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度過危機時代?張謇的生平給了我們兩層啟發
終其一生,由清朝入民國,張謇當過的最大官職,不過是一年半的農工商總長,但他的身影似乎無所不在:東南互保,他是策劃者之一;立憲運動,他是東南地區的主謀;袁世凱出山,是他專門去洹上催請的;清帝退位,是他起草的詔書;民國幾屆內閣,都將實業最高位虛席以待……風雲激蕩,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張謇卻始終屹立不倒。
張謇回鄉第二年就考中了「南元」,這是張之洞的故徑,而且他的房師正是翁同龢。接下來的會試、殿試,順理成章就該連連高中,可是造化弄人,他考了十八年才考中舉人,以為否極泰來,一帆風順,不想考官們怎麼也猜不中他的試卷,又拖了九年,才考上第六十名「貢士」。據說這一次他已經不想再考了(上京趕考是很折磨人的,尤其張謇又不是沒有別的路子出頭),父親苦勸才勉強赴京,連考具(考籃、爐子、鍋子、松香這些專業工具)都已扔掉了,現從朋友那兒借了一套。
張謇四十二歲考上貢士,翁同龢拼了老命要為他爭個狀元,大概也是補償這個學生多年蹭蹬的意思。這個爭來的狀元太重要了,因為中國社會從來極端崇拜狀元。之前張謇只是個「人才」,有了「狀元」這個賣點,恰似如虎添翼,終其一生,張謇都被叫做「張狀元」、「殿撰公」,無人不敬三分,賣字賣畫都有極大的品牌附加值,直到現在,我們說起此人,還稱為「狀元實業家」,只有他當得起這五個字,張之洞位極人臣,大興洋務,到底只是個探花,提都很少有人提。
張謇
點了翰林的張謇,不喜歡當京官。當京官的好處,是人脈廣泛,升轉較快,也不太忙,壞處則是上官太多,不得揚眉吐氣,而且,等因奉此,做不得什麼實事。當然,戊戌之後,帝黨失勢,張謇在朝中沒了奧援,這京官就更沒甚滋味了。因此他自從1894年丁憂回鄉後,就一直請長假,不肯再回京當那個清貴無用的翰林院修撰。
張謇丁憂期間,張之洞奏派三位在籍文官於本鄉設立商務局,酌辦實業。三人中,陸潤庠與張謇都是狀元,一時間「狀元辦廠」哄傳天下。
張之洞
如今看來,「狀元辦廠」真是個很好的噱頭,是經典的營銷案例。洋務派要向朝廷證明中國人自辦實業有望,找兩個狀元來辦廠是最佳方式,他們有人望,有官場關係,但又不具備「現管」的身份,便於騰挪斡旋,在「官」、「商」之間充當中介。即使辦廠失敗,狀元們從事的又不是本業,不至於存在太大的風險。
對於張謇本人而言,辦廠是條新路,又要從四民之首的「士」轉型為四民之末的「商」,猶豫在所難免。不過他對世道的認知很清楚,他在自訂年譜里說:書生總是被社會輕視,因為只會說空話,發脾氣,而且看不起社會上一般人。言下之意,狀元辦廠有為知識分子正名的功效。此外,知識分子主張的強國之途,首要是教育。但教育需要經費,這筆錢從政府那裡、從商人那裡,都是要不出來的。張謇說,只有自己參與商務,才能從中提留教育所需費用。他提出的口號是「父教育而母實業」,這樣,就為自己的自儒入商找到了終極目標。
辦廠果然大獲成功。南通的優勢,在於原料、人力、土地都比經濟中心地區便宜,而劣勢在於本地資本不足,無法規模化經營。張謇對家鄉的出產、規劃,都爛熟於心,一趟趟地跑南京(官)、上海(商),雖然也有過徘徊四馬路的路燈之下、上海灘賣字湊路費的困窘經歷,到底狀元的牌頭、人脈,終於讓南通的紗業雄起於東南。
大生紗廠
終其一生,由清朝入民國,張謇當過的最大官職,不過是一年半的農工商總長,但他的身影似乎無所不在:東南互保,他是策劃者之一;立憲運動,他是東南地區的主謀;袁世凱出山,是他專門去洹上催請的;清帝退位,是他起草的詔書;民國幾屆內閣,都將實業最高位虛席以待……風雲激蕩,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張謇卻始終屹立不倒。
不妨與同時代人比較一下:同是狀元,清朝收梢,劉春霖便只能當個隱退的遺老,靠賣字打秋風為生,陸潤庠也辦過實業,到底抵不住官場誘惑,難乎為繼;同是「官商」,李鴻章冰山一倒,盛宣懷的個人事業也走到了盡頭;同是總長級的「策士」,內閣星散,章士釗、楊度也不免流落海上,在老頭子杜月笙門下討生活……說穿了,他們都沒有「根據地」,做的都是短線交易,張謇則不同,他守定了南通這個「模範縣」,從實業到建築,從教育到市政,無一不是親自擘劃,長遠打算。用時行的話說,在那個變幻無定的時代,張謇算是找到了一片藍海。
故事就說到這裡。到底如何度過危機時代?張謇的生平,給我們兩層啟發。
對個人的啟發是:為同時代諸人所不能為、不敢為,方能把握先機,同時,雞蛋要放在兩個以上的籃子里,以便規避風險。像狀元這個品牌,如何轉化為現實中的政治與商業資源,張謇作出了完美的示範。跨界並不可怕,關鍵是跨界能否起到整合資源的作用——用張謇的話說,就是「言商仍向儒」;而經營一個穩固的根據地,偶爾出露崢嶸,成固欣然(如東南互保),敗亦不傷根本(如出任農工商總長),才能給自己一個騰挪的空間。
對時代的啟發是:倫理的穩定比政治的穩定更重要。張謇能屹立不倒,因為他背後的南通一直在穩定地發展,南通為什麼能在亂世穩定地發展?因為有張謇的面子做保護傘,政壇變更動蕩,不影響張謇的地位。但這種動蕩不能發展成動亂,張謇晚年,孫傳芳劫掠東南,南通局勢便已有所不穩,如果1928年(張謇已去世兩年)那樣的大革命襲來,南通也保不住一方靜土。張謇不是保皇黨,但是他反對推翻清朝;他不喜歡袁世凱,但他力挺袁世凱出來收拾辛亥殘局,一切都是著眼於穩定。顧炎武曾說興亡的亡,有「亡國」與「亡天下」之分,區別便在民眾心性是否淪喪,據此再來理解張謇說的「父教育而母實業」,自有別樣的滋味。


※李鴻章、張之洞都想延攬張謇入幕,張謇卻選擇了回鄉讀書
※租界外的洋官員蠻橫強硬,租界內的卻是法律正義的象徵
※西洋人形象日益回歸普通「人」,而就不再是「洋人」
※上海分不清哪裡是租界,哪裡是中國地界?看路平不平就知道
※民國每年花四百萬兩,換得「辭位」二字
TAG:楊早講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