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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遷:敖繼公《儀禮集說》與清代禮學

鄭玄以前未有注《儀禮》者,鄭玄空所依傍,立言簡奧,六朝隋唐義疏家於《儀禮》皆以鄭學為旗幟。唐疏之後,罕有習《儀禮》者,韓愈苦其難讀,宋儒亦希闊不講,獨有朱子、楊復另闢蹊徑,為分節、作圖,後之學者循其方法,漸多研習。其中以元代敖繼公《儀禮集說》最負盛名,自序謂鄭注「疵多而醇少」,「刪其不合於經者,而存其不謬者,意義有未足則取疏記或先儒之說以補之,又未足則附之以一得之見」。敖書在清初一度很有影響力,官撰《儀禮義疏》並列敖、鄭,往往以敖說為定。即《四庫提要》雖言敖氏有宋人余習,亦贊其「於禮所得頗深,其不合於舊說者,不過所見不同,各自抒其心得,……實能有所發揮」。其後考據學漸興,學者多宗鄭玄,則力詆敖氏小人之心有意違鄭。此可見鄭學「範式」之強盛。彭林有《清儒對敖繼公之臧否與鄭玄經師地位之恢復》一文,討論乾嘉以降學者對敖繼公《儀禮》學的貶低和鄭玄學術範式的重新確立,頗有啟發性。我們認為,今日重新審視敖說,應當擺脫清儒留下的習見,平心體會敖、鄭解經之差異。如此,我們對乾嘉學者尊鄭斥敖的態度才有相對合理的認識。

一、清儒「為鄭學者」對敖繼公的非議

馬宗霍說:「治經確守漢師家法,不入元明人讕言,實始於乾隆時。」乾隆中期以降,漢學大盛,經學獨宗鄭玄,斥宋明經說為異端。針對敖繼公學說在元明兩代的影響力,乾隆間褚寅亮撰《儀禮管見》,專為破敖說、申鄭義而發,堪稱鄭學復興的先驅。自序稱敖氏: 「不專主解經,而唯在與康成立異,特含而不露。……敖氏之說,深按經文,穿鑿支離,破碎滅裂,實彌近似而大亂真。」《管見》之宗旨實在羽翼鄭學。王鳴盛序稱:「經義宜宗鄭康成,此金科玉條,斷然不可改移。」錢大昕亦稱鄭注與經相輔而行,「破注者荒經之漸也」,贊褚氏為「中流之砥柱」。褚書約作於乾隆後期,由此三人之序,可見當時鄭學之盛。

然褚寅亮之服膺鄭學,似有佞鄭之嫌,凡與鄭為敵者,皆在其駁斥範圍。不獨敖氏,王肅亦然。如論男女婚嫁年歲,鄭玄謂男必三十娶,女必二十嫁,王肅以為男子十六可娶,女十四可嫁,三十、二十言其極限。褚氏力持《周官》文,力伸鄭義。後來孫詒讓撰《周禮正義》則雲: 「廟制昏期,則王長而鄭短。」蓋鄭玄據《周官》經以為男三十、女二十為昏嫁之正期,於現實情理多所隔閡。鄭據《周官》,褚氏申鄭,故亦執《周官》為說。

褚氏既喜鄭說,其解經方法亦受鄭玄影響,往往恪守經文。然當時元明以降疑經之風尚未泯滅,鄭學一度沉霾,褚氏慨於禮經大義罕所講求,故其立說矯枉過正,亦可理解。敖氏常斥經文為「長語」,意即廢話,又動輒謂經有脫文、衍文,此以後世文理推斷古經,目無聖人,其為正統經生如褚氏反感者實在此。如《士昏·記》「贄不用死,皮帛必可制」,敖氏雲: 「此文在皮帛之前,則是指納采之類言也。夫贄雲者,親奉其物以相見之稱也。納吉之類,禮雖用雁,然遣使為之,固不可謂之贄。以贄為言,記者過也。且不用死之雲,亦似長語。古人非昏禮而用雁,豈有用死者乎? 似重失之。制,製為衣裘也,然則他禮之用皮帛者其有不可制者乎? 亦似長語矣。」兩句記文在敖氏看來,既是廢話又是錯誤,此絕非漢學解經態度。又《儀禮》經記互有詳略,敖氏或謂「過於詳」,「似不必言」,或謂「文意又似失之不備」,直欲替聖人改文。經文多發凡,敖氏往往質疑,如《鄉飲酒·記》「主人、介凡升席自北方,降自南方」,敖氏雲: 「此儀各一見於經記,雲凡者,似為不見者言也,二席南上升降皆當由下,其降由上者,由便耳。若例指為正禮則似失之。且經於主人之酢雲自席前適阼階上,是其降亦未必皆自南方也,乃言凡何與?」這種「以意求之」的態度,難容於清儒。《管見》開篇即列「敖氏《集說》妄改經文」,以見其武斷魯莽。

