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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應憐我——走進香菱的愛情

作者 雲之君兮

大觀園諸芳,香菱著墨淺淡,她沒有鋒芒畢露的稜角,也沒有出類拔萃的才華,甚至也沒有詩人所特有的憂鬱氣質——她似乎很少為自己的身世感懷,始終笑嘻嘻面對周遭一切。除了那從未蒙塵的美貌、嚮往詩意的心,以及芳華剎那卻最終消失殆盡的愛情。

她的愛戀對象,不是溫柔多情的寶玉,也不是其他風流公子哥兒,更不是之前為她一見傾心、連命都不要的馮淵。她所有的溫柔與愛意,唯獨寄予了那個號稱「呆霸王」、只會作「哼哼韻」的薛蟠。

很多人認為薛蟠對香菱只有欺侮,更覺得薛蟠舉止粗鄙,不通文墨,再加之「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香菱對他只有懼、何來愛。可細讀起來,薛蟠並非一無是處。首先,度其妹其母其兄的外貌,薛蟠也應該是儀錶堂堂風度翩翩的,不然後來的夏金桂寡母也不會如此滿意——「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其次,作為經常流連花叢的公子哥兒,薛蟠非常清楚如何討好女孩子,他知道「左一個揖,右一個揖」給妹妹認錯,還知道要替妹妹「炸一炸項圈」,「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討好她,所以薛蟠對香菱——這個差點賠上性命搶奪來的美麗女子,一開始也是視若珍寶、知道憐惜愛護的。

不記得父母家鄉,遭拐子打罵折磨,被薛蟠強取豪奪,惹起人命官司——平生遭際實堪傷。連賈府的下人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了一回」。

但香菱在賈府的第一次露面,就是「笑嘻嘻的」,還和金釧兒「站在台階兒上玩呢」。此後在大觀園出場的香菱,一直都是笑語盈盈的。在她身上幾乎尋不著遭遇過種種厄運的印記。香菱愛詩,有人說她是想要附庸大觀園詩情的風雅,也有人說是曹公哀憫她望族小姐的身世,故而讓她保留那與生俱來的清貴書香。其實只是因為詩歌能讓她重溫那無法與人言傳的柔情蜜意,重返那再也回不去的良辰美景。

她悠悠道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上京那會兒,正是薛蟠和香菱相見之初。這段時間,應該是香菱坎坷一生中最美好的時節。正因「憐新」的薛蟠給予了善待和憐惜,才讓香菱驚懼交加的情緒慢慢得以平復,逐漸感受到久違了的生活氣息。所以,她日後念到「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的時候,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彼時的情境——同樣的和諧靜謐、同樣的舒適安逸。

「姑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兒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他,才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給他做了屋裡人」。雖然只是妾,卻是明媒正娶地嫁給了薛蟠,薛蟠鳳姐和寶玉遭魘魔的時候,人多嘈雜,「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他沒有把香菱看做是可以隨意買賣的丫頭,而是把她跟母親和妹妹相提並論,一點不肯掉以輕心。他的態度,直接影響了家人對香菱的態度,再加之香菱本身性格又好,故薛家並沒有因為她是買來的就將她看輕。她有自己的小丫鬟,「有好幾條新裙子」,寶琴帶來的石榴紅綾,除了送寶釵,也有她的一份——「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寶釵體貼她羨慕大觀園的心,替她跟薛姨媽告假:「媽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她才得以入住大觀園,開啟了那段與詩相伴的神仙日子。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只因為薛蟠這隨手施予的憐愛,香菱便回報給薛蟠更加深厚的溫柔與愛意。薛蟠被柳湘蓮打,連親妹妹寶釵都一副他活該受受教訓的態度——「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也罷了」,唯獨香菱「哭的眼睛腫了」,同樣的筆法,曹公也只寫過林黛玉為賈寶玉哭腫了眼。只因是至真的愛戀,才會由衷的心疼。

香菱愛讀詩,也渴望寫詩,因為詩歌可以寄託自己那不能言傳的情思。正是暗含了自己思念的真情實感,所以繼兩首平淡無奇的詠月詩之後,寄託自己相思之情的「博得嫦娥應自問:緣何不使永團圓」,讓大家都稱讚新巧有意趣。只有戀愛中的女孩兒 才會有如此細膩的小心思,才會有如此美好的詩情畫意。

