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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的寧王,跋扈的劉瑾,不上朝的嘉靖,大明的黑暗殘暴罄竹難書!

編者按:本文由讀史縮編自著名史學家柏楊所著《中國人史綱》,為通讀中國史第38篇文章。

第十六世紀世紀起,東方跟西方發展的方向,分道揚鑣。

歐洲的光輝日增:諸如文藝復興運動進入高峰;現代形式的民族國家,逐漸形成;葡萄牙商人遠來中國,從渾噩的明政府手中取得澳門,作為殖民地;路德焚毀天主教教皇諭旨,向沉重而錯誤的傳統權威反抗,歐洲人的靈性復甦;麥哲倫航海環繞地球一周,證明地球確是球體;西班牙人開始湧入新大陸,大量殖民,佔領古巴、墨西哥、秘魯。又在亞洲佔領菲律賓群島;哥白尼發現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伽利略在比薩斜塔試驗物體落下速度,發現落體定律,後來又發現擺動定律,在此定律下,鐘錶出現。

但中國人仍被醬在大黑暗時代,仍繼續把精神和生命,浪費在無聊的(如大禮議)和可哀的(如三年之喪)的爭執上。全國一片八股文的吟哦聲,詔獄的廷杖聲,和抗暴的吶喊聲。

中國開始遙遠地落在歐洲之後。

一、朱厚照與劉瑾

1505年,明王朝第十任(第九位,第六位皇帝朱祁鎮曾復辟)皇帝明孝宗朱祐樘逝世,把15歲的兒子朱厚照託孤給兩位宰相謝遷劉健。朱厚照就是大家熟知的臭名昭著的正德皇帝

朱厚照是一個對女人和遊盪有興趣的花花公子,荒唐而且任性。從小就跟他一起的玩伴宦官劉瑾,猶如他冥頑不靈的曾祖父朱祁鎮的玩伴王振一樣,事實上劉瑾一直崇拜老前輩王振的風範。

劉瑾有一個核心集團,被稱為「八虎」,僅只這個名詞就使人不寒而慄。不過八虎最初並沒有干預政治的念頭,他們只是引導朱厚照日夜不休地沉湎於聲色犬馬。於是謝遷、劉健跟各部部長(尚書),聯合要求朱厚照排除八虎。

宰相兼託孤大臣的威望,使八虎大為恐懼,他們只要求保留性命,願意被放逐到南京,永不回到皇帝身旁。但謝遷、劉健根據「君子小人不並立」、「除惡務盡」的格言,堅持必須全體處斬。

八虎環跪在朱厚照面前,哀哀哭求,當然加上一番足使一個大孩子跳起來的挑撥刺激,於是朱厚照果然發現謝遷、劉健的陰謀原是使皇帝陷於孤立。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以為皇帝一定會下令把八虎砍頭時,皇帝卻下令把謝遷、劉健撤差。

政府大權立即落到劉瑾手上,他用皇帝名義公布《奸黨》名單,包括謝遷、劉健和儒家陽明學派的創立人王守仁。中央政府全體官員跪在金水橋南,恭聽此項諭旨。

劉瑾對朱厚照的控制力量,從下列事件上可以看出,一天早朝時,殿階上忽然發現一封信,朱厚照撿起來看,原來是一份揭發劉瑾種種罪行的匿名控訴狀。朱厚照就在狀上批示:「你所說賢能的人,我偏不用。你所說不賢能的人,我偏要用。」但劉瑾仍大發雷霆,命部長以下高級官員300餘人,跪在奉天門(宮門之一)外的烈日之下,追究事主。那些高級官員們從早晨跪到天黑,國防部科長(兵部主事)何釴、進士陸伸,跟北京地方法院法官(順天府推官)周臣焦渴過度,倒下來死掉。天黑之後,未死的人再囚進錦衣衛詔獄。後來還是劉瑾發現匿名狀來自宦官內部,跟政府官員無關,才把他們釋放。