凌曙《禮說》以鄭學解《喪服》,亦多斥敖繼公、萬斯同說之無稽,如謂:「先儒之注辭深意奧,非悉心反覆不能明也。」又雲:「敖氏說經最為害義,不經之談何其多哉?」又雲:「敖氏絕不繹經傳,關穿全書,往往不得其解而妄以為衍文。」又雲:「敖、萬皆號稱知禮者,今按其說顯背經傳,其謬如此,學者毋輕議禮,旨哉言乎。後儒當知所警矣。」《喪服》一經為專門之學,固不容斷章取義,敖氏之病或在以臆見解經。故即如沈彤之「理解」敖氏,亦難盡護其說,《儀禮小疏》質疑「敖之不深考而每易鄭說,何邪?」凌廷堪《禮經釋例》雜采敖、鄭,每稱敖說「與注乖違,不可從」,「自亂其例」,「顯與經違」,亦知敖氏經學之深未及鄭玄。

黃以周治經守鄭學而不為所囿,《禮書通故》時見宋元人說,雖知敖氏與鄭立異,亦多取其說。而其弟子曹元弼則堅守鄭學典範,以鄭玄禮學有關「聖人之道」,敖氏則「離經叛道,喪心病狂」。在曹氏看來,敖繼公無異名教罪人。針對胡培翚《喪服正義》取敖氏之說,曹氏特撰《駁胡氏申敖繼公為人後者為本宗服說》,謂「繼公為有無親之心,而後有非聖之說。」

近代承清學之化,於經學、禮學亦盛稱鄭玄,敖氏《集說》也因此一直沒有得到獨立意義的深入研究。

二、敖繼公《儀禮》學之特徵

馬宗霍雲: 「敖繼公《儀禮集說》,雖似與康成立異,然於鄭注之中,錄其所取而不攻其所不取,猶有先儒謹嚴之遺。」馬氏不囿清儒成說,評價較為公允。比較而言,褚寅亮之書專為駁敖而作,於《集說》可謂「不錄其所取而專攻其所不取」。蓋傳統經學非如科學研究,難以唯一標準衡量。歷代經生多視十七篇為一整體,闡釋各有主觀意圖,通解全書如敖繼公、郝敬、方苞、吳廷華、胡培翚等,雖成熟、穩定之程度有異,但皆各成一體系,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此為難能。觀敖氏說解每每前後呼應,用心細密,實非出主入奴、抄撮義疏之輩可以比擬。敖氏於注末往往另附案語,多為鄭注之引申和補充,亦無輕視之意。若一概指為「含而不露」,則太過刻深矣。

《集說》博採唐宋經說,立論多以經為據,本經不可通,則引他經相比例,所得多出鄭注之外,於所不知則秉闕疑之道,稱「未聞」、「未詳」或「不可強通」。《集說》雖多新解,但簡明扼要,且重視「禮意」闡釋,故後儒樂於從事。

黃季剛雲: 「《儀禮》中經文言凡者尚稀,至記之言凡者則不可勝數。……鄭君注禮,大抵先就經以求例,復據例以通經。故經文所無,往往據例以補之; 經文之誤,往往據例以正之。」通校敖氏《集說》,其雲「凡……」,亦在在皆是,包含名物、儀節及禮意諸多方面,實本鄭玄家法。如雲:「凡卑者受尊者獻,則不敢酢。」又雲:「凡請與辭,自再以後,皆謂之固。」又多言禮意,如雲: 「凡賓於主人所奠之物,必取而遷之,以示其不敢當之意,且為禮也。」又雲:「凡尊卑不敵,則不答拜賜之禮。」其言或詳賓主之禮,或重尊卑之義,皆禮例之大者。沈彤《儀禮小疏》有《左右異尚考》,考禮經尊左、尊右之例,引敖說特多,亦重其發凡也。

