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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100件囚衣的女人 深度人物

記者/劉汨

編輯/李顯峰 宋建華

陳玉梅收藏的囚衣

搬家的時候,丈夫沒把陳玉梅「收藏」的100多件囚服帶過來,他覺得那東西實在晦氣。

陳玉梅捨不得,她認識每件囚服曾經的主人。當他們走出高牆之後,便把一段不願再提起的過往封存在了陳玉梅這裡。

年幼時小兒麻痹落下了殘疾,一道道大門對陳玉梅關閉,機緣之下,戒備最森嚴的監牢卻向她敞開。陳玉梅開始了對服刑人員的幫教工作,她創立的青島殘疾人牽手幫教隊已經走進過40多所監獄。

所謂幫教與說教無關,陳玉梅只是在講自己的故事,講她曾最不願提起的身體殘疾,講她如何與之抗爭。

她對犯人們說,你們總會有出來的那天,但我在服命運的刑期,永無釋放之日。

陳玉梅的幫教在監獄很受歡迎

監牢大門向她敞開

2002年3月底,一輛小貨車連夜從青島開向魯南的微湖監獄,車廂里躺著陳玉梅,旁邊放了她的輪椅。

一路奔波,陳玉梅的心裡也是忐忑。幾十年來,她一直謹慎地與外界接觸,如今卻要把殘疾的身體,展現在一群被囚禁在高牆內的犯人面前。

生在青島李滄區,八九個月大時,陳玉梅得了小兒麻痹。「四肢跟麵條一樣,晃晃蕩盪的。」

父母帶著她四處求醫,總算讓胳膊恢復了正常,但雙腿已經變形,不再有行走的可能。到了上學的年紀,陳玉梅還在家裡躺著,她想:自己這樣,就不該活著。

陳玉梅開始「自虐」似的練習爬行,從卧室爬到客廳,兩個胳膊蹭的都是血痕。這樣也還是不敢出門,怕被人看了笑話。又過了一年,陳玉梅學會了「蹲著」走,手握住腳脖子,拚命往前拽著。她心裡舒服了不少,雖然和人說話時還是仰視,但總歸拉近了距離。

終於,陳玉梅也進了學校,和妹妹一個班級。上學路上,她寧願讓妹妹背著,也還是不願意把辛苦練成的「蹲行」展現在別人面前。

學習成了對她的慰藉。陳玉梅很用功,努力想用成績找回與別人的平衡。讀到了高中,她早上5點多就到學校,為的依然是不讓別人看見自己蹲著爬樓的樣子。家裡人囑咐,爬得時候千萬別往後仰,「摔了腦袋,再變成個傻子。」

身體上的缺陷帶來了心理上的封閉,畢業之後,陳玉梅進了福利工廠,她的生活圈子也依舊在殘疾人群體里。

陳玉梅喜歡寫作,開始給報紙投稿,這也成了「保護膜」。她能躲開人們看自己時的異樣眼光,又有了自己價值的體現。陳玉梅寫殘疾人在生活中的遭遇——誰被家暴了、誰在單位遭遇不公,靠著一支筆為人「出頭」。

知道她熱心,一個殘疾人朋友找來,講了女孩婷婷(化名)的故事,希望她能幫幫。婷婷得了白血病,為了給孩子治病,父親王貴同盜竊鋼筋、被判了重刑,一家人的生活陷入窘迫。

陳玉梅去看了婷婷,把她的故事投稿到當地報紙上,呼籲人們的幫助。她自己也常去探望,兩家人的關係也越來越近。

婷婷最終還是因病去世,陳玉梅又寫了篇稿子發在報紙上。婷婷的母親把報紙在孩子的墳前燒了,又寄了一份給監獄裡丈夫王貴同。

陳玉梅還想為這家人做點事情,正好2002年3月,監獄舉行親情幫教活動,她便陪著王貴同的妻子一同前往。一位殘疾人朋友那時做著廢品回收的生意,要去微湖監獄的所在地送貨,她們搭上了趟順風車。

「我為什麼要去?我去了能做什麼?」一路上,陳玉梅還是嘀咕,她本來最不願展露的就是自己殘疾的身體,如今卻要出現在那麼多陌生人面前。

一夜過後,車子到了監獄門口。陳玉梅感覺很奇妙,升學、就業,那麼多大門都向自己關閉了,但戒備最森嚴的監牢大門卻向自己敞開。

在陳玉梅陪同下,王貴同夫婦在監獄相見

講台下的兄弟

親情幫教本來是項常規活動,微湖監獄的副監獄長劉海濤說,這本意就是想把一些服刑人員的家屬請過來,用親情的力量幫助改造。

妻子把陳玉梅寫的文章寄到監獄裡,王貴同看了後四處傳閱。獄警也看見了文章,問作者是誰,王貴同也不知道。

直到會見那天,王貴同第一次見到了陳玉梅,他以為妻子結識了什麼熱心的「大人物」,卻發現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他想扶陳玉梅起來,但怎麼也辦不到。

