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綠桑：什麼樣的風景才是旅行的意義？

閉塞的空間，腳下的垃圾，頭頂上密密麻麻的電線，冷氣水滴在頭頂。我一次回來，跟幾個表情兇悍，胳膊上有刺青的人一起上電梯，然後他們拐進了同一層的泰拳館，隱約聽到擊打的聲音。

台灣作家朱天心不久前出版了《三十三年夢》的大陸版，這是一本關於作家三十餘年間前往日本京都旅行的回憶。在開篇就提到了旅日的胡蘭成，帶她參觀了京都最好的地方。朱天心細膩的筆觸把京都寫得令人神往。在北京一場私人的沙龍活動中，朱天心和一群文藝青年們分享了旅行的意義，提問環節，我講述了自己一段經歷。

有一年，我去紐西蘭寫作，住在奧克蘭附近的一個叫Devonport的半島上，需要坐船才能去往市區，小島彷彿與世隔絕般，保存著維多利亞風格的歷史遺迹。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反反覆復乘坐輪渡，坐過頭班、尾班，更多是上午出發，傍晚返航。生活在內陸的我對坐船上癮，兩三天就要找機會去坐一次，船往返運行，在碼頭上能看見它靠岸、停泊又起航的全程。伴著汽笛一點點靠近，船員先從甲板上跳下來，用胳膊般粗的繩子拴在柱子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但我依然擔心船會飄走，尤其是有風浪的日子，上船時人搖搖晃晃的，必須要船員伸手拉一把。坐在船艙里，人會從一個位置滑到另一個位置，我總是不去扶著東西，讓身體隨著海浪的節奏不穩定地晃動，享受片刻的眩暈。

我居住在一幢木質結構的房子里，坐落在維多利亞火山的中段，最早是海軍信號站，從1843年開始，幾任信號員在這裡生活，房間里還懸掛著當時的旗語手勢。周末的時候，維多利亞山封閉，據說是為了防止醉酒的人開車衝上山頂，於是整座山只有我一個人。關於這座山有很多傳說，一個人的時候，房子安靜得嚇人，卻能隱約聽到音樂聲。我以為鬼魂的傳說確有其事，大膽地想要一探究竟。我爬上山頂，山頂停著很多車輛，卻空無一人。我爬到山的背面，發現山頂上擺放著很多蘑菇造型的裝置，就像宇宙飛船廢棄的外殼，讓我懷疑那些乘客真的被接到另一個星系。直到離開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山洞裡藏了家爵士吧。

有段時間，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座房子里，房間燈光昏黃，依賴檯燈照明，百葉窗滲出一點光芒，吸引了徒步的人，他們好奇地向窗戶里張望，用手指敲敲窗戶，好像這是童話里的廢棄木屋。我有時會惡作劇般拉開百葉窗，露出臉，嚇他們一跳，他們跑了，又不忘回來跟我打招呼。更多的時候，眼前只有落葉，紐西蘭的4月漸漸入冬，一下雨就會變得寒冷，落葉鋪滿了一地，訪客的老式汽車就陷在樹葉里，發動時咯吱咯吱作響。

在紐西蘭的日子，讓我享受到了時空穿越般的寧靜。

等到回國，從香港轉機，我短暫停留，想著就兩天，行程以購物為主，就打算壓縮酒店的成本，選了350一晚旺角的旅館。飛機是深夜到港，我坐公車抵達旺角，在密密麻麻的建築物里找到那幢大廈，只有一小塊標示，很容易錯過。大廈的門口狹小，一位老伯慵懶地打著哈欠，我跟他報了樓層，乘坐吱吱作響的電梯，到達旅館。旅館只有一位內地婦女值班，她兒子在港求學，租下了這棟單位，按上防盜門，隔出一片空間當旅館租賃。她查詢我的訂單，遞給我鑰匙，囑咐了我幾番注意事項。看著我拖著沉重的行李進門，卻沒有幫忙。我費勁在轉角找到房間。4平米的標準間，兩張單人床貼著牆擺放，中間隔了40厘米的距離，連箱子都放不下。衛生間只有1個平米，馬桶的上面熱水器在滴水，鏡子是模糊的，擺放著粗製濫造的一次性用品。屋內有冷氣，卻沒有開，敞開的窗戶下，摩托車呼嘯而過。我抵上房門，艱難入睡，又被隔壁喧囂和垃圾傾倒的聲音吵醒，半睡半醒間度過了難忘的一晚。

我曾在香港求學，住在學校的酒店式公寓里，每天有人打掃，酒店屬於校園的一部分，沒幾步就是圖書館和教室。學校在九龍塘，是香港的富人區，車庫裡停著豪華的跑車，附近的超市應有盡有。香港人的臉上寫著資本主義的冷漠，一切按秩序辦事。這個是我熟悉的香港。

可這次停留，我發現原來香港有我不曾看見的另一面。閉塞的空間，腳下的垃圾，頭頂上密密麻麻的電線，冷氣水滴在頭頂。我一次回來，跟幾個表情兇悍，胳膊上有刺青的人一起上電梯，然後他們拐進了同一層的泰拳館，隱約聽到擊打的聲音。我的對面住著流鶯，弔帶包裹著鬆弛的皮肉，落寞地坐在窗檯抽煙，讓人想起香港電影里的鏡頭。

那是我作為一個遊客，看到的香港的另一面。不是中環的高樓大廈，不是海港城旗艦店裡穿梭的人群，不是海洋公園裡的純真笑臉，而是香港人最真實的生活。

我跟朱天心和唐諾分享的是，當我從紐西蘭一個最安逸的環境，一下子跳到香港最混亂的環境時，所感覺到的那種錯位。我看到了一個城市最美麗的風景，也看到一個城市最混亂的一面。一座城市把最好的一面留給了遊客，是否意味著將「最壞」的一面給了居民？

每到一個地方，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當地的菜市場，煙火氣十足，帶著露珠的菜葉，剛切割的肉品，紅澄澄的辣椒醬，買菜人慵懶的表情和賣菜人腦門的汗珠，用方言討價還價時的面孔，這些比旅遊攻略里的景點更讓我著迷。我想旅行的意義不僅是遊覽湖光山色，精美絕倫的建築，豪華購物中心與奢侈酒店，還有貼近一座城市最真實的生活，感受它的脈搏，和這個城市裡的平凡人一起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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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筆：小綠桑

作家、學者、購物狂。迷戀一切美好的事物，並喜歡把它們研究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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