凌廷堪《禮經釋例》引敖氏發凡起例加以推證者亦不少,如「敖氏繼公曰,大夫不出迎,以面與問禮相因也,凡自敵以下,客禮之相因而行者,惟於內俟之」,「敖氏繼公曰,凡主人與客揖而先入皆入門右也,經獨於此見之」。義例之學當貫穿經注,以十七篇輾轉互證,旁推交通,亦有經注無文但可以意推求者。凌氏又雲:「《儀禮集說》雲醴尊設於房,臣禮也,國君則於東箱。敖氏蓋據《聘禮·記》而言,理或然歟?」又雲:「授幾之儀,《有司撤》最詳。《士冠禮》拂幾授校,注以為幾足,敖氏繼公以《有司撤》推之,謂校為左廉,其或然歟?」且敖氏喜言禮意,往往有新見,凌氏引證亦多。如「凡公親設之饌必坐遷之公親臨食必辭之」條引敖繼公雲:「遷之者,示不敢當公親設之意,且以為禮也。」又雲:「(燕禮)還玉,賓與大夫皆不拜,注『不拜,示將去,不純為主也』。敖氏繼公曰『禮不主於己,故不拜』。敖說長也。」亦知敖氏言禮意每有勝鄭注者。

鄭玄解《儀禮》好比附《周官》每為人詬病,敖氏不然,多以本經解本經,能得「本義」。《聘禮》迎賓「卿為上擯,大夫為承擯,士為紹擯」,鄭注比附《秋官·大行人》,謂:「主君,公也,則擯者五人; 侯伯也,則擯者四人; 子男也,則擯者三人。」認為擯者人數,皆以朝見者爵位為差次。敖氏徑雲:「此但言上擯、承擯、紹擯,而不言其人數,則是諸侯之擯者三人而已,不以己爵及朝聘者之尊卑而異,所以別於天子也。」褚寅亮攻敖雲:「鄭據《周官·大行人》天子接諸侯之禮以推之,於諸侯接聘賓之禮雖無明文可征,亦略得其概矣。敖氏盡辟前說,獨創新論,竊所不取。」凌氏《釋例》則兼存二說:「注據《周禮·大行人》,敖氏但即經文釋之。竊謂諸侯之於聘賓不應上同天子,敖說似亦可從。」於鄭注外承認敖氏之合理性。胡培翚撰《正義》,於此亦云:「聘使之介上公七、侯伯五、子男三,人數既以爵等分多寡,則主國之擯人數亦當依爵等而分,且朝則交擯傳辭,聘則旅擯不傳辭,待聘客與待朝賓已有區別,則擯之人數與天子待諸侯者同可也。」胡氏欲明鄭注,故不引其師凌氏之說,亦就《大行人》文推闡其意。究其實,敖說仍不可廢。

又敖氏於《儀禮》雖多新解,往往本於漢唐註疏。書名《集說》,正表明為集解之學。鄭注素稱簡奧,賈疏亦不能盡得其義,後人不得注義,每轉從賈疏,其實賈疏多望文闡義,非關實學。敖氏鑽研《儀禮》極深,故於鄭學亦深入堂奧。

《儀禮·既夕禮》窆柩藏器節「至於壙,陳器於道東西北上」,鄭注:「統於壙。」賈疏釋鄭雲:「對廟中南上,此則北上,故云統於壙也。」依賈疏,經文當「北上」為句,意指明器東西(左右) 分陳於羨道,以北為上,其後,郝敬、方苞、胡培翚等皆從賈讀,獨敖繼公以『西北上』為句。《集說》曰:「西北上,以西行北端為上,謂苞莦而下者也,亦綪之,茵以上當其北,亦如在廟中之陳然。」黃以周《喪禮通故》雲:「上文陳明器於廟中雲『器西南上,綪』,注云『陳明器以西行南端為上』,敖氏即此為說。廟中明器皆陳於乘車之西,此則皆陳於乘車之北,廟中明器西南上,此則西北上,其例可比也。」敖說雖為後儒所不從,其實仍本鄭玄為說。後人不得鄭義,故亦不得敖說實情。此處敖氏西北上之說實據廟中陳器推比而知,非其臆說。

