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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夜裡,我聽見有人在哭泣

那些每天去咖啡館胡吹亂侃,在酒吧揮霍無度,與網上的陌生女人勾搭調情,在畫廊工作室胡亂塗畫幾筆就自以為標新立異、自成一派,申請各種藝術扶持資金偏又要標榜自己作為體制外藝術家的人——你認為那就算自由嗎?

——鄭小驢《天鵝絨監獄》

▎天鵝絨監獄(Ⅲ)

我不用再偷偷躲著抽煙了。每天早上送來的牛奶和麵包都是新鮮的,剛從烤爐里出來的麵包香氣襲人,牛奶也加熱過,甚至還有額外供應的聖女果。但這些都是暫時的。我私底下向58號諮詢了「光芒計劃」的一些事宜。「如果配合,真的可以出去嗎?」她毫不猶疑地點了點頭,向我表示了慶賀。「只有老闆看重的人才有資格加入這個計劃!」她有些艷羨地說。「像我們理工科出身的人就休想指望加入其中了,在天鵝絨還是你們這些藝術家日子好過。」「你看像64號這種三流作家,都住上這麼好的別墅了,這是老闆獎賞他的,擁有永久居住權。你要在外面買這麼一套大別墅,得花多少錢,就憑他的稿費,幾輩子也休想啊!」但凡提起64號,她就有些憤憤不平,「只要老闆認可的藝術家,在這就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你在外邊是不可能有這種待遇的。」

臨了她意味深長地叮囑道:「但是請記住一條,千萬別忽悠老闆,任何念想都不要有,哪怕是內心有絲毫的不恭,老闆也能察覺出來。老闆最恨的就是對他陽奉陰違、思想不虔誠的人。如果那樣,可就追悔莫及了......在這裡,還沒有任何人能忽悠得過老闆。沒有任何人。」末尾,她加重了語氣,強調出某種事實。「他們不是說也有不配合的自由嗎?」她嘴角生出一絲冷笑,像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那要看你對自由是怎麼理解的?你是覺得在這兒受到了束縛,失去了自由嗎?來這之前你每天幹些什麼?那些每天去咖啡館胡吹亂侃,在酒吧揮霍無度,與網上的陌生女人勾搭調情,在畫廊工作室胡亂塗畫幾筆就自以為標新立異、自成一派,申請各種藝術扶持資金偏又要標榜自己作為體制外藝術家的人——你認為那就算自由嗎?告訴你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我敢斷定像你們這些人,內心壓根就沒有對自由有過真正渴望。你們渴望的是誘惑,是收買,是交易,恨不得馬上給自己明碼標價等待收購拍賣......」她甚至以略帶挖苦和嘲諷的語調說起前陣子一個財大氣粗的地產商收購某位畫家一批油畫的事。

58號走後,我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沉默。那段時間我頻繁地被要求去參觀天鵝絨歷史博物館。作為前期的創作素材積累,這是必不可缺的一環。在那裡迎接我們的是長相甜美的28號講解員。紀念館恢宏壯觀,站在偌大的廣場,面對威嚴的淺灰色建築群,讓人愈發感到自身的渺小。樹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唯有28號講解員的聲音充滿了甜蜜的誘惑。整個紀念館響徹著她柔和而清亮的聲調。天鵝絨一窮二白的過去,老闆來這之後艱苦的創業史,經過二十年的辛苦打造,終於有了今天美麗的天鵝絨......通過圖像和聲音,一幕幕波瀾壯闊激勵人心的畫面呈現在我們面前。這些成績的確令人嘆為觀止。若不是一個能幹的老闆,真是想像不出這個荒無人煙的小島現在會是一個什麼樣子。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主要任務就是參觀和體驗生活——感受有別於外界的不同的新生活。58號正在編寫一套供島二代們學習的教材;23號則在自編自導一部以天鵝絨為背景的電影;76號這位有著天使般面容的演員,她的主要任務是主演一部以老闆為原型的大型話劇,她在裡面擔任女一號。93號是個雕塑家,據說已經來了快半年了,分配給他的任務是給老闆雕一座藝術作品,但他卻是這些藝術家裡少數沒有進行配合的人。他們提起93號的時候,眼神都帶著一絲怨恨的光芒。

