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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永遠不會有肖申克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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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操縱的城市》劇照

這裡永遠不會有《肖申克的救贖》,沒有人可以像電影主人公那樣挖洞。這裡沒有單間,遠遠地望過去,每個鐵柵欄房間里都是幾十人。

前言

我曾是一名監獄武警,這是我在監獄執勤兩年多經歷的故事。

1

那是一個下著暴雨的夜晚,所有人已經熟睡。

忽然,急促的哨響劃破了密集而沉悶的暴雨聲,睡在行軍床二層的我條件反射猛然醒來,來不及揉眼睛,便起身向窗外望去,訓練場燈光明亮,地上積存著厚厚的雨水。

透過沉悶的暴雨聲,尖利的哨響再次傳來,連續三聲,督促我們迅速動作:第一聲嚴厲,第二聲急促,第三聲堅決。哨聲伴隨胸腔之氣而生,低起、中高、緩停。

走廊里,不斷傳來戰備排長的吼叫聲:緊急集合,加崗!

黑暗中,我摸到床邊疊好的軍裝迅速穿上,從行軍床二層翻身下來,踩了一腳鋼梯,便跳到地面;從戰備櫃里掏出雨衣,從桌子上拽一根武裝帶,跑到門口把腳塞進膠鞋;當我還在彎腰系鞋帶時,戰友們已經從我身邊不斷地衝出,一刻不停,一言不發,直奔一樓走廊集合的點。

「沒有人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吧?!趕快出發!」走廊口的燈光下,削瘦的中隊長顯得焦急,命令緊張而有力。

剛剛衝出走廊,密集的雨滴扑打在我的臉上,快速地流進脖子、胸膛。我嘗試用雙手抹開臉上的雨水,但只是徒勞。我只好邁腿狂奔,幾十米後,路消失了,我們跑進了一片昏暗之中。

左面是一堵約6米的電網高牆,右面是監獄大禮堂,前方出現一段3米左右的積水道路,積水沒過膝蓋,不斷有人被什麼東西絆倒,傳出撲通的入水聲。

「跑慢一點,水裡有好多樹枝!」黑暗中,有人喊道

我片刻都不敢停下,既怕被人撞倒,也怕延誤時間,周圍漆黑一片,我憑著記憶的指引向前方奔去。

3分鐘後,我們衝過了這段黑暗的道路,跑到了監獄大門附近。大雨中,昏黃的燈光依稀閃現,十幾米高的監獄大門矗立在黑暗裡,森嚴逼人。

戰友們熟練地按照演習指定位置,各就各位,每人間隔十米左右,挺立在大雨中。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只有遠處犯人家屬區閃爍著零星的燈光,雨沒有變小,我就在這樣,在沒過腳踝的雨水裡,站到了天亮。

按照安全法則,逢陰雨、大霧天氣,崗樓上哨兵視線受阻礙,所有武警戰士必須把監獄圍繞警戒,防止犯人越獄。

我們恐懼犯人逃跑,他們跑了,就是我們瀆職,我們就要進監獄。

2

這是一座寬約56萬平方米的監獄,位於北方某城市郊外5公里,我們武警稱監獄為「圈」(quān),圈裡就是監獄裡,圈外就是監獄外。

6米高的獄牆上有兩道電網,一道為單立柱,一道為波形網狀,電壓萬伏;牆體厚度約50公分,下方深挖數米也是鋼筋水泥。

監獄分幾個監區,往下又設數個分監區,分監區下又有數個中隊編製。監獄的安全保障人員,大約有300個武警,以及400個獄警和職工。

這裡永遠不會有《肖申克的救贖》,沒有人可以像電影主人公那樣挖洞。這裡沒有單間,遠遠地望過去,每個鐵柵欄房間里都有幾十人。

監獄的規矩是:犯人見到獄警,不得站立說話,必須在兩米外蹲下,口中喊道「報告政府」;吃飯前排隊點名,犯人們依次報出數字並隨即蹲下,點名完後,聽到「起立」的命令,方可起身;送進來的衣服,必須蓋上「囚」字,蓋字的價格不低,倘若送的衣服太多,蓋章費就是筆不小的開支;家屬帶給犯人的錢不會在犯人手中,以往,監獄發行一種鐵幣,在監獄周圍流通,後改為記在本子上,犯人的錢可以在監獄裡的獄園超市消費,由獄警扣除,抑或是家屬來探,在監獄餐廳消費。

