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安吉拉?卡特:屠殺是他唯一的習癖,也是他獨一無二的技術

安吉拉?卡特:屠殺是他唯一的習癖,也是他獨一無二的技術

「她還在地上利落挖洞埋掉自己的排泄物,因為長出鬍鬚之後她變得非常愛乾淨。」

主人

[英]安吉拉?卡特

嚴韻譯

他發現自己的天賦志業是獵殺動物,從此便浪跡天涯,遠離溫帶,直到不知饜足的非洲烈日侵蝕他的眼瞳,曬白他的頭髮,黧黑他的皮膚,使他與原來的模樣恰為相反負片:他變成白色獵人,在模仿死亡的放逐中流離,一種出於自我意志的剝奪失所。看見獵物臨終抽搐,他會隨之銷魂喘息。他殺,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愛。

他首度展現施暴傾向,是在英格蘭一所小小的公立學校。在校內騷臭刺鼻的廁所,他把新來男生的頭按進馬桶,沖水淹沒他們咕嚕咕嚕的抗議聲。青春期過後,他將無法定義但變本加厲的怒氣發泄在倫敦幾個大火車站(國王十字、維多利亞、尤斯頓……)附近廉價旅社的床上,用牙齒、指甲、有時還用皮帶,在年輕女人蒼白躲閃的身體上留下一道道傷口。但陰涼多雨的家鄉只能提供這些色調淺淡的放縱,始終無法滿足他,直到去到炙熱地區,他的兇狠才得到野獸派色彩,磨練得更加精銳,最後與他所屠殺的那些動物的獸性幾乎難以分辨,只不過他幾乎已完全揚棄的人性中仍留有自我意識,自我的眼睛仍注視著他,讓他為自己的墮落鼓掌喝采。

他殲滅一群群在大草原上吃草的長頸鹿與瞪羚,直到他一接近牠們便在風中聞出趕盡殺絕的氣味;在泥漿中打滾、身上彷佛繪有紋章的河馬,也被他一一解決;但他那把來複槍最愛單挑的是絲般冷漠平滑的大貓,最後更特別專精於撲殺毛皮有花紋的那些,如花豹、猞猁。是不承認人心中有任何神性的緘默諸神指尖沾著棕色墨汁,在那些動物的毛皮上印下條紋斑點的語言,死亡的象形文字。

非洲遠比我們古老得多,但他對那片無邪質樸的大陸始終抱著優越感;等非洲大貓宰得差不多,他決定探索新世界的南部區域,打算獵殺身披斑點的美洲豹。於是他來到世界的潮濕偏遠裂縫,一處宛如孤寂隱喻的地方,時間在這裡周而復始,豐饒大河本身就是個蠻女:亞馬遜。在那巨大植物的靜謐國度,一層無可違逆的綠色沉默籠罩住他,驚慌之餘,他緊抓著酒瓶不放,彷佛那是乳頭。

他開吉普車穿過一片植被宛如建築的不變景緻,沒有一絲風掀動棕櫚樹沉沉的複葉,彷佛那些全在天地初開之際以青翠重力雕刻而成,之後便棄置於此,枝幹重得簡直不像往天空伸展,而是將窒迫的天空往下拉,像森林上蓋著一隻擦得光亮的金屬蓋。樹榦上長滿各種植物、蘭花、色彩流轉的有毒花朵,還有粗如手臂的藤蔓張著開花的嘴,伸出黏黏的舌頭誘捕蒼蠅。偶爾有未曾見過的鮮艷鳥類飛過,有時是吱吱喳喳如多嘴外人的猴子在樹枝間跳躍,樹枝卻動也不動。但一切動作、聲響都打不破這地方深沈非人的內省幽靜,只能在表面激起小小漣漪,因此獵殺成了他唯一能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方式,因為他生性不喜內省,也從不覺得大自然能帶來什麼撫慰。屠殺是他唯一的習癖,也是他獨一無二的技術。

他遇上住在這陰鬱樹林的印第安人,其部族人種之繁多簡直像活生生的博物館,以倒退方式編年:他愈往內陸走,見到的部落就愈原始,彷佛表示進化是可以逆轉的。這些棕色印第安人有的完全露天席地,跟那種花一樣食蟲為生,用葉子和漿果的汁液在自己身上塗畫,拿羽毛或鷹爪編成頭冠。這些天性溫和、渾身裝飾的男男女女圍在他吉普車旁細聲交談,照向自己內在、琥珀太陽般的眼瞳被些微好奇心點亮。他認不出他們是男人,儘管他們也懂得用自製的器具過濾發酵酒精,而他也喝了,以便在如此陌生奇異的環境讓自己的腦子充滿熟悉的狂亂。

面對那些天真坦露尖翹裸胸、帶著朦朧微笑的棕色女孩,他的混血嚮導時常帶一個到空地邊的灌木叢里,當下就把與自己為伍多年的淋病傳染給她。之後他會津津有味地邊回想邊舔舔嘴唇,對獵人說:「棕色的肉,棕色的肉。」一天晚上獵人喝醉了,又受到常在一日工作結束之餘來襲的肉慾騷擾,便用吉普車的備胎換來一個十幾歲少女,處女一如這片孕育她的處女林。