接受了這個創作計劃以後,我就從原來的地方正式搬進了天鵝絨藝術家別墅區。別墅編號為89號。這一片住著的全是各種藝術家們。我住的是一棟三層的小洋樓,帶四個衛生間、五個卧室,還有一個巨大的近乎奢華的畫室。各種畫畫的材料都一應俱全。房子後面還帶一個私家花園和露天游泳池。房間裝潢考究又簡潔,是我最喜歡的北歐風格。推開窗戶,遠處蔚藍色的大海盡收眼底。眼下正是寒冬季節,枯荷的敗葉靜靜地漂浮於水池上,一絲波紋也無。東邊建有一個小型的高爾夫球練習場,草叢偶爾能看見幾隻潔白的高爾夫球。他們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說:「89號,歡迎入住天鵝絨別墅,現在您暫時擁有這套別墅的使用權和支配權。」入住前,還有一個程序得走,那就是必須得加入「天鵝絨藝術家協會」。

64號成了我加入「天鵝絨藝術家協會」的介紹人。事前沒有想到,加入「天鵝絨藝術家協會」需如此複雜和嚴格的要求。我得首先成為他們認為的思想純潔可靠、絕對服從老闆的人。為此,我寫了不下三次的自我檢查。我不得不一次次向他們袒露自己的心跡,說明每個親屬成員的社會關係,並證明自己曾經也是一位誠實可靠思想端正的人。為了表示我對老闆的虔誠,我不得不從藝術的角度來一遍遍做出反省和檢查。我甚至在反省書中聲稱自己之前的作品「格調低下,充滿了低級的庸俗的審美趣味」。深夜的時候,我臉紅耳赤地看著自己寫下的這一切。這不過是一個夢,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身所處的狀態。我時刻保持著清醒的認知。我甚至想像著離開這裡後,將這些荒謬至極的見聞寫出來,那一定會成為一本暢銷書,我現在需要的就是配合他們,搜集更多的素材。我相信讀者們一定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和窺視欲。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內心頓時安定了不少。我不過是在和他們玩一場遊戲而已。很快,我將一份長達一萬餘字的反省書交了上去。不僅58號很滿意,那個「溫文爾雅的君子」也很肯定。最重要的是,這份反省書得到了老闆的認可,被發在《天鵝絨周刊》最新一期的頭條。在反省書中,我著重批評了個人曾經的自以為是,和輕浮的脫離主流與現實的藝術風格。我將自己批了得狗屁不是,遠比他們來批要有效得多。更重要的是,在反省書中,我毫不吝嗇地將老闆的功績讚賞了一番。我將他誇讚成「天鵝絨的上帝」,是我們的父親,是我們的神。我知道我誇得越多,我得到的也越多。這不過是一個買賣。我臉不紅心不跳地附和著大家一起唱著讚歌。管他呢!

正式加入「天鵝絨藝術家協會」的那天,他們特意選了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就像大學畢業的典禮,我那天穿著一件寬大的袍子,戴著一頂四方形黑帽子,當著「溫文爾雅的君子」的面簽了一份有著眾多條款的協議,然後合影留念。他們給我發了一枚刻著89號字樣的吊墜。「記得隨身戴著它,這是你在島上身份的象徵。」純金打造,戴在脖子上有些涼,我很快就適應了金屬貼在皮膚上的涼意。我以為那天會見到老闆,然而很快讓我失望了。「老闆那麼忙,要是每個人都見,他就沒法工作了。」除了沒見到老闆,還有一件事讓我深感意外和憎惡。之前誰也沒告訴我,加入「天鵝絨藝術家協會」得文身。他們在我的後頸處文上了一隻振翅高飛的天鵝。如果說吊墜是通行證,那這處文身則是身份證了。