來這裡的第一天,我們新戰士圍繞著監獄,觀察日後的執勤崗位,熟記周圍的交通點、路口、重要建築物。中午,新戰士到監獄裡參觀,身著藍白杠服的犯人們,彎腰著腰伏在地上,在路面上縫製著火車用的帆布。

有那麼幾米的距離,我們行進的隊伍需要踩過路中央嶄新的綠色帆布,我有些不忍踩,但沒有停止的口令,我們便徑直踩了過去。幾十個蹲在地上的犯人,眼裡透露的畏懼,沒有一個發出聲音,暫時停下縫製帆布的手,也不敢拉扯帆布,默默地向後蹲著退去。

隊伍停下時,我看到有犯人推著兩輪小車四處送飯。車上有兩個大桶,藍色塑料桶一米多高,我悄悄踮起腳,看到裡面是清澈的湯水,湯麵上有片完整的大白菜葉,底部有些碎菜葉,卻不見一絲兒油花。另一隻塑料桶里則堆滿了面狀物,我實在無法正確命名這些蒸熟的面體,它們布滿了斑點,發黃髮黑,像一個個巨大的金蟾,趴在桶里。

班長說,這就是犯人的中午飯,一個大饅頭加一碗湯。

3

六月的一天,中午時分,太陽熾烈。

我在高8米、代號為Y的崗樓上執勤,隨身攜帶著15公分的軍刺,背著小1米長的「81杠」步槍,胸前的彈袋裡放著子彈與警告彈。空氣中沒有一絲風,即使在崗樓的陰涼處,也感到悶熱、煩躁。

遠處監獄裡的犯人們正在拆除舊醫院的圍牆。在我的警戒範圍內,距離醫院50米左右的地方,兩名獄警坐在小凳子上當監工,獄警打著撲克,身邊各有一個為他們打傘的犯人。

太陽已經落下許久的傍晚,我再次來到Y崗樓執勤,此時,崗樓下,獄警們正準備跟犯人們進行一場籃球賽。

打球的犯人們個頭都很高,身材修長,穿著運動服,有幾分像運動員。幾個打球的獄警身材則有些走樣,大腹便便,缺乏鍛煉的模樣。

球賽開始了,獄警拿到籃球,或是持球長久停留,或是動作遲緩地運球,犯人們則在獄警身邊閃避,不敢有任何近身動作。健碩敏捷的犯人很少從行動遲緩的獄警手中奪球,即使拿到球,也不投中。肥胖的獄警卻可以輕鬆突破防守,屢投不中後,才終於投進一球。

最後比分,當然是獄警獲勝。

天色漸晚,我在Y崗樓上的執勤還未結束,遠處一排8層高、長約百米的犯人監舍里,忽然傳出一陣凄慘的喊叫聲,劃破了黑夜的寧靜。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我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緊張得滿頭大汗,立即電話告知在監控室的班長。「保持觀察。」班長平靜地命令著。

之後凄慘的聲音沒有再出現,但我仍然緊張到手心出汗,一直握緊槍的背帶,盯緊所能看到的區域,預防突發事件。我心中在暗想,「若是開槍,將會是何種模樣?」

崗樓一側的鐘走過40分鐘之後,我看到4個獄警從監舍一樓出來,抓著犯人的手腳拖行,漸漸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這個過程里犯人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我回到中隊戰備值班室,在記錄本上登記:20點10分,監獄Y崗樓警戒區內出現犯人打架,20點50分,獄警趕到現場解決,並無其他情況出現。

4

進入酷暑,崗樓上的哨兵每日都在太陽底下暴晒。中隊決定聯繫獄方協助安裝遮陽傘。獄警與武警中隊出了約20人,押解著犯人在崗樓上作業,我也列在負責押解的警力里。

我的「81杠」里裝滿了子彈,在監獄外的家屬區巡邏監視,這裡沿途都是行人。我得到的授權是:倘若犯人有企圖逃跑的行為,可立即開槍。

上午過去了,並沒有出現異常情況——能外出勞作的犯人,大都在監獄裡表現優異——但誰有能保證,這些渴望「自由」的人,不會為任何一次逃跑的機會心動?

