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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端弄筆是何人

一個寫作者,如果現在還能堅持用紙筆寫作,那無異於現代社會的異端。事實上,在我所接觸的作家中,1960年代以前出生的還在手工作業的已經寥寥無幾。朱天文和朱天心姐妹算一對,她們寫東西還是用規整的方格紙,一筆一划、一絲不苟地由上到下、由右及左,如現代的勒石刻字。七八年前我在上海時,出版朱天心的《擊壤歌》,央她在篇首加一篇自序,她在豎格稿子上寫完之後傳真給我,我再在電腦里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後來又看到朱天文《淡江記》的序言,序言也是一篇手稿,寫在一樣的稿紙上,正體書寫,筆畫繁多,卻又一筆一筆疏密有致。我一時感慨,難得今日還有這樣爬格子的作家。

作為我自己,早已是告別了紙筆作戰的,不是不能,是做過——至少潛意識裡做過一番成本核算,覺得不值得。我估計絕大部分寫作者也都做過這番換算,所以我們看到的很多書,都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敲」出來的。「寫」和「敲」其實大有不同,文字怎麼流淌出來會帶有不一樣的韻律和節奏,寫出來的東西像靜水流深,雖然不聲不響,但是卻不斷不隔、不滯不溺,而敲出來的東西像山洪和雪崩,看似山雨欲來,其實是雷聲大雨點小,姿態遠遠大於內容,是為賦新詞,是強說愁腸。

是的,我說在是工具,製造文字和文學的工具。古來筆墨紙硯,到了今天換成的是電腦、滑鼠和鍵盤,大不同。先說毛筆。用毛筆寫成的,詩多、詞多、賦多、帖多、便箋多,文章相對少。如果鋼筆發明得早,王羲之寫蘭亭序可能就不是324個字,而是幾千字的宏文;如果電腦發明得早,王羲之寫的可能不是千字宏文,而是一本幾十萬字的書;當然很有可能出現的另一種情況是,有了電腦,根本就誕生不了王羲之。

毛筆寫出來的東西,乾淨,精鍊,言簡,意遠,幾乎沒有廢話,幾個字里就包含著多重意思,海量信息。用什麼寫字,我估計對人的思維是有很大影響的。所以用毛筆寫字的人,相對條塊分明,殺伐決斷,如果比作一根蘿蔔的話,心不是空的、糠的,實實在在,密密麻麻,掂手裡有質感。毛筆寫的東西,適合品,要細品慢嚼,對聯、中堂、閑章、鼎文、尺牘,都是毛筆寫的。我們常常說人如其字、字如其人、見字如晤面,就是說在字背後站著一個或堂堂正正或雞鳴狗盜的人。

次說鋼筆。私以為,鋼筆最適合寫隨筆和雜記。文章不要長,可以有閑話和水分,可以泥沙與巨石齊下,然而風神俱在,血肉可以不結實緊緻,然而骨頭還是硬的,像早年的木心,像早年的阿城,像更早年的魯迅。桃花明月、田園風物是毛筆時代的底色,鋼筆則是屬於工業時代和早期都市文明的書寫,古人能靜、能慢、能隱、能藏,現代人是喧嘩、騷動和不安的,騷動是一種時代的情緒,落到個人身上多少都有一點,只是濃淡的比例不同。這騷動,正襯了鋼筆的筆尖流出來。

可能真是這樣,一種工具對應一種文體和一個文學世代。當然,除了適合寫隨筆雜記,鋼筆也是適合寫小說的,寫西方的那種小說。也許有人抬杠,說也有大把用毛筆寫章回體小說的,施耐庵、羅貫中、蘭陵笑笑生、曹雪芹、吳敬梓等,一樣都寫出了皇皇巨著、四大經典。但我始終以為,如果以西方的小說作為小說的正統,那麼中國人不適合也寫不出精彩的長篇小說——當然這又不全是筆的問題了。叉開說,我們的小說其實是來自於詩、詞、散文、雜記和話本、元曲,擅長言情言志,字本身能會意,要鍊字,每個字就像一個中國人,單獨成龍成鳳,放在一起就打架、內訌、窩裡斗,這樣的文字能寫詩,能寫文章,但是一寫長就散,氣勢恢宏地走向分崩離析。