為了有更好的創作條件,不久我便搬到了天鵝絨別墅區。那位「溫文爾雅的君子」此前告訴過我,「你現在有這棟別墅的使用權了,在這裡面一切都是自由的」。之前打過照面的人,紛紛前來祝賀和拜訪。64號用垂涎的眼光將別墅里外打量一番說,「你應該是最快入住這兒的人了,我們等了快一年,老闆才批准」。我明顯看出了他們眼中的妒意,彷彿我和老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情。「你見過老闆了嗎?」他們問。我搖了搖頭說沒有。我這麼一說,他們越是不理解了,反而對我越客氣起來。連平日里心高氣傲的23號都主動和我打起了招呼,表示有空閑了,周末一起去海邊垂釣一番。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別墅,一切都由我來掌控。我感覺到了自由帶來的快慰。端著紅酒,站在寬闊的露台,望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樹影婆娑;海風徐徐吹來,風中夾雜著淡淡的鹹味,那是海在呼吸。有那麼恍惚的片刻,我想這才是真正有品質的生活啊,我在平日里做夢都渴求的,不就是此刻嗎?只需稍微轉變一下思想,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這棟溫暖如春的別墅里,我可以自由舒適地生活和創作。我在「光芒計劃」里的任務是趕畫出一組油畫。不需任何人交代,我早已知曉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效果。有時他們過來觀摩,想說些什麼,發現我早就捷足先登,堵住了他們的嘴巴。幾幅作品下來,他們表示很滿意。最重要的是,干這些對我而言並不是難事。相比之前複雜的隱喻,抽象的表達,現在的工作就像雕蟲小技。然而我的聲望在這裡得到了空前的高度。最新的《天鵝絨周刊》雜誌上,他們公開表揚了我,稱讚我為天鵝絨偉大的畫家,並獲得了「天鵝絨模範藝術家」的稱號。為此,他們獎勵了我一百個天鵝絨金幣。

最重要的,在這還能體驗到歸屬感。大到生老病死,小到刻有自己名字的專有茶杯、餐具以及座位、畫室,都有專屬的部門負責。這一切都是有意為之的安排,像一個漢字走進方框里,只要不逾越出框框,就能得到穩妥、舒適的享受。

自從搬進天鵝絨別墅區後,我和58號見面的時間就少了。我隱隱聽聞過些天,還會來一批新的藝術家。58號的工作重點就是說服和感化他們,讓他們成為天鵝絨中的一員。我已經搬進別墅區,她的任務自然也就完成。就在我得心應手,自以為漸漸熟悉這套規則並在其中遊刃有餘的時候,某天夜裡,我聽見了某處傳來的聲音:有人在哭泣。

一個女人壓低了嗓子在啜飲,哭聲穿透黑夜的沉寂,傳到我面前。我側耳聆聽許久,不確定聲音究竟發自哪裡。或許是在高爾夫球場,或許是在林間別墅。我看了看錶,剛好凌晨兩點半。她為何哭?遭遇了什麼?那是我來島上,第一次聽見如此悲傷的腔調。平日里,我所看見的,都是一張張充滿自信的笑臉。彷彿島上所有人都心滿意足,充滿了幸福和自足。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那晚我失眠了。

我的隔壁就住著64號。無聊的時候,我就去他那串串門。他比我先來,他負責的「光芒計劃」是給老闆寫一部自傳。作家留著長發,戴著黑框眼鏡,看上去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很少見他笑,他煙抽得比我還凶。上島前,他是一名雜誌社的編輯,除了寫作和編稿,他的業餘時間就是研究歷史。

「寫完自傳後你有什麼計劃?」我問。

他愕然地抬頭望了我一眼。「未來的事只有未來才知道。」他從酒櫃里拿出一瓶紅酒,打開,每人一杯倒上,和我碰了碰,「要是不用寫這東西,在這待著真舒坦,真他媽像度假一樣!」「但不寫這東西,你也不會待在這裡,不是嗎?」他狡黠地笑了,指了指我,飲盡杯中酒。

那一刻我彷彿洞察到了他的內心。

他的別墅位置極佳,透過寬闊的落地窗,能眺望到蔚藍的海面,風光旖旎。作家熱忱地帶我參觀了他的別墅,語氣中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炫耀:「這是老闆親自給我留的,天鵝絨最佳的觀景別墅。」

再次見到93號,是在一個公開的討論場合上,他激烈地與周邊的人爭辯著。這位進來前曾以城市雕塑聞名的藝術家對「光芒計劃」表示了強烈的反感。

當大家一個個表態,願意將自己的藝術才華奉獻給天鵝絨時,他主動站了起來,搶過話頭。

「你們這群軟骨頭,今天讓我看清了你們的真面目!去弄這些玩意,對得起你們頭頂上的光環嗎?你們把自由當成什麼了?當成了交易的手段了嗎,就這麼輕易地賤賣了!」

沒有一個人接話,集體陷入了古怪的沉默中。

討論結束後,他就消失了。老長一段時間,都沒見到他人影。舞會的時候,他不在;觀影的時候,他也沒來;月底,23號在藝術館舉行了一次個人攝影展,他依舊沒有露面。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有次碰上58號,我將自己的憂慮向她進行了傾訴。