這份感情,不只是體現在詩歌里,更是充盈在日常生活中。和她要好的幾個女孩子都知道她的心思,豆官更是很直白地打趣她:「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著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一下子說中了香菱的心思,「香菱聽了,紅了臉,忙要起身擰他」——我以為我隱藏的足夠深,可如何全世界都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石榴裙弄髒了,她擔心薛姨媽的責怪,但是寶玉的一番話卻觸動了她的心思——「二則姨媽老人家的嘴碎,饒這麼著,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遭塌東西,不知惜福。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香菱的心坎上是什麼呢?為什麼反倒歡喜起來?是因為寶玉告訴她,薛姨媽常嘮叨他倆——就如同尋常百姓人家的婆婆嘮叨年輕小夫妻不知道節儉、不知道過日子,這其實是說明薛姨媽實際上已經把香菱當成兒媳婦看待了啊,所以香菱才能馬上轉憂為喜,悄悄地在心裡品嘗著屬於自己的欣喜。

寶玉替香菱解了圍,把襲人的石榴裙讓給她,但是香菱反而有點擔憂,「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說話,扎煞著兩隻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作什麼?』香菱紅了臉,只管笑,嘴裡卻要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來」,忸怩半天,「香菱臉又一紅,方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可別和你哥哥說,就完了。』說畢,即轉身走了」。

香菱知道薛蟠在意她,會吃醋,不希望自己受到任何男子的恩惠,所以即便不好啟齒,但也不得不囑咐寶玉。香菱的姿態,並不是誠惶誠恐如驚弓之鳥般,而是羞羞怯怯,甜甜蜜蜜,戀愛中的小女兒心態昭然若現。

然而薛蟠終究是要取正妻的,聽聞薛蟠要娶夏金桂,香菱表現的異乎尋常的高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了一個做詩的人了」,「心裡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呢」,香菱如此反常的行為,確實讓人費解,即便對薛蟠沒有男女之情,也不會比薛蟠還希望夏金桂過門。就連寶玉也為香菱擔憂「雖如此說,但只我倒替你擔心慮後呢」,這話其實很正常,並沒有任何輕薄香菱的意思,可一向溫順乖巧的香菱突然生氣了,一改往日笑嘻嘻的神色,「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怎麼說?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香菱如此反應,正是因為寶玉說中了她的心事,她藏在心裡、又不能輕易為外人道的擔憂。

她的內心是忐忑不安的,她自知身份卑微,所以不敢將這種擔憂賦予言表。只能是在心裡為自己開解,「因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靜些;二則又知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

可惜夏金桂儘管讀書識字有才有貌,但卻並不是「典雅和平」的。這個「心裡的丘壑涇渭,頗步熙鳳的後塵」的夏金桂,很快就能看出香菱是薛蟠「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更重要的是,這個小妾人緣極好,婆婆和小姑子都疼愛她,大觀園的姐妹也與她要好,所以夏金桂「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勢必要除去「眼中釘肉中刺」。

一般都認為香菱是被夏金桂折磨後死去的,可香菱並是不是嬌弱的溫室花朵,她自幼能在拐子的打罵欺凌中存活下來,說明她有著很強的生命力。能讓香菱迅速凋零枯萎的,只能是她心底所愛之人。「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在夏金桂的挑唆下,開始對香菱非打即罵,「秋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了此時,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饒是這樣,夏金桂「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親,命秋菱過來陪自己安睡」,香菱卻「不肯」,她對夏金桂一直是謙卑恭順的,連名字也是隨便她改,賠笑著不敢說一個不字,但唯獨這件事香菱斷然拒絕——這也許是內心為自己的愛情堅守最後一道防線吧。唯有薛蟠對她打罵,「秋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等到薛蟠後來用門閂劈頭蓋臉的打她,香菱的心方才真正涼透。乃至後來「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願出去,情願跟姑娘」。

其實跟了薛寶釵又有什麼不好呢?寶釵斷然不會把她當粗使丫頭,跟著寶釵,遠離了那得隴望蜀、喜新厭舊的呆霸王,遠離了跋扈驕悍的潑婦夏金桂,她應該可以重回寧靜日子甚至可以再提筆寫詩了。然而並不是,香菱「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日漸羸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不效」,年輕的生命逐漸走向衰亡。失去愛情的香菱,就如同風雨肆虐後的菱角花,對生命不再有期許,任自己香消玉殞。

香菱的愛情,是如此堅強,堅強到近乎卑微,不介意和他人分享;香菱的愛情,也是如此脆弱,脆弱的實則高貴——我本是平平無奇的菱角花,唯有你的愛與憐惜才使我生命得以維繫。君應憐我,倘若你不再憐我,那世間萬物也救不了我;君應憐我,倘若你不再憐我,那我就此去了,「把前面路徑竟自斷絕」,零落塵泥、隨風消逝。

根並荷花一莖香,如果可以,讓我重回那望族士家小蓮兒模樣,無關榮華,不求富貴,只許我以平等的姿態,與你再相逢一場。接天蓮葉、映日荷花,那讓你低頭撫弄、置於袖中的蓮子,盈盈幾許,蓮子清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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