因為下午還要繼續作業,中午時,犯人沒有被押解回監獄,一行人都返回我們的中隊吃飯。

中隊領導與獄警在帶著空調的餐廳里吃飯,犯人們則在中隊訓練場上一棵高大的楊樹樹蔭下面吃,我們負責執勤的8位武警分散在周圍,在太陽下暴晒。

我手裡握緊1米多長的應急棍,站在距離犯人不過5米的地方,持槍的戰友則在20米以外——他們要與犯人保持著距離,以保證發生事件時犯人不會搶到槍。

中午的飯菜對於我們而言有些膩了:涼拌豆角,番茄炒雞蛋,油燜青菜;主菜則是酸菜秋刀魚,腥得令人想吐。每逢這樣的飯菜,我都簡單扒幾口,再回宿舍吃泡麵去。

這一天犯人的午餐與我們一樣,炊事班的人多拿了幾副碗筷,把米飯放在一個長50公分、寬20公分的鐵板上,另一個鐵盆里,則裝著等於10個戰士的菜量。飯菜到樹下,犯人便圍在一起,蹲在楊樹下吃。

不一會兒,有個犯人「站」了起來:他只是佝僂著腰,不敢直立,表情有些惶恐,手裡拿著盛菜的大鐵盆,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動。犯人旁邊的板凳上,坐了一個獄警,但他沒有搭理。

這一幕讓我起了幾分惻隱之情,這必然是缺菜了。

在接下來凝固的一分鐘里,拿著鐵盆、佝僂著站起來的犯人、警戒的武警、看守的獄警,都沉默著。

我最終忍受不了沉默,走上前去,接過盆,「是不是要打菜?」

犯人未回話,點點頭算作是回答。盆里乾乾淨淨,一滴湯也沒有了。我瞟了一眼盛放米飯的鐵板,我們一個班10個戰士平時才能吃完一半的米飯,6個犯人竟然全都吃完了。

炊事班班長把剩下的酸菜魚全給了他們,又添了一鐵板的米飯端過去。後來,我從別人那裡得知,那些南方來的犯人好幾年沒有吃到過米飯了。

5

初秋的一日下午,我在Z崗樓執勤,崗樓下是幾十畝田地,犯人在勞作後正在做片刻休息,聚在崗樓下不遠處閑聊。5米之內是警戒區域,一旦進入,哨兵必須立即制止開槍。

地處偏僻,除了電網上細微的異聲,我站在崗樓上,他們的聊天的聲音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別提了,前幾天監獄超市的泡麵快過期了,非讓我買。」緩了口氣,一個60歲左右的老犯人加重抱怨的語氣,「我從來不吃那東西啊!」

頭髮花白的他盤腿坐在地上,身體彎曲略有些後仰,兩隻手交叉,摟住膝蓋,整個身軀蜷成了一團。

「唉,最後讓我60多買了一箱速食麵,外面才賣20多,我還一桶都沒吃到呢,都被別人給吃光了。」

老犯人語音落下,幾個犯人繼續七嘴八舌,他們似乎都在說監獄裡遇到的不公平事情。我不再聽下去,如此話題讓我內心困擾。

大概我當時正在出神,班長帶人來接崗了。他是個東北漢子,一米八幾的個子,身材相當的標準,曾經參加過武警總隊軍事大比武。

有次上午訓練的時候,中隊長點名幾個身材健壯的班長,跟他一起在訓練場一角竊竊私語了一陣,隨後幾個班長便走出中隊,中午後才歸來,我的班長也在其中。飯後,我問班長上午發生了什麼,原來,他們去抓捕犯人去了。

監獄有兩道大門,「一門」是生活區,「二門」才是關押犯人的區域,倘若有人探望犯人,必須在一門門口登記身份證。那天,有個人在登記完身份證之後,監獄方突然在內線的電腦里發現:這個人是通緝犯。

那個人自己對自己的身份暴露毫不知情,向二門走去,獄方當機立斷決定通知武警部隊在二門內對他實施抓捕,瓮中捉鱉。

班長他們在二門監獄內側藏好,來探監的通緝犯進剛入二門,就被班長一腳放倒在地,制伏之後交給了警方。

為此班長得到了上級的嘉獎。

「這就是C和D號崗樓之間,去年下霧的時刻,有個犯人就從這裡跑了。」交接槍、子彈、刺刀的時候,班長指著遠處1公里左右的地方說。

「不要以為站在崗上沒事,有些犯人時刻都在想著偷跑,若是犯人在你上崗的期間跑了,那麼你就得以瀆職罪進武警看守所。也就是說,他出去,你就得進來!所以,上崗不要站在那裡走神,真出了事後悔都來不及,你們天天看到監獄這個樣子,還不感到害怕么,自己還想進去么?」班長嚴肅地對我說。

回中隊的路上,班長給我講述了那次犯人越獄的經過:

犯人是在去年一個起了大霧的夜晚越獄的,他趁著大霧,在電網上鋪設絕緣物品,用竹竿從獄牆上翻出,與事先聯繫好已經在外面等待的表哥匯合,當即乘車,逃到了浙江地帶。

直到次日早上8點多,監獄點名時才發現少了一個犯人。監獄方面並未及時通報武警,而是先在監獄尋找了幾個小時,大約11點,才通知武警方面,把最佳的圍堵時間耽誤掉了。

部隊收到消息,立即啟動追捕方案,派大量人員在周圍地帶追捕,但犯人已逃脫。

十幾天後,逃跑的犯人給監獄裡的獄友打電話,獄友舉報了他。逃犯很快被抓了回來,關在Y崗樓下的禁閉室里好幾個月,過著挨打的日子。

6

進入十一月份,天氣變得寒冷,傍晚時,水就結冰了。北方冬天的菜貴,監獄每到十月底就開始收白菜,1毛錢1斤,收上個幾十萬斤,然後在監獄外的操場上晒乾、儲存。監獄每年冬天都送我們武警幾頓白菜,那段時間,我們早上醋溜白菜,中午水煮魚燉白菜,晚上白菜包子,周末白菜餃子,夜宵白菜燉粉條。

下午三點多,操場的兩個門都有荷槍實彈的武警圍著,我站在其中一個門口,不遠處,排長與獄警坐在火堆旁,幾個人在那裡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獄警把他的制式電棍掏出來向我們排長展示。那是一種特別粗的電棍,深紅色,有些透明,半米多長,當獄警按住電棒的一刻,電棒發出強烈的聲音,彷彿撕裂了空氣。

獄警很少打犯人,嫌累,都是電棍一招放倒。我的班長曾經見過獄警電倒了一個犯人,另外一個直接當場嚇倒在地。

晚上,隊長閱讀近期的「犯情通報」:有個犯人被另外兩個犯人用板凳給砸死了,還有個犯人在厚鈍的暖氣片上割喉自殺了。

「這個犯人多絕望,這麼厚的暖氣上自殺,他們肯定時刻想逃跑,監獄裡的人呆的太絕望了!」隊長感嘆著。

我已經度過了最初充滿緊張和好奇的階段,讓我恐懼的意外並沒有發生。但就在一個有些放鬆的下午,「越獄」還是降臨到我的頭上,讓我第一次把演習變為實戰。

在平時,針對犯人越獄,我們進行了無數次「方案演練」,方案有兩個版本:越獄和暴獄。越獄是指單個犯人逃跑,暴獄則指三個人以上的集體越獄,兩個方案的區別在於,機槍手是否出現。

那天下午訓練完,剛回到房間,忽然警鈴大作,大家依舊條件反射沖了出去。隊長站在走廊外的樓前,緊張地大喊:「這不是演習,所有人都按照方案快速行動!」

所有人都急切地行動了起來:第一隊「先遣組」在樓下出口處拿上棍棒,15秒內即出發趕往監獄大門口。我在第二隊「設卡組」,隊長讓班長和我先過去控制一門,剩下的人去槍庫取槍。

我們的宿舍距離監獄一門約有兩公里,我倆生怕耽誤了時機,一路百米衝刺過去,大口喘氣,內心緊張。

按照演習時的方案,班長和我接手了一門的控制權,一門的獄警有些恐慌,不知所措,站在一邊詢問發生了什麼。我站到一門門口後不久,第三隊「追捕組」的人不斷從我身邊跑過。

在短短10分鐘內,我們關閉了兩道大門,追捕組跑到監獄周圍約3公里處。機槍在監獄二門上架起來了,其餘的人也領槍完畢,趕到了指定位置。

每個人都拚命地跑,不敢有一絲懈怠,唯恐犯人成功越獄,帶來可怕的後果。

事後調查發現,是有個犯人越過了二門內的警戒線,哨兵如臨大敵,當場將其放倒。犯人稱,是因為推車不小心進入了警戒線內。犯人被監獄領回,此事結束。

看守監獄兩年,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實戰。我們任何人都恐懼實戰,恐懼犯人逃跑。

所幸,只是虛驚一場。

編者註:監獄是由獄警和武警共同管理,獄警是司法警察,負責對監獄服刑人員的管理和監督教育等事務(比如監獄服刑人員的衣食住行、會見、減刑、以及對監獄內部的刑事案件的偵查),必要時可以請武警協助;監獄的武警由各省的武警總隊(內衛)派出,武裝看守,負責監獄外圍警戒(比如監獄門口、監區的門口和外圍以及制高點),並協助處理突發事件。

編輯: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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