「放心吧,這是天鵝絨。」她寬慰地朝我笑了笑,那蕩漾開來的笑容讓我感覺這個女人早已洞悉我內心的一切。

直到後來64號漏了口風,我才得知93號去了勞工區。「據說是他自己要求去的,而且他偏還去了最遠最苦的地方,每天的工作就是修築海堤。」勞工區離這兒很遠,人最多,乾的活最累。當然不是住別墅區,都集中住宿舍樓里。他終於逃脫了雕塑任務。「修築海堤是最累的工種,基本上都是犯了錯的人才去。但他是自己主動要求去的。」每年海水都會沖毀海堤,海水倒灌過來,被淹沒後的土地成了鹽鹼地,沒法耕種,需及時補牢。這是天鵝絨一項非常重要的工程,關係到天鵝絨的生存。去過那兒的人,講述起修築海堤的情景都有些心有餘悸。他們得先從懸崖上開採出堅硬的岩石,頂著烈日,然後運到海堤上來。很多人在那兒很快改變了立場和態度,爭取調回來,或換到別的勞動部門;也有人再也沒回來。

有天傍晚,我在工廠旁邊的小路上遇到了93號。我差一點沒認出來。他變得更為黝黑,經過海風長時間吹曬的臉顯得粗糲不堪,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顴骨高聳,兩個深陷下去的眼窩黯淡無光,之前合身的衣服,顯得空蕩蕩的。他懨懨地望了我一眼,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雙手無力地垂著,一隻肩傾斜著,顯得比另一頭要高出許多。

「我看過你的雕塑......很喜歡。」我遞給他一支煙,向他討好地打了聲招呼。

他深吸了口煙,吐出一長串煙霧,乜斜著眼睛看著我的脖子,嘴角似乎掛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你加入他們了?」

我不置可否地立在那裡,不知怎麼回復他好。

「我也看過你的畫,尤其是『城樓』系列,曾對你抱過一些希望的。」

我的頭皮有些發癢,雙腿情不自禁地挪了挪步子,有種想奔跑的衝動。煙霧散盡,我的臉被羞得滿面通紅。煙蒂已經燒焦海綿了,他依然狠狠地吸了一口,才踩在腳下。

「我只想早點完成這個差事,儘快脫離這個地方......聽說完成任務就可以走了......」我說。聽我說話的時候,他的嘴角始終掛著一絲淡淡的冷笑,又向我討了根煙。我將剩下的大半包都給了他,他沒有客套,一把裝進了褲兜里。「他們一定也和你說過,不配合的自由吧?就像我現在這樣。」他狠吸了一口,兩道濃煙從鼻孔鑽出後,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額上的青筋粗得嚇人。

「他們說你是自己主動去那兒的。」

他愕然一笑,「在這兒,你很快會發現一切都是自己『主動』的。」

臨走的時候,他壓低了聲說道,「但我不會後悔!」

最先向93號發難的並不是老闆,也不是藝術家們,而是「天鵝絨少年組織」和「天鵝絨青年進步團」的成員。這群稚氣未脫的孩子組織了聲勢浩大的聲討,將93號的藝術作品貶得一文不值,「狗屎!」「卑鄙之徒!」「沽名釣譽之人!」他們將93號的代表作複製品抬往廣場,然後在上面四處塗鴉,將93號的漫畫畫在上面,丑得像雨果筆下的撞鐘人。有人甚至在上面拉了一泡屎。事前我遠沒有估量到這群孩子的爆發力和破壞力。當他們群魔亂舞,面露猙獰之色時,我感到了一絲恐懼。破壞力很快轉化為恐慌。他們砸壞了93號之前的工作室,連帶他的居所也遭了殃。沒人站出來制止這場混亂,好像一切都是得到默許的。正處於變聲期的孩子們用公鴨嗓子呼喊著,聲稱要把93號這個叛徒揪出來當眾檢討認錯。

幸好天色漸晚,黑暗來襲,將孩子們一個個趕回了各自的家。

我心神不寧地走在街上,剛巧碰上64號,他也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這些孩子都是誰家的啊?」我問。

「他們從小就出生在島上,都是些島二代。」64號匆匆回答說。

他似乎不願多說這個話題,叮囑我不要惹他們。「遠離這些孩子,因為他們有驚人的破壞力和好奇心以及《未成年人保護法》。我們什麼都沒有了。」64號自嘲地朝我笑了笑,轉身走了。

