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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後五十回,中年以後才讀懂

前些日子在網上淘舊書,買到了一本《水滸後五十回》,出版於1975年。它屬於典型的文革「黃皮書」,封面沒有任何裝幀,黃皮紅字大標題,下面還有兩行說明:節自百二十回本,供評論參閱。封底也只有幾個小字:工本費0.80元。沒有版權頁和出版社名稱,只有在書中「節印說明」中才能找到,它是由煤炭工業出版社和石油化學工業出版社這兩個與古典文學不太搭的單位聯合出版的。

舊書多了,為什麼要看這本?因為我小時候第一次看《水滸》,只看了前七十回版本。要是當時知道有這麼本書,死活要看到啊!

1970年代中期,我上小學二年級,那時候全國翻天覆地地批《水滸》,我們學校也組織了放幻燈之類的批判活動,大批宋江這樣的投降派。批了好長時間,當時老師留作業,讓回家寫一篇批判稿。可說實在的,對《水滸》故事還是一抹黑,只知道偷喝御酒、撕詔書之類的片段,那怎麼批啊?我年紀雖小,也知道必須看全了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其反動之處。

所以就央求大人幫我找本《水滸》看。還真找來了,供青少年批判閱讀的版本,七十回。我老實孩子一個,真的是用批判的態度去看的,可看著看著,就拔不出來了,九紋龍、魯提轄、豹子頭、武松打虎……越看越帶勁,熱血澎湃。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手不釋卷。那時候才二年級啊,好多字還不認識,但不妨礙理解意思,跌跌撞撞地,竟然花了兩個星期時間全看完了。閉上眼睛,腦子裡全是打打殺殺。

我最喜歡的,是梁山好漢將敵人「一刀揮為兩段」,或者「一槍搠下馬來,復一槍結果了性命」,太痛快了。其次,我喜歡看出征前的點兵:左軍正副頭領二十七員,誰誰誰,右軍正副頭領二十六員,誰誰誰。《水滸》里這類名單特別多,我覺得有氣勢,登時迷醉,一瞧見名單就是要打仗啊,激動得不行。

可是,七十回的版本,顯然是不過癮的。我記得書的前言里大概寫了,為了保證青少年思想上不受侵害,特別出版了七十回刪減本,適合青少年閱讀的。讀之前沒太當回事,為了完成作業嘛,七十回差不多了。可讀完之後立刻心有不甘,不成啊,我得把後頭的都找來看。現在在網上看小說有這種感受,挖坑挖到一半不填,當讀者的是很難受的。

不過這次借書遇到了一些麻煩。小孩一個,青少年版的看看完了,再看下去,中毒了怎麼辦?借不來了。而且,其他的版本,新華書店裡就沒賣的。一度,我絕望到懷疑自己這輩子能不能看到全本《水滸傳》的地步。多方打聽,我爸爸有個領導,我叫他魏伯伯,他家有不少書,於是就去魏伯伯那裡央求,終於借來了一百回本的。看完又去央求,又借到了一百二十回本的。

我就這麼分了三次才讀完了完整的《水滸》。批判稿作業是早就交了,但這並不妨礙我完全沉浸在梁山泊的故事當中,反反覆復看下來,簡直欲罷不能,視力也下降到了0.7,後來越來越差,最終戴上了眼鏡。可當時就是不能罷手。

1976年的暑假,發生了許多事情,最大的事,就是唐山大地震。於我來說,生活里印象最深的片段有許多,比如院子里挖了許多大坑,蓋上頂,就是地震棚,大家都去裡邊住。還有,就是小孩們玩打仗,不再喜歡鐵皮衝鋒槍或者木頭手槍之類,而是開始時髦木頭削出的「朴刀」或者紅纓槍之類的冷兵器,這都得感謝「批《水滸》」。我記得我參加了一次這樣的遊戲,一個同學帶我們去了他家,用他爸爸喝過的空酒瓶子裝了涼水,再往裡面放了點白糖,就成了我們「大碗喝酒結為兄弟」的道具。

去魏伯伯家還書,魏伯伯可能覺得我這個二年級小孩能讀完《水滸》,不可思議,就高高興興和我多聊了幾句。一下說走嘴了,說他還有一套影印的繡像插圖版《水滸》。這下我就不依不饒了,央求著要看。魏伯伯死活不鬆口,說你簡體字看不明白呢看什麼繁體字。但我就是軟磨硬泡,一次不行兩次三次,一有空就去魏伯伯家坐著,最終把魏伯伯給弄煩了,抱著他那套書給我,千叮嚀萬囑咐,說一定要小心啊別弄壞了。

我非要看這個幹嗎啊?因為我想做兩副撲克牌。《水滸》一百單八將,正好是兩副牌。那個暑假,我就搬一把椅子、一把凳子,坐在地震棚外面,書豎起來靠住椅子背,自己坐板凳,把舊的宣傳畫裁成撲克牌大小,在背面臨摹書里的繡像,畫好後再用面熬的漿糊,或者米飯粒,貼在厚點的紙片上。

當時不懂得繪畫技巧,也沒工具,就是照貓畫虎,用鋼筆照著勾畫。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繡像畫上的那些好漢,不少人肚子都有點大,還有點往下垂,我還以為宋朝的男的是不是有什麼怪病呢,後來等到自己四十多歲了,一瞧自己的肚子,才明白人家那叫寫實。

