏,雜草叢生,它們開始走向野性的蕪雜。村莊里大量的磚木結構的房子,在寂寞時光的守望里,逐漸淪陷,眼看著大去之勢不遠矣。村莊,也將步入老齡化時期了。

我家住在村莊中央。這是父親的得意之作。他以為這個位置是最安全的位置。歷經兵燹、災荒、匪患、瘟疫之災的父親,有著自己的思考。居於村中,是有著得天獨厚的地利。盜賊與土匪是不敢在風高月黑的夜晚摸進村子深處,那些強盜們多是選擇靠近村口的人家,原因是便於逃脫。父親飽嘗漂泊、顛沛、擔驚受怕,所以他就用那農民式的思維守護著家園。

事實證明,處於村口的人家,遭殃確實非同一般。順手牽羊的事情時有發生。往往主人剛要起床,那些蟊賊土匪就不見蹤影。這種時刻處於緊張狀態下的人家,被危險的心理攪得日夜不安。舊時,我就常聽到村裡遭小偷小摸的事,遭殃的確如父親所料,多數亦是靠近路口村口的人家。

諸如什麼糧食、圈裡雞鴨、樑上肉或鹹魚等,甚至自行車、豬、農具鍬杴等。當被偷的人家發現物品盜失時,多是責怪一番而已。看情形,也是被生活逼迫無奈的苦命人家,誰家沒有個難處?哀嘆一番不了了之。一般慣偷是不偷牲畜的。當然,也有蠢笨的蟊賊,居然把村口那頭餵養多年的水牛牽跑。

當時,牛的主人一家喑啞,如喪考妣。牛是農人的守護神,是主人家的命。牛,從來都是被當作家中特殊人口對待的,人吃什麼,牛就吃什麼。人與牛的命運總是息息相關的。失去了牛,家中似乎就失去了頂樑柱了。然而,小蟊賊居然不知道牛與人的情感,經年的相依為命里,早已對主人的氣息諳熟於心。懂得情形的人就到主人家說:「等著,那牛一定會自個回來的,只要你們沒有虧待它。」主人不信。傍晚。那牛竟然自行掙斷鼻栓,真的回到了主人身邊。牛的主人抱著牛脖子,撫慰著受傷的牛鼻子,又驚又喜,熱淚盈眶。

現在。我們能看到屋舍儼然的圖景只能是陶淵明筆下的村莊了。即使深藏在村子中央的人家,也在殘垣斷壁與頹廢景象的輝映下,蓬蓽生「灰」,布滿歲月的塵埃。多數人家因搬遷、進城、去世等原因走了散了,房屋倒塌的景象屢屢映入眼帘。在破落的地方,填補上來的是瘋狂的、半人高的雜草,胡亂地把村莊包圍著。此時的村莊,不啻就是一個掩藏在野草叢中的荒原,蒼涼,蕭瑟,落寞。

我第一次看到了野草的力量。密密麻麻、擠擠挨挨的野草,在晚風裡,吟唱起村莊的悲涼的大悲咒。彼時的村莊,就像曲中的那幾個重音,悲愴,驚心。

沿著荒廢的村路,走了好久,終於遇上村裡的人—六婆。她一個人蹲在草垛旁,湊著不太熾熱的秋陽,寂寞與頹廢地蹲著,頭髮凌亂得很;眼神的空洞,應和著這個村莊的空洞;空,空洞洞的,是此時最準確的概括。

我不忍,把頭轉過去。右邊是荷塘。殘荷敗葉,是荷塘真實的寫照。這景緻里,似乎還包裹著自生自滅的光景。這是不曾有過的啊。曾幾何時,為了泥土深處的藕,村裡的人爭得大呼小叫,紅臉脖子粗的。如今,寂寥無人。即使出淤泥而不染的藕,也提不起村莊的興趣,就讓它繼續在泥土深處生長吧。還植物的真相,還原植物的本心,想長就瘋狂地長吧,想開就盡情地開放吧。沒有人阻攔,也沒有人橫刀割愛。這片池塘以及上面的天空都屬於你的。沒有人與你爭奪,即使曾經落在你頭上的紅蜻蜓,如今也不知何處去了。

快到村口。其時已經晌午。按說此時應是炊煙裊裊的時分。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抬眼望去,只有稀疏的幾家,升騰著炊煙,那炊煙,在空曠的天地間,顯得那麼直。這讓我想起王維的那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父親在村口等候多時。我忽而悲哀起來,當所有人都離開村莊,離開我們當初的地方,若干年後,我們還能回到這裡?還能否記起父親的模樣?城市是沒有性別的,只有村莊會記住我們的最初,村莊可以埋葬祖先,同樣可以埋葬我們自己。每一個村莊不都是我們的墓碑?繁華落盡,終究皈依泥土。燈紅酒綠、榮華富貴,也不過是過眼煙雲?塵埃是我們的歸宿,我們終將以塵埃的面孔消失於大地。而父親的現在,會不會就是我們苦苦追逐到最後的結局?若干年後,我們沿著這條鄉路,沿著白髮蒼蒼的記憶,一路追趕過來。