那些天,我一直惦念著93號。

上島之前,我曾在好幾個城市的中央公園看到過他的作品,充滿了飛翔和奔放的想像力,很有思想和力量。從內心來講,我對此公充滿了崇敬之情。之前也耳聞過他的一些事迹,比如疾惡如仇,性格剛毅,不近人情世故。所以那天雖然他對我投以鄙夷的眼神,我並沒有記恨他,相反內心倒還對他增加了一份尊敬。這種感覺,當我晚上躺在進口的高級床墊,難以入眠時就更強烈些。我需要見見他,好好和他談一談。

我申請去勞工區採訪,意外地遭到了拒絕。理由竟然是工人們最近在搶修海堤,工期繁忙,每天忙著趕進度,壓根抽不出時間來應付採訪。通往勞工區的唯一一條小道有一扇鐵門,由兩個嘴唇上剛冒出茸毛的小孩把守著。說多了,他們心煩起來,嚷嚷著要挾說,「再啰唆小心對你不客氣了!」我只好選擇了退縮。

最新的《天鵝絨周刊》上,頭條就是抨擊93號的。那一期稱得上是93號的作品聲討專號,幾乎每篇文章內容都和93號有關。和那群毛孩子們不同,同行們的批評表面上要溫和得多,然而刀刀見肉。在最新的周刊里,93號儼然成了一個混藝術界的痞子和流氓,他連基本的雕塑原理和藝術準則都不懂。有的作品是抄襲或模仿名家,有的是剽竊別人的勞動果實。93號像被扒光了衣服,在同行們的抨擊聲中儼然成了一絲不掛的混混和騙子。

他們羅列的事實都有具體的出處,看上去義正詞嚴,一副真理在握的腔調。我不敢相信93號會幹這樣的事。也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這和那個對我充滿鄙夷的人完全不是同一個人。我自信能嗅出他的氣味。我想找93號傾心談一談,這個願望自從再一次聽到窗外神秘的哭聲後,變得越來越迫切起來。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何如此不快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打聽到了93號更多的事情。「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跟著一個女弟子。」至於兩人的關係,更多人傾向於情人關係。可想而知,這個消息讓我多少感到驚愕。93號可以對自己不負責,但也必須得對這個女人負責啊。他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境,客觀上這個女人在這裡也處於唇亡齒寒的危險中。大家都這麼說,但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據說長相非常不賴。對於這點,很多人心裡多少懷著一絲醋意。「她怎麼就看上這尊『托塔天王』了呀!」

那段時間,我的工作進展倒是非常順利。如果保持這個速度,用不了三四個月,我就能提前完成這項任務。有那麼一陣子,我的確充滿了幹勁,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想一心將這份活兒早點兒幹完。就這麼純粹,沒有其他任何的想法。直到後來黑夜的哭泣聲又出現了。

有時連續兩個晚上都有哭聲,有時則是長達一個禮拜之久的寂靜。聽那哭聲像一個少女的,充滿了委屈和無法排遣的幽怨。有天晚上,我因當天下午喝了過多的咖啡,晚上睡意全無,見窗外月光皎潔,索性就起身下樓去散散步,順便整理下思路。四周出奇地寂靜,倒讓我想起了《荷塘月色》里的朱自清先生來了。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月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我沿著湖岸靜靜地走著,細細地體味著朱先生寫此文時的心境和背景。不覺間又想起93號的事,心裡不免徒生出幾分悲涼。想起前些日子和作家聊天說的,「很多時候我們分明就生活在這裡,可你描述這兒的一切,周圍的人卻對此一無所知。你的拳頭擊中的不過是空氣,你的耳邊縈繞的全是各種噪音,將你的聲音輕易地淹沒。你如果還繼續揮舞著拳頭,那就成了他們眼中真正的傻子......」

我回想起64號的眼神,裡面裝著過來人複雜的經驗和對過去的自我否定。提起93號,他有些僵硬的臉上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容:「他以為自己牛逼哄哄,能改變很多東西呢,他不知道在這兒,其實就是個傻逼。」(待續)

作者:鄭小驢,原名鄭朋,1986年出生於湖南隆回。作家,《天涯》雜誌編輯,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 。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癢》《少兒不宜》《蟻王》,長篇小說《西洲曲》,隨筆集《你知道的太多了》。

題圖:The Prisoner,Vladimir Makovsky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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