翻閱敖氏《集說》,對鄭注態度亦多和緩,絕非輕易貶低。《集說》引註疏、後儒說之後多以「繼公謂」表達己見,末尾所綴「繼公案」,則多為鄭注之訂補。如案語云「注云『賓主百拜』用《樂記》文也,亦甚言其拜之多耳,非謂真有百拜也」,「注云獻賓謂賓介及眾賓也,雲獻工,兼笙者也」,「注云『今官布幅廣二尺二寸』,蓋謂周布之廣當如漢布也,然亦未有以見其必然; 又鄭氏於他注或謂幅廣二尺,與此不同,則是鄭氏之說亦未定也。姑闕之」,俱為補足鄭義。又「注云主人先左、賓先右,謂賓在主人之左,故主人先說左屨,主人在賓之右,故賓先說右屨,是亦鄭氏以意言之耳」,「注云『備亦成也』者,蓋據《樂師》職『凡樂成則告備』之文也。注又雲『降立西階東北面』,雖無所據,以意度之當在是也」,兼推鄭義之所由。又論燕射與鄉射之異,謂「鄭氏於此蓋偶考之不詳耳」,則平心靜氣,尤為謙遜。

以上可見敖氏解經方法之直截了當、不喜牽合,與鄭玄大相徑庭。然其並不廢漢唐註疏之研求,故《集說》實具根底。就清儒《儀禮》學而言,鄭玄之外,當受《集說》影響最大。

三、《集說》對清儒的影響

儘管乾嘉學者號為「鄭學」,但實難盡脫敖氏影響。下舉敖說精闢者數條,以見其禮說之精彩,亦見清代通儒治學之不拘門戶。

《士冠》冠畢,冠者見母、兄弟、贊者及姑姊,而不及父與賓。賈疏釋雲:「不見父與賓者,蓋冠畢則已見也,不言者,從可知也。」敖繼公則謂:「不見父者,以難為禮也。蓋此時冠者於凡所見者,皆不先拜而答拜,乃其禮當然爾。父至尊也,是禮有不可行,故缺之,且父為冠主,雖不見之,亦無嫌也。不見賓者,賓既醴之,則交拜矣,是亦見也。若復行禮,則幾於褻。」沈彤不同意賈疏已見之說,釋不見之意雲:「父為冠主則成之者也,賓與之加冠,則為其父而成之者也,故皆不見也。不見者,不宜見也。兄弟贊者雖有事,助乎父與賓而已,則以成人見無嫌也,父成之而亦尊之,故醴於客位,賓成之而亦尊之,故字之,此皆經義之至密者也。」蓋本敖說而張大之,盧文弨亦持不當見之解,敖氏首發之功不可沒。

《士昏禮》首句「昏禮下達納採用雁」,敖氏雲:「此不言士者,辟『下達』之文也。此謂自天子下達於庶人,納采皆用雁也。」沈彤則推求經注通例,認為經有缺文,敖氏為妄說:「凡篇題皆用經首句,故首句無不與篇題同,首句下必序是禮之始事,不及其他,且明了無成辭者,則此經『昏禮』上當脫『士』字,『下達』上亦有缺文。玩鄭注『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及引《詩》『匪媒不得』諸語,當脫『使媒氏』三字,則昏禮有其始而辭成,與諸篇首句一例矣。」沈氏見《士昏禮》經文首句不成辭,欲據鄭注補經,其實據鄭注亦不能確定經有脫文。敖氏喜改經文而此處不改,而以意定之。清儒鄭珍則從敖說而推廣之,認為此昏禮乃天子以下通行之禮,《儀禮私箋》雲:

按《儀禮》每篇首句是其標目,其目為士禮者曰「士冠」、「士喪」、「士虞」、「士相見」,凡四篇。此經之首曰「昏禮」,原無「士」字,則為上下通行之禮也。原聖人之意,蓋以天子諸侯雖尊,其未即位而昏者,即天子之元子猶士也。其即位始昏者,合二姓之好以繼先聖之後,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必不能外六禮而別有所行。而其行六禮也,雖使者異人、車服異等、圭璧異制、送逆異宜,至儀節之大端,尊卑無或異,故筆以為經,據上下通制立文,而不專名為士,亦猶喪服為上下通制,或降或絕,自以人分,不可目為士之專禮也。曰「下達」者,總冒全篇,言此禮自上通下爾雲。