劉海濤說,之後的幫教活動,本來是類似服刑人員家屬中的大學生、退休教師這類人上台講話,監獄看陳玉梅作為殘疾人這麼熱心,便把她也加了進去。

台下,坐著幾千人,統一的寸頭和帶格紋條幅的囚衣。主席台上,陳玉梅看見四周高牆上有武警把守,還是緊張。開始講話,聲音太小,獄警又加了個話筒,把音量調到最大。陳玉梅用稿紙擋著臉,偷瞄著台下的反應。

五六分鐘之後,她才徹底放鬆下來。陳玉梅把犯人們叫「兄弟」,這是個仔細思量後的稱呼。要是叫「服刑人員」,太官方、刻板了。

演講內容沒什麼大道理,陳玉梅知道,犯人們已經聽夠了這些。她像聊天一樣,說起了自己和婷婷的故事。

先哭的是王貴同,他為了給女兒治病盜竊鋼筋,趕上「嚴打」,以盜竊國家財產罪被判了重刑。牢里和他差不多刑期的人,很多都接受了現實。但他的牽掛太多,先前是女兒的病,女兒去世之後,妻子又受不了打擊,精神失常了。

講到最後,陳玉梅專門對王貴同說了一句,讓他好好改造、早點回來,有自己在,王貴同就永遠有個家。

台下,幾千個犯人們坐的塑料板凳與地面摩擦,細微的聲響匯聚成一陣躁動。王貴同看見,周圍好幾個人也都哭了。

演講之後要為生活困難的服刑人員家庭捐款,劉海濤記得那本來是個預定好的環節,由獄警們帶頭,有能力的犯人也可以參加,定好了是五萬元的目標,還提前做好了一張「大支票」。

陳玉梅突然說,她也要捐款。女獄警推著輪椅,把她送到了捐款箱前面。這是那次幫教活動的最高潮,有犯人不顧「紀律」,站起來鼓掌。

事後,王貴同成了同監區被羨慕的對象,獄友們都想,自己的家鄉也有人能來看看就好了。監獄裡原本就是個壓抑的地方,老犯人和隔了兩三年進來的犯人根本聊不到一起。「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快了,誰都怕被落了下來。」

劉海濤也琢磨著為什麼陳玉梅的幫教效果會這麼好。他覺得,那個年代的服刑人員是非觀念其實很強,總擔心會被歧視。殘疾人是「身殘」,他們是「志殘」,正好有了共鳴。「陳玉梅讓他們看見努力後的改變,而且社會上也還有人在關心著他們。」

微湖監獄的幫教結束之後,陳玉梅正式成立了青島殘疾人牽手幫教隊。她清楚自己的價值,要展現自己曾經避之不及的身體殘疾,以及如何與這種缺憾爭鬥。

之後每次再去監獄幫教,陳玉梅還是會講起和婷婷的故事,也會講起,自己如何學會爬行、蹲著前進,以及第一次蹲著出門時,被人笑話「像一條狗」。

她對犯人們說,你們終歸會被刑滿釋放,但我在服命運的刑期,永遠沒有被釋放的那天。

幫教活動中的陳玉梅

嚷嚷自殺的犯人

服刑人員自殺是監獄管理中總要面對的問題,有時,陳玉梅的出現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女犯馬虹(化名)在一次幫教中和陳玉梅結識,兩人有了書信往來。她也喜歡寫作,想把自己的故事寫出來,常跟陳玉梅討論寫作技巧。

「她說要見你。」一天,陳玉梅突然接到監獄電話,馬虹要自殺。先是撞牆,被摁在床上後,又要咬舌,最後只好用器具把她的上下牙齒固定住。

趕去監獄時,陳玉梅特意穿了件帶梅花刺繡的衣服,她知道馬虹也喜歡梅花。兩人見了面,馬虹撲到陳玉梅懷裡哭起來。她是因為販毒入獄,同案的還有丈夫的妹妹。馬虹攬下了大部分責任,丈夫很感激,曾說會等她回來。卻不想,如今變了心,有了離婚的念頭。

馬虹明白陳玉梅穿這身衣服的意思,是希望自己有寒風中梅花的傲骨,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之後不久,陳玉梅特地把一件同樣款式有梅花刺繡的衣服寄到了監獄裡。

有時候,陳玉梅也要講起自己的經歷,儘管那是一段她最不願提起的日子。

20歲年紀的時候,陳玉梅已經高中畢業,她又回到每天躺在床上的生活。同齡人要麼加入上山下鄉的大潮,要麼頂替父母進了工廠。「我又成了個沒用的人,動了想死的念頭。」

那時,陳玉梅家住在廠區的家屬院,她去醫務室要安眠藥,醫生問她做什麼,她說是蹲著走頭暈睡不著。隔幾天就去要一次,陳玉梅攢夠一杯子安眠藥。幸好在吃的時候,被母親及時發現了。