她胯間纏著一塊紅棉布,宛如退化器官的痕迹,纖長結實的背部則像天鵝絨剪裁縫製,因為自月經來潮開始,她背上便刻上彎彎曲曲的部落圖紋──突起線條像未知地域的等高線地圖。這部落的女人把頭髮泡進泥漿,然後纏在木棍上變成長卷形,在太陽下晒乾,於是每個人都一頭硬梆梆如素燒陶的發鬈,看來就像主日學圖畫書里那些有名罪人頭上的帶刺光圈。她的眼神溫柔絕望,是那種即將被拋棄之人的神情,而她的微笑則如貓般無可改變──這種動物受限於生理,不管想不想笑都帶著微笑。

部落的信仰教她視自己為有感覺的抽象物,是鬼魂與動物的中介,所以她看著買主形鎖骨立、因熱病而顫抖的身體幾乎絲毫不感好奇,因為在她眼中,他並不比森林中其它消瘦的形體更令人驚訝。如果說她也沒把他看成人,那是因為她學到的玄妙宇宙觀並不認為她和野獸和靈魂之間有任何不同。她的部落從不殺生,只吃植物的根。他生火烤熟獵物的肉教她吃,起初她並不喜歡,但還是乖乖吃下,彷佛他命令她參與聖餐禮,因為當她看見他殺死美洲豹是多麼隨意又輕易,便明白他是死亡的化身。之後她看他的眼光逐漸轉為驚異,因為看出死亡已經自我榮耀,成為他人生的原則。但他看她,只看見自己沒花什麼錢買來的珍奇肉體。

他將自己的堅挺插進她的驚訝,等她傷口復原後,便在睡袋裡與她共眠,用她來背動物毛皮。他管她叫星期五,因為他是在星期五買下她;他教她說「主人」,讓她知道那就是他的名字。她眨著眼,儘管能運用唇舌照他的發音說,但並不知道那聲音是什麼意思。每一天,他屠殺美洲豹。嚮導被打發走,因為現在他買了這女孩,已不再需要嚮導;於是關係曖昧不明的這兩人繼續前行,而女孩的父親用橡膠輪胎為家人做了涼鞋,穿著鞋朝二十世紀前進了一點點,但沒多遠。

她的部落流傳著一個生動的民間傳說如下。美洲豹邀食蟻獸進行一場拿眼睛當球拋的雜耍比賽,於是雙方都把眼睛挖出來玩。比完了,食蟻獸把眼睛拋向天空,掉下來不偏不倚落回眼眶;美洲豹有樣學樣,但眼睛卻掛在高高樹梢上構不著,牠成了瞎子。食蟻獸找金剛鸚鵡用水為美洲豹做一雙新眼睛,美洲豹從此便能在夜裡視物,有了個圓滿結局。這個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女孩也能在夜裡視物。兩人朝森林深處更深處走,離小小聚落愈來愈遠,每一夜他在她的身體上強取豪奪,她則越過他肩膀,注視四周濃密草木耳語中的魂靈身形,那些魂靈──在她看來──似乎便是他當天殺死的獸。她是美洲豹氏族的孩子,於是,當他的皮帶抽在她肩上,用來做成她雙眼的魔幻之水便會可憐地漏流而出。

他無法與雨林達成和解,雨林壓迫他、毀壞他。瘧疾開始讓他全身發抖。他繼續獵殺,剝下毛皮,把屍體留給兀鷹和蒼蠅。

《染血之室》

然後他們來到一處再也無路可通的地方。

見到內陸森林全是野獸,他的心跳動著狂喜畏懼與渴望。他要殺光牠們,好讓自己不再如此孤獨。為了以他趕盡殺絕的存在穿透這片蠻荒,他把吉普車留在綠色小徑盡頭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那裡一座教堂廢墟里成天坐著一個威士忌老教士,用野蕉釀製烈酒,哀歌悼挽十字架的分部。主人把槍枝、睡袋、裝滿液態熱病的葫蘆都交給棕色女奴背,所到之處皆留下屍體,讓植物和兀鷹去吃。

夜裡,她將火生好,他先用來複槍托痛打她肩膀,再用陰莖凌虐她,然後喝酒睡覺。她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又恢復了自己,而兩人相處幾星期後,她便懂得利用這獨處機會檢視他熱愛的那些槍枝,同時或許也偷學些主人的魔法。

她眯起一眼往長長槍管里瞄,撫摸金屬扳機,然後照先前看主人做過的那樣,小心把槍口轉向不朝自己的地方,輕輕扣下扳機,看這樣模仿他的手勢是否也能觸發那驚天動地的激奮。但什麼事也沒發生,她很失望,不高興地用舌頭嘖牙。然而在進一步探索下,她發現了保險拴的秘密。

鬼魂飄出叢林坐在她腳邊,偏著頭看她,她友善地擺擺手向它們打招呼。火光逐漸微弱,但她的眼睛是水做的,透過來複槍的瞄準器仍看得清清楚楚。她照先前看主人做過的那樣把槍舉上肩膀,瞄準頭上枝葉屋頂外穩掛天際的月亮,想把它射下來,因為在她的世界裡月亮是只鳥,而既然他已教會她吃肉,她想自己現在一定是死亡的學徒。