上述的兩件事顯示出劉瑾已威不可當,自然而然地,他的搖尾系統迅速成立。宰相焦芳、劉宇,內政部長(吏部尚書)張彩,國防部長(兵部尚書)曹元幾乎跟劉瑾的家奴沒有分別。政府大小措施,都在劉瑾私宅決定,其中影響最大的,有下列的兩項:

1、設立「內廠」和創立罰米輸邊制度。劉瑾為了加強對政府的控制,特別成立一個新的特務機構——內廠。詔獄系統除了錦衣衛、鎮撫司、東廠、西廠外,又多了一個內廠。五個血腥的殺人機構並立,凡跟宦官拒絕合作的官員和人民,一律宣稱他們貪污有據,照例地廷杖拷打。同時劉瑾還發明了另外兩種刑罰。即戴重枷和罰米輸邊。巨枷的重量達75公斤,一個人如果被判決戴枷示眾三日,他就死定了。罰米輸邊,從數百石到數千石,由「罪犯」家屬直接運到九邊要塞,作為軍糧。它只是一種從刑,主刑往往是廷杖或貶竄,如退休的前任國防部長劉大夏,被貶到軍營作苦工,附帶罰米二千石。一個人一旦得到這種處分,就等於破產,但破了產也不能免除輸邊。如果沒有地方借貸,他跟他的家人就會死於追贓的拷掠。

2、建立鎮守太監定期調任制度。我們回憶十五世紀交趾省(越南北部)的喪失,對肇事的宦官馬騏,一定還有印象,他的官銜是監軍太監。這種制度有它的歷史性,可以上溯到八世紀的唐朝。但十五世紀明朝與監軍太監同時並設的,還有一種鎮守太監,卻是明王朝的發明,到了十六世紀,已成為一種「祖宗制度」(祖制),而祖宗制度的特點是:永不可以變更。即由皇帝派出親信宦官,到各省和各重要城市,長期駐留。這是政治性的。還有一種專業性的,如織造太監、稅務太監、礦務太監。他們既在事實上和名義上都是皇帝的代表,那就跟土匪一樣,所到之處,貪污勒索,甚至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政府方面的唯一對策是:「養餓虎不如養飽虎」,使他們大貪特貪之後,胃口變小,所以要求皇帝不去調動他們。但劉瑾當權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舊人調回,而放出他的同黨,這批餓虎迫使全國民怨沸騰。

劉瑾於1510年被殺,死於八虎的內鬨、八虎之一的宦官張永,向朱厚照密告劉瑾謀反,朱厚照激動起來,劉瑾就活不成了。劉瑾當權時間只有短短的五年,但整個明政府的結構,幾乎被他拆散。

劉瑾死後,另一位宦官錢寧和邊防軍的一位軍官江彬,接替劉瑾的位置,當人們盼望著劉瑾之死而有所轉變之時,朱厚照在二人引導下,到南中國遊盪,姦淫燒殺,比強盜還要凶暴。

——注意一個使人驚奇的現象,明王朝的皇帝,都好像跟明王朝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競爭著對它百般摧折,似乎不把它毀滅,誓不甘心。

二、大禮議事件

1521年,正德皇帝朱厚照結束他爛污的一生,沒有兒子,由他的堂弟朱厚熜繼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嘉靖皇帝了。因為朱厚熜是以親王的身分入承大統,於是發生著名的「大禮議」事件。朱厚熜在皇位世繫上的關係位置,我了用下表說明:

大禮議事件是十一世紀宋王朝濮議事件的翻版,不過濮議時代,儒家中的理學學派還沒有興起,而十六世紀理學正在興隆,所以也特別熱鬧和特別有趣。

濮議事件中的現任皇帝宋英宗趙曙,是死皇帝宋仁宗趙受益的侄兒,自幼就被趙受益抱到宮裡,當作兒子撫養。大禮議事件的現任皇帝朱厚熜則只是死皇帝朱厚照的堂弟,兩個人從沒有見過面。依人倫常理判斷,濮議事件所發生的問題,根本不可能再發生,但它竟然發生。儒家系統的理學家,根據古老的紀元前五世紀魯國的儒書規定,認為小宗入繼大宗,應以大宗為主,朱厚熜雖無法做朱厚照的兒子,卻必須做朱厚照的老爹朱祐樘的兒子,然後大宗才算不絕。一切奇異的辦法,都由此奇異的論斷而生。那就是說,朱厚熜應稱伯父朱祐樘為父親,應稱伯母朱祐樘的妻子為母親,而改稱自己的父親為叔父,改稱自己的母親為叔母。