西方的每個單詞都是一塊磚、一方石,都是自行車鏈條上的一環扣一環——鏈條也是西方的產物,可以勾肩搭背、摩肩接踵,適合協同作戰,甘於奉獻自我,犧牲個體而成就整體,特別有組合力度。所以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那麼多字,不會彼此解構,而是結構在一起,後浪追著前浪,一浪高過一浪,最後給你一個回味無窮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高潮。所以鋼筆天生是用來寫小說的,適合寫西方的單詞。

說一句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的話, 如果以西方小說作為標準來考量,中國人,別說當代和現代,就是上溯一兩千年,可能也沒有人寫得好小說。當然也不能這樣比,也不必這樣比。事實上,我們是沒有小說的,中國人講的小說的「小」和西方人說的長篇的「長」是水火不容的,所以後世弄出「長篇小說」這個名稱,在形式上是長的,而價值指向上是小的。

我們的小說寫不好,原因當然有很多,很可能的一個原因是因為筆。是這樣,我們沒有過現代社會。農奴翻身進入新社會,只把毛筆換成了鋼筆,但文學思維和價值品性還是毛筆式的。鋼筆漂洋過海不遠萬里地來了,然而鋼筆的世代還未建立,鋼筆式的土壤、氣候、習性、生活還不夠,所以寫不好小說是正常的。如果有寫得好小說的地方,我想那地方一定是上海,不為其他,只因為現代得早、洋派得早,鋼筆有墨水可吸。不過用鋼筆寫長篇小說是跑馬圈地,弄不好要累死馬。寫出百萬字《平凡的世界》的路遙就是累死的,一個人躲在屋子裡寫來寫去,路遙不知馬力,不懂手工作業不如機器大生產。

再說電腦。其實比電腦早一步又比紙筆更進一步的,是打字機。《情迷六月花》里的亨利和瓊都是用打字機寫作的,金斯堡也是用打字機寫詩的。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字針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打,好在打出來的是紙,而不是電腦屏幕,沒有網路,也不會分心。就那麼一個下午一個下午地打,任憑窗外寒來暑往,鳶尾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十九世紀歐美出了那麼多小說家,我估計至少有一半是靠打字機寫出來的吧。

自從有了電腦,作家憑空多了幾個數量級——如果能敲字出書的都可以稱之為「作家」的話。沃霍爾早說過,每個人都有15分鐘出名的機會。能識文斷字,有情緒,有感慨,在現場,每個人都可以搞創作,可以搞很多創作,著作等身、著作超身。海量的信息,海量的垃圾。寫並不難,何況有了電腦,不動手,只動動嘴也可以。從以前的倚馬千言,到現在倚電腦萬言,水分越來越大。毛筆換成鋼筆還算是酒勾兌水,無非比例之別,而又換成電腦寫,可能就都成了水,以水當酒了。電腦寫作剛興起的時候,還是冒出過一些才人的,安妮寶貝們就是,那時電腦還只是工具,塗塗改改,改改塗塗,省了墨水和紙張。現在是電腦成了目的,寫來寫去都是電腦,沒了人腦。

倉頡造字,驚天地泣鬼神,他如果想到今天的字和書是這麼一行行敲出來,不知會作何感想。不過我不戀古,也不悲觀,最然我最嚮往的還是「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的簡言大意,但我也相信文學和文學工具的相輔相成、此消彼長。簡單說,當文學性足時,文學工具就簡陋粗糙;當文學工具發達先進時,文學性就相對會弱。陰和陽而已,器和道而已,等到哪一天電腦落後了,敲出來的字也許就成文學了。只是這電腦文學跟鋼筆文學和毛筆文學相比,養分註定會差太遠,有文學史的價值,卻沒有文學史的高度。後世一眼望去,煙霧繚繞,層巒疊嶂,山頭高高低低。低的更低,高的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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