敖氏……本朱子意言之。錄記者乃首標士昏禮,其所記亦多士庶所行,至漢大師題次篇目,因於經目外加「士」字標曰「士昏禮第二」,其實經原不以為士禮也。康成但據先師題次,即 是專為士禮,於「下達」二字不得不以「媒氏下通其言」解之。朱子譏其迂滯不通,宜矣。……沈氏彤謂「昏禮」上當脫「士」字,「下達」上當脫「使媒氏」三字,皆就鄭義推說,要非經本恉。

是敖說簡潔明快,能得經之本義,絕不可廢。

《燕禮》公為賓舉旅節「公坐奠觶,答再拜,執觶興,賓進受虛爵,降,奠於篚,易觶洗。」鄭注:「君尊不酌故也,幾爵不相襲者也,於尊者言更,自敵以下言易,更作新,易有故之辭。」賈疏釋鄭,亦就尊卑立論,廣引他禮,文義繁瑣,姑不錄。敖氏《集說》則謂:「易觶謂更取角觶也,或言更,或言易,互文耳。」不以尊卑為言,徑從訓詁立論,謂更、易互文無別。敖氏之說為張爾岐所取,《儀禮鄭注句讀》謂:「易猶更也,不敢襲用君爵,尊君也,注於更、易二義太生分別,疏家援證雖多,亦未見確據。」凌氏《釋例》則指出敖、張所本為朱子《儀禮經傳通解》,斥註疏出於附會:「考《大射儀》主人獻公畢更爵洗注:「更,易也。」則鄭氏已不能自守其說,而疏文出於附會明矣。」此可見宋學簡明,往往能得本義,清儒雖標榜漢學,於此實事求是處固無法為鄭、賈諱。

《喪服》緦麻章:「貴臣貴妾。傳曰,何以緦也,以其貴也。」鄭注:「此謂公士大夫之君也,殊其臣妾貴賤而為之服。貴臣,室老、士也。貴妾,姪娣也。天子諸侯降其臣妾,無服。士卑無臣,則士妾又賤,不足殊,有子則為之緦,無子則已。」賈疏亦從鄭士卑無臣之說,謂此服為公卿大夫而制。敖繼公不同意鄭玄之說:「此亦士為之也,貴臣,室老也,貴妾,長妾也。……大夫以上無緦服。」褚寅亮仍守鄭說,雲:

周公制禮,士皆無地,無地則無臣,前已言之矣。《小記》雲士妾有子則為之緦,無子則已。此雲貴妾,其非有子士妾可知。夫大夫雖尊於士,實卑於諸侯,故於絕緦之中特製此臣妾之服,以遠別乎國君也。

褚氏守士無臣原則,雖知大夫「絕緦」,仍雲「特製」,似有牽強。凌廷堪以敖說為長,《封建尊尊服制考》雲:

經所云「貴臣貴妾」,妾在士為庶母之下,明指士之臣妾也。貴臣、貴妾即《曲禮》所謂士不明家相、長妾是也。家相者,貴臣也,長妾者,貴妾也,士不名之,則貴可知也。若大夫則雲世臣、姪娣矣。

鄭君必欲守其士卑無臣之說,遂註上經公士之子為卿士,註上傳之室老為家相、上傳之士為邑宰,皆公卿大夫之貴臣,故於此仍守前說,……不無強經從己之病,恐不可從。

按: 《喪服》斬衰章「公、士、大夫之眾臣為其君,布帶繩屨」,傳:「公卿大夫室老、士、貴臣,其餘皆眾臣也。君謂有地者也。」鄭注:「士,卿士也,公卿大夫厭於天子諸侯, 故降其眾臣布帶繩屨, 貴臣得伸,不奪其正。室老、家相。士,邑宰。」鄭以傳言「公卿大夫」,故以此士為「卿士」, 與傳文相配搭,證成其士無臣之說。征諸經傳,《左傳》昭公七年有「士臣皁」,則士未必無臣。又《王制》曰:「大夫、士宗廟之祭,有田則祭。」士有田,則有地,有地即可稱君,有臣。孫詒讓《天官·司裘》疏引金鶚雲:

先儒皆謂士無臣,故無大射。然考之《特牲饋食禮》,有宗祝、佐食、雍人,所謂有司也。《士冠禮》雲:「有司如主人服。」注云:「有司,群吏有事者,謂主人之吏,所自辟除府史以下也。」