當此議論最初提出時,剛剛即位,年才12歲的朱厚熜,便直覺地感覺到不對勁。他說:「父母怎麼可以如此顛倒?」朱厚熜的父親早死,他是一個獨子,當他的寡母蔣氏從親王封地安陸(湖北鍾祥)前往北京,走到通州(北京通縣),聽到這個消息時,即拒絕前進,因為她不但當不了皇太后,而且還失去了兒子,她氣憤說:「這是什麼話,怎麼把我的兒子當成別人的兒子?」

這一次跟濮議事件最大的不同是,政府全體官員的見解完全一致,宰相楊廷和跟教育部長(禮部尚書)毛澄,合著了一篇《崇祀興獻工典禮》,自稱是萬世不易的經典,向文武百官宣布:「大家的行動都要以此作為根據,敢有異議的,就是姦邪。」——那就是說,凡是反對他們的意見的人,一律納入小人系統,這就是傳統的古老法術。

想不到一位新考取進士,在教育部(禮部)實習的年輕人張璁,他向副部長(侍郎)王瓚說,朱厚熜是繼承堂兄的帝位,不是繼承伯父的帝位。是入繼帝統,不是入繼大宗。朱祐樘有他自己的兒子,如果一定要大宗不絕的話,不應該為朱祐樘立後,而應該為朱厚照立後,所以朱厚熜不應改變稱呼。

王瓚認為他的理由充分,略微向大家透露,楊廷和立即氣沖斗牛,唆使監察部門的官員,尋找王瓚的毛病,提出彈劾。王瓚不敢再開口,但初生之犢不怕虎的張璁,索性直接向皇帝上奏章申明他的主張。楊廷和大怒,把張璁貶到南京,警告他說:「你要聽話,不要唱反調。」

恰巧宮中發生火災,楊廷和莊嚴地指出,這正是天老爺對違反禮教之徒的一種懲罰,必須朱厚熜稱父親為叔父,稱母親為叔母,天老爺才會龍心大悅。朱厚熜母子自問不能抗拒天老爺,只好照辦。

但朱厚熜母子的屈服是短暫的,在火災的震撼平息後不久,就舊事重提。朱厚熜堅持要恢復正常稱呼,楊廷和用辭職作為要挾,朱厚熜毫不挽留,立即批准,而把張璁召回北京。

這是一個大的轉變,全體高級官員在內政部長(吏部尚書)喬宇領導下,杯葛張璁,並陰謀用酷刑把張璁處死,他們的方法是來俊臣的《羅織經》上的一套,紛紛上奏章攻擊張璁,司法部長(刑部尚書)趙鑒下令給他的部屬,只要有一份奏章交下來查辦,就逮捕張璁,不加詢問,立即用廷杖拷死。

朱厚熜對這個惡毒計劃有所風聞,所以不但不把奏章交下查辦,反而擢升張璁當翰林學士,後來更索性擢升他當宰相。

1524年,朱厚熜即位的第四年,正式下令恢復舊稱,伯父仍稱伯父,父親仍稱父親。衛道之士大為震動,一個個中風狂走,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楊廷和的兒子楊慎尤其激烈,他大聲疾呼說:「國家養士150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注意「國家養士」這句話,中國歷史上以明王朝對人民(包括所謂「士」)摧辱得最為殘酷,卻竟然出現與事實恰恰相反的「養士」論調,說明奴性不但使人恬不知恥,更能使人顛倒是非。