父親走近我身旁,一臉充滿愛憐與疼愛的笑。他倔強地把我手中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奪了過去,一把扛在自己彎下去的肩上。霎時,傷感從額前滑落,沿著臉龐、胸口、腿部以及腳板,砸在泥土上,似乎有碎裂的聲響。枯瘦如干棗樹般的父親,已經沉浸在昔日的榮光里。

父親曾擔著幾百斤的糧食,到一個鄰省的集鎮上去糶米,一去幾十里路。這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赫赫戰功!村莊寂靜,彎曲的坑坑窪窪的碎石子路上,只聽見父親和我的腳步聲,敲打在村莊的深處。父親佝僂著腰,背上是沉重的包裹,面前是輕盈的喜悅。我拿著父親交代購買的高級香煙,逢人散煙。

父親常囑咐我,回家要帶著香煙,不要忘本啊!老家的人可不能忘記啊,不管外出打工還是做官的,人,不能忘祖……我和父親並肩走在顛簸的村路上。隨著婆娑的樹影,父親給我細膩地嘮叨著。

每過一戶人家,父親就解說一番。這家人外出打工了,空蕩蕩的幾間破瓦房只剩下一個老人在守護著,老孤苦的;那一家,人得了病,走了,家散了;這一家房子是空的,全家搬進了城裡。父親一家挨一家的說給我聽,無限傷感。村莊空了,真的是空了,空蕩蕩空洞洞地空。我對父親說,抽支煙歇歇吧。

父親喘息下,沒事,接過煙別在耳朵上,繼續走。走到一戶人家,衰敗的景象讓父親不甚唏噓。這兒原本是熱鬧的戲台,人丁興旺,一家十幾口人,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去的去,那正屋,四處裂縫,透亮的光線照進來,給黑暗的房子增添幾分莫名的蒼涼。地面坑坑窪窪,樑上、牆上、屋檐下,泥塊大塊、大塊往下掉,彷彿時間的鐘擺、沙漏,細數著日子的痕迹。

失去人煙的房子成為鄉村的動物園,最先光顧的是老鼠,在角落打洞,肆意地在房間里竄來竄去;然後是歸來的燕子,從低矮的門楣里飛進來,嘰嘰喳喳地喧囂著,不久,溫暖舒適的巢建好了。緊接著,燕子的排泄物沿著木樑淅淅瀝瀝,從地上到樑上,塗滿了燕子歸來的自由。如果我們再仔細地審視腳下,會發現一隊隊螞蟻正在來回奔波。

昨日滿村喧嘩,今日一地落寞。悲哉?痛哉?惜哉?哀哉?父親說得最多的,就是鄉里鄉親的離去。他說這個月里,村西口的四奶走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村南頭的五爹摔跤斷了腰,兒女不孝,誰也不肯服侍,不久後也憂鬱自殺而去;還有後庄的三爹,一早醒來人也沒有了……人生無常,人活著真的沒有多大的意思啊!父親異常傷感。他和口中的那些人差不多的年紀。

我無法回應父親的話。人生來就是奔往死的終點。人生就是一場活著的悲劇。無論唱著哭,還是哭著唱,我們都要歡顏,這是生命的終極意義。在人類的生命鏈上,我們唯有鍛造好屬於自己的那一段。我再次勸說父親,我們回城吧。父親執意不肯,他屬於鄉村的命,活了大半輩子的,離不開村莊,城市是屬於你們的。再說,村莊里,總要有人留下來,這裡埋著我們的祖先呢。

城鎮高了,村莊矮了。越來越高的樓群擠壓著村莊,越來越瘦的村莊已潰不成軍,大片、大片的房屋繼續著坍塌的戲劇。土坯房、茅草房甚至磚瓦房在時間的戰場上漸漸失守,蒼老,似那最後的灰色殘陽,挽留在山後面,直到消失殆盡。

再假以時日,我對於村莊來說,只是從年輕到衰老,而村莊對於我來說,再來的還會是村莊嗎?村莊依舊?老屋依舊?迎接我的,或許是高高低低的土堆上瘋長的參差不齊的荒草,灌木叢生的荒野,抑或城鎮的一角。村莊哪兒去了?那些孤寂的老人們哪兒去了?空村。沒有人的村莊,就不叫村莊。她不能再空了。再空下去的村莊,就不是村莊了。也許,沒有村莊的大地上,依舊會布滿村莊的影子。

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村莊會從城市裡回來的,村裡的人也會從四面八方回來的。莊稼的豐收曲和田園的牧歌再度響起。

我祈禱父親和他的村莊永在。

文章 摘自杜懷超《大地冊頁:一個農民父親的生存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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