為了讓台下的犯人們明白自己的感同身受,陳玉梅努力回憶著那時的每個細節,她是如何自殺、如何實施,以及如何找回活下去的念頭。講完之後,陳玉梅說:「我現在心裡像揭開道疤一樣疼。」

台下,一個犯人站起朝她抱拳,「我的心裡也很疼。」跟著,一片犯人齊齊得抱起了拳頭。

幫教活動

渡過罪海的「船」

陳玉梅對女犯的幫教信心差些。如果面前是男人,她以自己殘疾人的身份、又是個女人,總能打開對方柔軟的一面。如果幫教對象是女性,優勢多少會有些削減。

第一次見李萍(化名)時,陳玉梅就怕自己「鎮不住」她。李萍曾是一家企業的負責人,後來因為「挪用公款罪」入獄,母親也因此急的得了重病。李萍態度消極,叫嚷著「隨便判我吧」,和獄警口角後被關了緊閉。

兩人第一次見面,氣氛卻比陳玉梅想像的融洽很多。「咱們有緣分,就像姐妹一樣聊聊天吧。」

李萍承認了自己的「心結」,她擔心愛人已經變了心,而且兒子對自己的態度明顯改變,一直沒來探監過。

丈夫和兒子,陳玉梅明白,這是對女人最重要的兩個人。

她們聊起各自的家。

陳玉梅和丈夫劉華保在20多歲時候認識,起先是劉華保欣賞陳玉梅的文筆,之後兩人有了感情。但這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連陳玉梅的父親都把劉華保約出來見面,質問他:「你是不是在拿我的女兒尋開心。」

兩個人頂著壓力結了婚,陳玉梅又不顧醫生的勸阻,冒險懷孕,產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兒。

為了打開李萍的「心結」,陳玉梅試著聯繫了她的家人。所謂丈夫「變心」只是她想多了,但兒子心裡確實有個拗不過來的彎:「媽媽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陳玉梅只能試著勸他,母親也為不能給他更好的教育而自責,「但世界上確實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

李萍和陳玉梅保持著書信往來,她想起自己身在要職的時候,周圍環繞的各色人等,更感激陳玉梅此時的幫助。兩人留下了厚厚一疊信紙,她把這比作幫自己「渡過罪海的船」,還讓陳玉梅留好寫信用光的十多個筆芯,以作紀念。

陳玉梅參加幫教活動

被收藏起的囚服

今年9月初,陳玉梅參加了一場婚紗照的拍攝,男方也曾是她的幫教對象。小夥子因為「過失傷人」入獄,陳玉梅幫著說合他的女友,留住了這段姻緣。

陳玉梅信奉「最樸素的正義感」,小夥子在監獄時總對她很禮貌、幫著推輪椅,陳玉梅因此覺得,他本性不壞,一定能改過自新。但對有些人犯下的罪行,陳玉梅卻不能釋懷。

一所監獄組織服刑人員在中元節給去世親人寫信,由陳玉梅代筆。一個犯人講起自己因為嗜賭,把患侏儒症的妹妹賣給賣淫團伙,最後妹妹自殺的事情。他說自己匍匐在監獄裡為自己的罪責悔過,希望能從魔鬼蛻變回人。

陳玉梅說,寫這封信的時候她努力控制著情緒,依然渾身顫抖。「我只希望這種人能把牢底坐穿。」

青島殘疾人牽手幫教隊成立十多年,去過四十多所監獄進行幫教,丈夫劉華保也成為了其中的一員,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背扶包括妻子在內的其他幫教隊成員。但他不能接受的是,陳玉梅「收藏」了100多件囚服。搬家時,他特意沒有帶上。

陳玉梅卻捨不得。這「收藏」的緣起是,在接一位幫教對象出獄時,他把囚服脫下來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幾腳。看到遠處站的陳玉梅後,他突然又把囚服撿了起來。「您願意把這衣服收下,作為我蛻皮後的破繭而出的見證么?」

按規定囚服不能被帶走,在徵得監獄方面「特例」同意後,她才收了下來。此後,交到她手裡的囚服越來越多。

王貴同也獲釋出獄了,他得了尿毒症、每周要化療三次,妻子的精神也沒能完全復原。逢年過節,他都要登門來看看陳玉梅。儘管日子過得不算順,但他終究離曾經囚禁自己的那堵高牆越來越遠。

有了陳玉梅幫教隊的經驗,微湖監獄這幾年也嘗試著把更多社會人士請進監獄開講座。一次,省里一位著名主持人來參加活動,問開場白該如何稱呼,劉海濤想了想說:「就叫大牆內的朋友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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