楊慎的奴性狂熱得到了響應,另一位大臣王元正也哀號說:「萬世瞻仰,在此一舉。」於是包括各部部長(尚書)在內的全體高級官員數百人,一齊集合在左順門(宮門之一)外,匐伏跪下,大喊朱元璋和朱祐樘的帝王稱號。王元正的表演更為出眾,他像一個委屈萬狀的無賴一樣,用拳頭擂著宮門,拉起連老天爺都聽得見的喉嚨,放聲大哭。

大家發現如果不跟著他也如此大哭,就有被指控為離經叛道的危險,於是一片哭聲,使金鑾殿上的瓦片都搖晃起來。他們宣稱所以如此,是痛心千古倫常和國家命脈,都已瀕於毀滅前夕。

雖然有宦官奉朱厚熜的命令前來勸解,但他們誓言在朱厚熜不改稱父親為叔父、母親為叔母之前,哭聲絕不停止。

朱厚熜下令逮捕哭聲最大的官員134人,投入錦衣衛詔獄。第二天再補行逮捕90餘人,全部廷杖,其中16位官員沒有福氣承受這種養士的待遇,竟死在杖下。楊慎、王元正幸而不死,於廷杖後貶竄到蠻荒邊區。

三、斷頭政治的惡化

朱厚熜在父母的稱呼上,因父子至情,閃電似的爆出一線靈性。大禮議過去之後,閃電熄滅,不久他就恢復了他祖先傳統下來的冥頑不靈。

朱厚熜在宦官群的引導下,信奉了道教,而且十分熱切。但他並沒有把道教福音傳播全世界的情操,他只有一顆私心,即利用皇帝的權力,召請天下法術高超的道士,建築華麗的祭壇,用美好的中國古文頌詞,向天老爺——玉皇大帝諂媚哀求,保佑他逢凶化吉,長生不死。於是,建醮(築壇祭神)和《青詞》(用紅筆把拍玉皇大帝馬屁的頌詞,寫在青顏色的符篆紙上,在祭壇上焚化,玉皇大帝就可以看到),遂成為政治上的兩件大事。

道士段朝用曾向朱厚熜建議,如果能不跟外人接觸,靜心修鍊,就可得到煉金的法術和得到紀元前三世紀贏政大帝所得不到的長生不死之葯。朱厚熜樂不可支,1540年,他宣布要皇太子代理皇帝(監國),而自己準備退居到一個隱蔽的地方(靜宅)12年。12年後即可修鍊成功,然後以神仙之體,再出來執政。

交通部長(太僕寺卿)楊最,上諫章抨擊這種修鍊之術,說它完全是謊話,不可相信。朱厚熜大怒(因為戳破了他的白日夢),把楊最逮入鎮撫司詔獄,用廷杖拷死。

朱厚熜經過這次掃興,不再提起太子代理皇帝的事。但從這一年起,他就不再出席早朝,不跟任何官員接觸。明政府又回到斷頭政治的混沌之境。

朱厚熜自1540年到1566年逝世,二十七年間,總共跟群臣只見過四次面,平均七年出席早朝一次。平常完全靠「票擬」(宰相簽注意見)和「硃批」(皇帝紅筆批示),跟政府保持不絕如縷地聯繫。朱厚熜把全副精力用到追求「長生」上,對骨肉親屬的感情,非常淡薄。對政府官員的感情,更是冷酷。大禮議事件使他疑心所有大臣聯合起來跟他作對,於是,在斷頭政治期間——正是十六世紀中葉,他只信任他認為無黨無派,孤立於群臣之外的宰相嚴嵩

嚴嵩是中國歷史上最成功的大政客兼大貪官之一,他完全靠精密的諂媚和撰寫歌頌玉皇大帝的《青詞》,而被擢升到宰相的高位,他謹慎小心地伺候著政治老闆,外貌上對任何人都和藹可親,只有在排除他的政敵時才露出毒牙。