意外還是發生了。就在我的撲克牌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忘了怎麼回事,椅子上的藍黑墨水瓶打翻了,在書上洇了一大片,把好幾頁的邊緣都蓋住了。我是硬著頭皮去還書的,魏伯伯看了書,心疼地說了句:「哎呀,這下糟糕了。」不過,再也沒有說什麼責備的話。在這兒還真得謝謝這位長輩,我是長大後才知道收書的人是多麼在意自己的書,我自己也特別不願意把書出借。

後來,我在四年級的時候,連蒙帶猜地看完了《三國演義》,上初中的時候看的《西遊記》,《紅樓夢》家裡不讓看,上了大學才看成。雖說都看的是大概,但我覺得看古代的白話書對人影響還是挺大的,對我來說,《水滸》一直是影響我最大的一本書。比如,它的繡像刺激我在初中狠狠地學了一陣白描,甚至為此動過學美術的念頭,再比如,它的語言實際上是默默地給我打了底子,後來學文言文,看繁體字,都不太費勁,很快就適應了。讀乃至背誦古文,確實能感覺到中文的韻律和氣場,對中文寫作有著莫大的好處。

還有就是講述。小時候經常去幼兒園接我弟弟回家,路上就給他講《水滸》、《三國》那些故事,複述得多了,對語言表達也是有很大好處的——就比如一件事情,別人說也就是一件事情,而據朋友說,從我嘴裡出來還有懸念,還有逗人的成分,絮絮叨叨但聽著不是很煩。怎麼做到的我也不知道,很多講故事的手段都是下意識的,我覺得是受到白話小說,那些最開始的說書人的影響。

瞧,一本人人喊打的大毒草,最後還是發揮了很積極的作用的。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少不讀《水滸》」的說法,後來知道了,覺得也許是怕小孩兒學壞,出去作姦犯科吧。但這點在我身上沒體現出來,我幾乎一直是人們說的那種老實孩子,悶騷那種,就算激情澎湃也很難表現出來。我覺得我在《水滸》里看到的是對朋友仁義。當然,不同的人會對小說有不同的解讀,有一年我跟散文家牧惠老爺子聊天,他說他當時正在寫水滸人物,寫的是宋江。他說,他一直想說明白,為什麼一百單八將里,那麼多人比宋江能耐大、出身好,至少都有一技之長,可偏偏看著很一般很沒本事的宋江當了領導。我覺得老爺子的想法還真有意思。

很多人都說,《水滸》的後五十回寫得比前面差遠了,很沒有意思。這似乎是一個主流的看法,金聖嘆還把七十一回之後都砍了。其實我倒覺得,後面這五十回才是《水滸》的精要。《水滸》講的是一群社會上沒人要的人,他們做夢都想回歸主流社會,可最終被招安後,卻仍然得不到認可,被排擠壓制,最後死的死散的散。有了後面這個結局,才有悲劇的意味,才是憂傷的小說。不然,前七十回單看,雖然精彩,但就是一個簡單的造反派故事集。這不是我小學二年級想到的,我四十歲後又看了遍《水滸》,才恍然明白。

看到舊書網站上這本《水滸後五十回》,想都沒怎麼想就把它買了。小時候看前七十回的青少年版本,都不知道還有這麼本書。它是「黃皮書」,說明它是內部讀物,只可能出現在那些不對外開放,拿著介紹信才能買書的內部書店裡。書的前面,是當年《水滸》書的標配,一頁毛主席語錄,指出《水滸》的投降派本質,一頁魯迅論《水滸》,指出「終於是奴才」。之後跟的,是《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批判《水滸》的社評。有趣的是出版社的節印說明,在解釋為什麼被刪掉的東西還要單獨出一本書,是因為「大量的投降、反革命罪惡都在百二十回本的後五十回和百回本的後三十回,因此大多數讀者不知道宋江投降的詳細情況」,為了貫徹毛主席指示,「認清宋江投降派的醜惡嘴臉」,所以才節印了後五十回,「供學習理論、評論《水滸》時參用。也可使存有七十一回本的人全書配套」。

看到這些文字,其實心裡也挺感動當年編輯的用心良苦的。

在內地,被大刪特刪的古典小說,還有一本《金瓶梅》。我想起1990年代,社會上充斥著各種真真假假的《金瓶梅》版本,但沒一個是全的。大學畢業後第一次看到《金瓶梅》,竟然是手抄的《金瓶梅被刪除的部分》,辦公室里的同事看得非常歡樂。

小時候看《水滸》的經歷,還給我留下了一個毛病,那就是喜歡「全本」而對「刪節本」特別抵觸,無論是看小說還是電影。有時候看電影遲到了五分鐘,就不願意進場了,寧可重新買票看下一場,心裡是非常不爽的。這可能算一種閱覽潔癖吧。至於那些有名的大片,在國內上映時,只要我知道被刪了幾十分鐘、十幾分鐘,我就不想看了。又要賺錢,又要裝純潔,這事兒幹得不厚道。要麼別玩,要玩就真玩嘛。

工作之後,我買過許多版本的《水滸傳》、《水滸全傳》,甚至包括小人書都有幾個版本的,可惜,一直沒見到魏伯伯那種影印繡像本的,真是遺憾。

(本文原標題:我的《水滸傳》是部憂傷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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