他在一陣恐懼痙攣中醒來,看見她在將熄火光的黯淡映照下,除了胯下圍布之外全身赤裸,手持來複槍;在他眼中,她那滿頭陶土彷佛就要變成一窩猛禽。看著睡鳥被自己用子彈從樹上打下的屍體,她開心地笑了,月光在她尖尖的牙齒上閃亮。她相信自己射下的這隻鳥就是月亮,如今夜空中只見月亮的鬼魂。儘管他們在這毫無人蹤路跡的森林早已完全迷失方向,她卻很清楚自己在哪裡:與鬼魂為伴,她總是非常自在。

第二天,他開始教她射擊,看著她從樹上打下森林各種鳥獸的代表。見牠們墜落時她總是發出開心的笑聲,因為她從沒想到讓火堆旁新增幾個鬼魂是這麼容易的事。但她無法下手殺美洲豹,因為美洲豹是她氏族的象徵;她拚命搖頭,以有力的手勢拒絕這麼做。但她學會射擊後,不久便成為比他更優秀的獵人,儘管她的獵殺毫無章法;於是兩人在幽綠草木叢中一路砰砰開火,見到什麼打什麼。

葫蘆中野蕉酒的量愈來愈少,標示時間的流逝,他們所經之處無不血肉橫飛。她大開殺戒的景象令他心動,他狂熱騎上她的身,粗暴撞開她的陰唇,裡層的鮮紅皮肉瘀血化膿,她喉間、肩頭的咬痕也滲出病態珍珠般的膿,吸引一大團棕色蒼蠅嗡嗡圍繞。她的尖叫是宇宙共通的語言,就連猴子都了解主人享樂時她有多痛苦,只有他不了解。她愈來愈像他,也愈來愈憎恨他。

他睡著了,她在對她而言掩蔽不了任何事物的黑夜中伸縮手指,毫不意外地發現指甲變得愈來愈長、彎、硬而尖。如今他蹂躪她時她可以扯破他的背,在他皮膚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既痛且爽地嘶叫,動作只變得更加野蠻。她的頭左轉右擺,滿頭陶土發鬈形成繁複的痛苦圖形,爪子徒然抓著空氣。

他們來到一處泉水,她跳進去想清洗自己,但立刻又躍出,因為水接觸她毛皮的感覺實在很不愉快。她不耐煩地甩去頭上的水滴,陶土發鬈全都融化了,沿著她肩膀流下。她再也受不了烤熟的肉,一定要趁主人看不見時用爪子直接將生肉撕下骨頭。她再也無法卷著鮮紅舌頭髮出他的名字,「主-人」,想說話時只有一股隆隆嗚聲震顫喉頭肌肉。她還在地上利落挖洞埋掉自己的排泄物,因為長出鬍鬚之後她變得非常愛乾淨。

他被瘋狂和熱病佔據,殺死美洲豹後連皮也不剝,就這麼把牠們丟在森林裡。佔有長了爪子的她,本身就是一種屠殺。他跟在她身後走,恍惚的眼裡滿是酒精,看著陽光不時穿過枝葉,在她背上突起的部落花紋上灑下斑點,直到那些染色部分看來就像微妙模仿那種模仿穿透枝葉的陽光的獸,若不是她直立以雙足行走,他一定會射殺她。就這樣,他把她推倒在草木里、蘭花叢間,用他另一種武器插進她柔軟潮濕的洞,牙齒咬著她喉嚨任她哭泣,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再也不會哭了。

酒喝光那天,他獨自一人發著高燒。他頭暈目眩,尖叫顫抖,空地只剩被她拋下的睡袋;她伏在藤本植物間,呢喃如同輕柔雷聲。儘管此時是大白天,無數美洲豹的鬼魂仍聚過來看她要做什麼,無形鼻孔因血的預感而抽動。她曾架著來複槍的肩膀如今有毛皮的質地。

獵物射殺了獵人,但現在她已拿不住槍,琥珀棕的身側灑著斑點,走動起來如水面泛著微波。她小步跑向屍體,啃咬屍體上的衣服,不過不久她便覺得無聊了,一躍離去。

然後只剩爬在他屍體上的蒼蠅還活著,他在離家很遠的地方。

安吉拉·卡特

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英國著名女作家,作品風格獨樹一幟,混合魔幻現實主義、女性主義、哥特式及黑暗系童話,想像奇異詭譎,語言瑰麗璀璨,充滿戲仿的狂歡。她曾於1969年獲毛姆獎,1983年擔任布克獎評委,被《時代》周刊譽為20世紀最傑出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品有:《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慾望機器》《新夏娃的激情》《馬戲團之夜》《明智的孩子》《染血之室與其他故事》《焚舟紀》等。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未來文學 的精彩文章:

威廉?特雷弗:共有型妄念
阿特伍德:他死於過多的正義
顯克微支:燈塔看守人

TAG:未來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