最奇異的是他有一個絕頂聰明的獨生子嚴世蕃,朱厚熜寫給內閣的,或直接寫給嚴嵩的諭旨,字跡潦草而辭意含糊,沒有人能看得懂。嚴世蕃卻能一目了然,代他父親所作的回答,無一不適應朱厚熜的心理狀態。這使得朱厚熜一天都不能離開他的宰相嚴嵩,嚴嵩也一天都不能離開他的兒子嚴世蕃。

嚴嵩的唯一工作不是處理國家大事,而是研究朱厚熜的性格脾氣,他對朱厚熜大腦上每一根神經都了如指掌:朱厚熜自以為十分英明,嚴嵩在朱厚熜面前便處處表示自己窩囊;朱厚熜死不認錯,嚴嵩在任何情形下都避免暴露朱厚熜的過失;朱厚熜反覆無常,嚴嵩就永不提任何建設性的建議;朱厚熜猜忌大臣結黨營私,嚴嵩對任何陷於危難的朋友都拒絕援救;朱厚熜殘忍好殺,嚴嵩正好利用它來肅清異己。

嚴嵩畫像,超乎我們的認知吧?就像影視劇影響了大眾對和珅的印象,戲劇則影響了我們對嚴嵩的印象。

君臣之間沒有一點道德性質或政治見解的契合,只有無微不至的揣摩和欺騙。朱厚熜用官位玩弄嚴嵩,嚴嵩用上述的方法玩弄朱厚熜。

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這種情形,嚴嵩每逢巨大的貪污案件敗露,人贓俱獲,受到監察部門官員糾舉彈劾,面臨殺頭坐牢的危機時,他就去長跪在宮門口,或長跪在朱厚熜面前,痛哭流涕,承認自己罪不可赦,唯求大皇帝開恩,說他所以被那些具有別種心腸的官員圍攻,都是因為他太忠心耿耿的緣故。

朱厚熜最欣賞他這種婢膝奴顏的「投案」,所以每次都不予追究。這就是嚴嵩看穿了朱厚熜的肺腑後的大膽適應,他知道朱厚熜認為貪污算不了什麼,不過恬不知恥而已,而那麼多人不斷圍攻,正足以證明嚴嵩只對皇帝一個人忠貞,這恰是朱厚熜所要求的。

嚴嵩對朱厚熜的了解,超過朱厚熜對自己的了解。所以嚴嵩從不說一句使朱厚熜不愉快的話,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說,這正是一個成功政客最基本的素養。

嚴嵩當權20年,1562年,終於被朱厚熜勒令退休。並不是他的法寶有什麼不靈光,而是嚴世蕃對他的工作日久生厭,每天荒於酒色,不再把皇帝的諭旨放在心上。嚴嵩年老,無法控制兒子,只好自己提筆應付,遂大大地失去朱厚熜的歡心。

嚴嵩雖去,但純政客類型的政治形態,從此在中國政壇上生根,成為以後數百年間最醜陋的政治現象之一。

四、全國沸騰的抗暴民變

在這種斷頭政治和這種縱容貪污的社會條件之下,十五世紀遍地爆發的抗暴民變,進入十六世紀後,更如火如茶,全國人民每年至少都要有一次以上大規模的暴動。有些被明政府迅速撲滅,有些則戰鬥數年或數十年。如湯麻九集團,佔據孝豐(浙江安吉)一帶一萬餘平方公里,達20餘年;徐九齡集團,佔據建昌(江西永修)一帶二萬餘平方公里,達30餘年;陳闊口集團,佔據下歷(江西定南)、和平(廣東和平)一帶二萬餘平方公里,達40餘年。

這種長期的跟明政府對抗,組成國內之國的現象,是大黑暗時代中政治腐敗、宦官當權和斷頭政治特有產物之一。

我們再把其他重大的人民抗暴行動,列為下表摘要的加以說明:

劉六集團,發生在河北心臟地區,跟首都北京只有120公里,他們分成數個支隊,在華北大平原上進行游擊戰,大肆殺戮貪污官員和被稱為「鄉紳」的大地主。他們在初起事時,一度想向政府投降,曾透過宦官張忠向皇帝請求赦免,張忠要白銀二萬兩的賄賂,才肯保證下大赦令,而更大的宦官劉瑾的家人,又另外索取一萬兩,劉六集團無力繳納,雖經更加努力劫掠,仍不能湊足。1511年,剿匪總司令(右都御史提督軍務統京營兵)馬中錫,派人招降,態度十分誠懇,劉六深為感動,決心歸附,但他的弟弟劉七說:「現在宦官當道,馬中錫自保都不容易,他怎麼有力量實踐他的承諾?」劉七的判斷十分正確,馬中錫不久就被宦官逮捕,死在錦衣衛詔獄。

朱寘鐇是一位親王,他本身並沒有受到迫害,但他不忍看到人民所受的迫害。事變發生那一年,劉瑾派他的搖尾系統最高法院副院長(大理寺少卿)周東,到寧夏地區測量耕田,征取馬匹及追繳人民歷年所欠的地租。連年旱災,人民早都成為赤貧,但周東仍然用嚴厲的手段對付,法庭之上,每天拷打,後來更牽涉到軍中屯日戰士和低級軍官,軍民的憤怒一時爆發,擁戴朱寘鐇當領袖,發動軍民聯合的抗暴行動,包括周東在內的貪官酷吏群,全被砍頭。

朱宸濠也是一位親王,他就是大家熟知的《唐伯虎與秋香》中的寧王。他的叛變目的跟朱寘鐇不同,只不過想當皇帝而已。但他的叛變行為,卻是貪污的產品。他利用巨額的賄賂收買宦官錢寧和國防部長(兵部尚書)陸完。朱宸濠的父親因為作惡多端,中央政府曾把他的親王府的守衛撤銷。在錢寧、陸完的斡旋下,朱宸濠獲准恢復,他就用這支警衛軍作他的基本武力,向中央發動第二次靖難之役,結果因陽明學派創始人王守仁抄他的後路而迅速失敗。

最奇異最悲慘的是楊金英集團。她們都是美麗的妙齡少女,充當嘉靖皇帝朱厚熜的宮人,乘朱厚熜熟睡的時候,把繩索套到朱厚熜的脖子上、企圖把他勒死。可是她們太緊張了,竟打了一個活結,以致把朱厚熜勒昏之後,誤以為已經死了,就急忙逃走,卻不知道繩索一松,朱厚熜竟悠悠蘇醒。楊金英集團在意料中地被殘酷地處決——磔死。宮廷的事,骯髒恐怖而秘密,沒有人知道她們為什麼要殺朱厚熜。但我們可以判斷,無疑地由於仇恨,一種深入骨髓的仇恨,迫使她們用謀殺的手段,以圖跟她們的仇敵同歸於盡。楊金英事件是中國宮廷第二次透露出來宮女對暴君的激烈反抗(第一次是四世紀九十年代時,張貴人謀殺晉帝國皇帝司馬曜),也顯示明王朝宮廷的黑暗,更甚於其他王朝。

哱拜,當過寧夏軍區的高級指揮官,早已退休。寧夏軍區司令官(寧夏巡撫)黨馨,是一位標準的小官僚。嚴冬已深,而軍中冬天的衣服裝備和冬季的糧餉,仍扣留不發。戰士們向將領請願,將領們向黨馨請願,並且婉轉地向黨馨建議,假如不能現在馬上發,那麼,把從前積欠的糧餉先發也可。黨馨嚴詞拒絕,他的理由是:「這種動不動就向上級請願的作風,不可以鼓勵。」有人暗示他,這樣做可能激起兵變。黨馨冷笑說:「難道他們不怕全家砍頭嗎?」戰士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凍餓至死,一是叛變。他們選擇叛變,擁護哱拜起兵。當黨馨發現竟然有不怕全家砍頭的勇士時,他慌了手腳,逃到水洞里發抖,但仍被搜出殺掉。

抗暴行動最後雖然都被鎮壓下去,但抗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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