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樣幹上文物工作的

朱家溍

先生

朱家溍（1914-2003），字季黃，浙江蕭山人，1914年生於北京，朱熹25世嫡孫。其父朱翼庵，名文鈞，1902年作為中國第一批公費留學生就讀英國牛津大學經濟系，畢業歸國後出任財政部鹽務署署長。由於家學淵源，所以對中國的古籍碑帖有較多的了解，早在故宮博物院成立之初即被聘為專門委員。著有《國寶》、《故宮退食錄》等著作。

2003年9月29日，一代大師朱家溍在北京溘然長逝，享年9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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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幹上文物工作的

朱家溍

我在大學念書的時候，最怕人問我：「你將來畢業幹什麼去？」我覺得簡直沒法設想，我自己也不知道將來幹什麼去。當時的如意算盤是：最好畢業留校。因為我只對本系的事最熟悉，別的事都不懂。

我在三年級的時候參加了沈兼士先生主編的《廣韻聲系》的一些抄抄寫寫工作。當時並不敢希望有「助教」一類職稱落在頭上。因為國文系已經有助教，絕不可能再增加一名，只盼望能留下繼續給編書的事務打打雜就滿足了。

其次希望能在中學教語文或教歷史，自問對這些工作還是不生疏的。不過，這些工作，畢業後都沒有輪到頭上。正值抗日戰爭時期，也就說不得這個那個，能逃出已淪陷的北平，到了抗戰的後方已經滿足了。

我是學中國文學的，當時叫作「國文系」，就是現在大學的中文系，竟去了糧食部門工作，生疏到了極點。但當時有個信念，就是抗戰第一，抗戰時期攤到頭上，什麼工作都應該努力做，所以也就沒有其他想法了。

抗日戰爭爆發前夕，故宮博物院曾將大批文物遷到西南。一九四三年，趁著重慶冬季霧天，沒有敵人飛機轟炸，故宮博物院決定在市區兩路口，當時的中央圖書館內舉辦一次短期展覽。參加展覽的文物共八十三箱，均為一九三四年參加倫敦藝展的中國古代名畫。

這批文物由古物館的科長庄尚嚴先生從貴州安順遠道押運來重慶南岸海棠溪向家坡故宮博物院院部。這時，我被借調來當臨時工。這件事出乎意料地使我高興。因為我父親收藏很多文物，故宮博物院成立專門委員會之始即被任命為專門委員。

我從幼年對文物耳濡目染，到十幾歲時就隨著父親每日接觸金石書畫。卷、軸、冊怎樣打開收起；銅、瓷、玉如何拿起放下，都和生活中其他事情一樣熟悉。況且故宮南遷以前，我是常常去參觀的，對於這樣熟悉的事物，我當作工作任務參加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和過去參觀以及在家中保存文物情況大大不同了。

首先是從南岸海棠溪故宮博物院把八十三箱文物一車一車地裝上汽車，開到兩路口中央圖書館，我們再一車一車地卸。卸下來穿上繩杠。兩人抬一箱，走上若干層台階，抬進臨時的庫房安頓下來。然後打掃陳列室，抬陳列拒，擦玻璃等。一系列賣力氣的事情做完，才能坐下來，照著目錄寫陳列品名卡片。

打開箱子，搬出卷、冊、軸陳列起來。一邊工作，一邊欣賞，這時候的享受真是無法形容。展覽期過去收、裝、抬又是一個很大的體力勞動過程。這些事雖然距離現在已經數十年了，回想一下，青年時代剛剛參加工作時的思想活動現在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自從出了學校門所遇到的工作，我覺得根本不存在什麼是熟悉的、什麼是不熟悉的問題，也無所謂什麼思想準備。譬如在糧食部門，一天到晚在辦公室和公文打交道，有時候還開汽車，但對公文擬稿這項工作是一竅不通的。

在大學裡讀過的漢魏六朝、唐宋八大家，不論是散文還是駢文好像都和這項擬稿工作不生關係，只好向人求教。經人家告訴，得知必須調出檔案來看看，後來果然從檔案里全部了解到自己所需要知道的事，最生疏的事逐漸變成很熟悉的事了。

參加古文物展覽工作，本來是自己很喜歡的，又是一項應該說是已經熟悉的事。但整個我所參加的工作過程，體力勞動要佔十分之七八，這又對我是很生疏的工作。我沒當過裝卸工，沒幹過肩擔運輸，這次都干過了。

是不是我當時很熱愛這種體力勞動呢，不是的。青年時代我一直很喜歡體育活動，踢足球、游泳、打橄欖球等，但坦率地說，我並沒有體力勞動的習慣和愛好，不過遇上也覺得沒有什麼可怕的。

這次參加文物展覽，負擔的體力勞動是以好勝的思想去完成的，所以不覺得苦，並且博得了院長馬衡的一句話：「現代的青年需要這樣，粗活細活都能幹。」

抗戰勝利後，我正式在故宮博物院工作，當然一切條件、環境和抗戰時期的四川不同了，但熟悉的文物工作中生疏感還是不少。

我在參加提集、編目、陳列、庫房整理等工作時，未曾見過的文物太多了，都要把它們從生疏變成熟悉。我覺得即使已經熟悉的事物，只要深入研究，對它的認識肯定就會有變化，何況自己研究的不知道的事物每日層出不窮，也可以說從青年到老年一直是這樣的。

說到這裡，可能會有些青年讀者要問，生的怎樣就變熟了呢？不外乎老生常談，先向書中求教，同時也向人求教。文物看多了，自然也會有所認識，圖書和檔案幫助我們了解文物，文物也會補充圖書的空白。

讀書時也會出現這個看不懂，那個不明白，我的經驗是不用管懂不懂就硬讀下去，讀多了就會在本書中解決本書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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