夫群吏雖不可謂臣,而既為士治事,即當考校其功,豈得無大射乎? ……蓋大夫士之射, 皆於國外射圃也。孫氏繼雲:「士亦有臣,得行大射,其說亦較鄭為長。」由此,當知士有臣之說深合經義,亦當知敖氏《喪服》緦麻章之解勝於鄭注。

但敖氏於士有臣似乎並非定見,其解《禮經》他篇仍有惑於士無臣者。《特牲饋食禮·記》: 「若有公有司、私臣皆殽脀。」鄭注:「公有司,亦士之屬命於君者也。私臣,自己所辟除者。」賈疏:「己所辟除者,則府史之等不命於君者也。」敖繼公雲:「公有司,公家所使給私家之事者也。私臣,私家之臣,或己所自有,或假於他家皆是也。」胡匡衷通考經文官名,認為士得有私臣,謂敖說非是:「公家使人給事於私家惟《喪禮》耳。此篇助祭者之公有司亦是士自宿之, 不必公家使之也。……《士冠》、《士昏》及此篇所陳官名皆士之私臣,但士卑臣少,若祝、宗人、雍正之屬或不必有專官,臨事設之以共其職。士之私臣有二,一以府史胥徒為之,註疏謂『自己所辟除』、『不命於君』者是也; 一以子弟為之,《左傳》士有隸子弟,服注『士卑,自以其子弟為仆隸者』是也。敖氏之解殆猶惑於士無臣之說與?」此可見敖氏於鄭氏之說多深信服習,其所立異,實多心得,實在不必以鄭學為標準衡量之。此例士無臣之解可覘敖、鄭經解關係之一斑。

《燕禮·記》:「若與四方之賓燕,則公迎之於大門內, 揖讓升,賓為苟敬,席於阼階之西,北面,有脀,不嚌肺,不啐酒, 其介為賓。」鄭注:「苟,且也,假也。主國君饗時,親進醴於賓,今燕,又且獻焉。人臣不敢褻煩尊者,至此升堂而辭讓,欲以臣禮燕,為恭敬也,於是席之如獻諸公之位。言苟敬者,賓實主國所宜敬也。」敖氏則訓「苟敬」為誠敬:「苟,誠也,實也,苟敬者,國君於外臣所燕者之稱號也,其類亦猶《鄉飲酒》之介遵矣。此燕主為賓,而設賓於是時,雖不為正賓,而實為主君之所敬,故以賓為苟敬也。」凌廷堪引戴震曰:「《說文》『苟,自急敕也』,音棘,從芉省。與苟且字不同。」以經文之「苟」字形實當作「茍」。王引之則雲: 「敖氏、戴氏之說皆非也。……既不可專事恭敬,又不可全不敬,故謂之苟敬也。……苟敬者,主人所以小敬也,是苟敬有崇恩殺敬之義。命為苟敬者,所以別於正賓之全主敬也。」今按: 王氏乃就鄭義加以引申, 戴氏實暗據敖說而推源《說文》。孫詒讓據楚良臣余義鍾銘文「於茍敬哉」, 謂「茍敬」連文,「可以證明戴說, 信所謂一字千金矣」。於此,亦知敖說往往簡當不可易。

《喪服》有傳有記,傳中有( 舊) 傳,記中亦有傳,記中之傳更有( 舊) 傳,殊亂眼目,後人於撰傳之人頗多疑問。賈疏雲:「『傳曰』者,不知是誰人所作,人皆雲孔子弟子卜商字子夏所為。」似賈氏所見《喪服》本並無「子夏傳」舊題,《儀禮註疏校勘記》謂《唐石經》原刻亦無,改刻誤增,而後人沿誤。是唐人並無「子夏作傳」定說。1959年7月甘肅武威出土漢簡《服傳》,亦無「子夏傳」題名,沈文倬撰《漢簡服傳考》,證明《喪服傳》非子夏撰作,《服傳》原來是離《禮經》、《喪服》單行的文本,其合編始於馬融。敖氏亦不信《喪服傳》為子夏所作,《喪服》篇末敖氏案雲:

此傳則不特釋經文而已,亦有釋記文者焉,則是作傳者又在於作記者之後明矣。今考傳文,其發明禮意者固多,而其違悖經義者亦不少,然則此傳亦豈必皆知禮者之所為乎?而先儒乃歸之子夏,過矣。

