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掙扎
我的人生掙扎
張鳴
從小,不幸迷上了讀書,成了讀書人。那時候得書不易,唯一的夢想,就是在一個書多的地方,可以暢快地看書。有一度,真的想在一個大圖書館裡坐圖書管理員來著,不過,以當時而論,這種圖書管理員,只是我在書里讀來的,因為現實中的圖書館,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是不存在的。
大學畢業之後,在一個身在農村的大學教書,過著默默無聞的生活,除了中間三年讀研,一直在這個大學。後人有人說,我是閉關十年,那是瞎扯,我只是不求上進而已,讀讀書,下下棋,就這樣打發日子。用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補課,沒有老師教,自己補,不懂,就瞎猜。直到周圍連個說話的人,下棋的人都沒有了,才想起要出來。等到1996年我在人民大學落腳的時候,發現在北京跟我年齡上下的同輩,幾乎都功成名就,而我則連一個像樣的所謂科研成果都沒有。
即使發憤著述,也沒有沖學術人最鍾情的頂級社會科學期刊上使勁兒,最喜歡投稿的地方,還是《讀書》。一度,竟然在《讀書》上連續發了不少文章。可見,我心中的學術,還帶有散淡文人的味道,偏愛閑扯,不喜坐而論道。
然而,這個時候的我,還是嚮往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線裝書之境的。對那個時代,人世間現實發生的事兒,我幾乎沒有過問過。然而,你不問世事,世事會來找你。各種工程興起之後,大學的狀況變得越來越糟,逼得你沒法不張嘴。我開始寫時評,就是從批評教育,抨擊大學開始的。逐漸一發不可收拾,越寫越多。
儘管關注現實以及寫歷史隨筆的時間,還不及我做學術的五分之一,但是,我依舊時不時地感到疑惑:我這樣干,還算是個學者嗎?離我當年的理想,是不是漸行漸遠了?多少次想縮回來,但是,現實和自己良心,又逼得你沒法收手。直到今天,紙媒已經殘了,進入了自媒體時代,我惡習不改,依舊在寫。
這個時代變化太快,就像羅振宇說的那樣,好些人是在以鬼子來了,跑反(即逃命)的勁頭在狂奔,而且在努力成為跑得最快的那個人。鬼子來了大家跑,是為了活命,現在他們跑,則是為了成功,他們真的成功了。
當年,陳獨秀辦新青年的時候,大話炎炎,說只消他辦了這個雜誌,幾年之內,就讓中國變個模樣。好像他真的做到了,自打有了《新青年》的新文化運動之後,中國真的變了。但是,後來余英時先生去了陳獨秀和胡適的故鄉,發現那裡文化依舊,連陳獨秀和胡適倡導的白話文,都沒有什麼位置。《新青年》發行最多的時候,不過每期一萬冊,乘以十,閱讀過的人,不過十萬。所以,陳獨秀改變的,只是一些時髦青年。
到今天文字的力量,似乎在以前所未有的時代在衰減。真正影響人的,不過是一些娛樂節目。做節目的人,顯然沒想改變什麼,他們想的,只是在成功的路上跑得更快一點,哪怕越過人家半個身子,就OK了。羅素先生說,中國人主要弱點是貪婪,怯懦,冷漠,缺乏人道主義衝動。他錯了,沒有說中國人的優點。中國人的優點,是喜歡娛樂,熱衷搞笑。難怪,有學者說,中國文化是樂感文化。能抓住這一點,所以有人成功了。
我原來以為,在這個嚴管的時代,繩子勒得這麼緊,萬馬齊喑是免不了的,媒體的日子,肯定不好過。沒想到,被幾個網路節目帶的,電視居然開始了娛樂大合唱,上下一起搞笑。那可真叫搞,在避開政治的前提下,挖盡潛力在搞。太監宮女什麼的,已經被搞得不能再搞了,再搞,太監就得二次閹割了。現在,已經把笑,搞到了寵物身上。如果有一天,馴獸師能讓寵物演小品,估計多半也能火。
這個時代,是個大時代,一面是大詞,大理想,大目標,嚴肅的道德講求。一面又是小時代,拜金,追星,搞笑,瓦解一切的解構。
我這樣的人,面對這樣偉大的時代,只有眼花繚亂的份兒,看不明白。而且我知道,在這個時代,像我這樣的人,已經變成了被人嘲弄的對象。這麼老了,還掙扎著寫些不合時宜的東西,分明,是在找抽。不合時宜,就是我這樣人的宿命。人生混到這個份上,就這樣了,多餘就多餘好了,即使變成了渣兒,也是粒粒堅硬的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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