夫傳者之於經、記,固不盡釋之也,苟不盡釋之,則必間引其文而釋之也。夫如是則其始也必自為一編而置於記後,蓋不敢與經、記相雜也。後之儒者見其為經、記作傳,而別居一處,憚於尋求,而欲從簡便,故分散傳文而移之於經記每條之下焉。疑亦鄭康成移之也。此於義理雖無甚害,然使初學者讀之,必將以其序為先後,反謂作經之後即有傳,作傳之後方有記,作記之後又有傳,先後紊亂,轉生迷惑,則亦未為得也。

《喪服傳》違背經義、後儒「分散傳文而移之於經記每條之下」,這種打破經書結構的「臆見」,實在讓乾嘉學者難以正視。《儀禮集說》這類大膽的創見,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誤解和漠視。

其實,《喪服傳》固多不合經義之處,不必定歸子夏所作。惟《傳》中所引「舊傳」,或可歸於子夏等七十子後學之傳習。如《尚書大傳》也多引舊傳,如《堯典》篇: 「旋機者何也? 《傳》曰:『旋者還也,機者幾也,微也。』」又《毋逸》篇:「《書》曰『高宗梁闇,三年不言』,何謂? 《傳》曰:『高宗居倚廬,三年不言, 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而莫之違,此之謂梁闇。」《大傳》所引此種「舊傳」或為伏生以前,七十子後學所作。《洛誥》篇又雲:「《書》曰:『乃女其悉自學功。』悉,盡也。學,效也。《傳》曰:『當其效功也,於卜洛邑,營成周,改正朔,立宗廟,序祭祀,易犧牲,制禮樂,一統天下,合和四海,而致諸侯,皆莫不依紳端冕以奉祭祀者。』」此引「書曰」云云,已先釋之,又接引「傳曰」,顯是戰國前之古記。不獨《尚書大傳》,《韓詩外傳》亦引「傳曰」,或戰國前古記,如卷三第一段引《繫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即稱「傳曰」,即為明證。又引「傳曰太平之時」云云,不見於今存古書,惟《呂氏春秋》、《禮記·樂記》有類似之言,更見其古舊。又引《荀子》文特多,與引《禮記·經解》等篇皆稱「傳曰」,亦其證也。《喪服傳》「傳中引傳」亦然,齊衰杖期章「出妻之子為母」傳曰: 「出妻之子為母期,則為外祖父母無服,傳曰『絕族無施服,親者屬』。出妻之子為父後者,則為出母無服,傳曰『與尊者為一體,不敢服其私親也』。」傳曰「絕族無施服親者屬」,見《禮記·大傳》; 「傳曰與尊者為一體,不敢服其私親也」,緦麻章「庶子為父後者為其母」下重引此文,並此連引兩次, 可證「舊傳」並不隨經而行,猶後人廣引古書曰「記有之」、「傳有之」,蓋簡冊之通名耳。惟其與《禮記》多有相關,或即子夏等七十子後學所作之殘篇斷簡。

敖氏據《喪服傳》「不特釋經文而已,亦有釋記文者」,知「作傳者又在於作記者之後」,然未據此推論《儀禮》記文的性質。《儀禮》大部份「記」應與先秦古籍一樣,多單篇獨行,雜有後儒增益,並不附經而行。但《喪服》之「記」與他篇「記」文有別,自「公子為其母」下至「妾為女君君之長子惡笄有首布總」,雖為記,乃記五服外之事,猶為經文延續,與七十子後學所記不同( 如《士冠禮·記》引「孔子曰」,因知在孔子後) ,故此記乃能有舊傳。「凡衰以下」云云方類雜記。是知今《喪服》經、傳、記源流甚古,與《儀禮》他篇實有區別。

總之,敖繼公深於禮學,其得失不可執一而論。《儀禮》十七篇儀數繁複,學者推演經例,正例外且雜有變例,變例也有其發生的「原則性」規律。不同學者在「道德理性」指揮下,對經文進行一定的歸納演繹,形成相對穩定的論理結構。無疑,這種學說絕非純理推導,而帶有強烈的個人特色。這與經學文獻本身的性質相關。鄭玄、敖繼公的原則性差異實在難以調和,但在技術層面也並非完全不可溝通。鄭玄的影響力直到清末,甚至當代,而敖繼公經過短暫的光輝, 最終仍舊暗淡,至今罕有人研討其書,故不揣淺陋,論列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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