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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講規矩,只是個美麗的誤會

文/李長聲

圖/庫索(除註明外)

日本規矩多。

雖然在日本生活已多年,但好些規矩仍然是蛤蟆跳進老池塘——撲通(不懂)。例如我不養貓狗,常見鄰人抱著寵物進出公寓,寵到這個程度,很有點匪夷所思,近日才知道,原來公寓有公寓的規矩:貓狗只能養在自己家裡,一旦出了門,經過住戶共有的地方要抱在懷裡或者裝在籠子里,以免影響不喜歡寵物的居民。但不知這是不是日本所獨有的規矩。

日本很愛立規矩。例如手機,我是在日本看著它長大的。還因此嘆服韓國文藝評論家李御寧的見解,日本人果然好縮小,手機也做得小巧玲瓏,可近來似乎又變大了。從手機出生那天起,日本像要把野獸關進籠子里,這裡不許用,那裡不許用,使其便利性大打折扣。親歷了約定俗成的過程,也就自然而然地遵守,對於他國的無規矩反倒有了點日本式反感。

大阪街頭,排列得井然有序的自行車

日本自古講規矩,陳壽《三國志》有記載,例如:「傳辭說事,或蹲或跪,兩手據地,為之恭敬。對應聲曰噫,比如然諾。」又如死了人,「喪主哭泣,他人就歌舞飲酒」,如今看他們紮上黑領帶弔祭,彷彿就是去吃喝一頓,當然,先交上奠儀。規矩也有來自中國的。道元師事榮西的弟子明全,1223年師徒二人渡海赴宋朝取經,五年後道元歸國(明全死於宋),開創日本曹洞宗,傳授「只管打坐」。歸國前夜抄寫北宋圓悟克勤編撰的《碧岩錄》,得到大權修利菩薩挑燈助筆,一夜抄就,帶回了日本,所以也叫它「一夜碧岩」。

禪宗不立文字,道元卻替佛寫下大著《正法眼藏》。開山永平寺,見和尚們吃飯像鳥獸一樣狼藉,把他從南宋禪寺學來的作法寫成《赴粥飯法》,諸如不得嚼飯作聲,不得伸舌舔唇,不得抓頭落屑,噴嚏當掩鼻,剔牙須遮口,飯中如有未脫殼的米粒以手去殼而食,莫棄之,莫不脫殼而食。規定之詳,勝似老婆禪。寺規也傳入民間,至今猶遵守,自成美德。江戶人破了不得嚼飯作聲的規矩,吃麵條好似抽水馬桶響,很是討人厭。

偶爾想,對於規矩,我們中國人和日本人有何不同呢?似乎我們往往以破壞規矩為能事,什麼山高皇帝遠,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破不立,而他們以遵守規矩為美德。再就是場合,居酒屋裡聚飲不妨熱鬧些,吃茶店裡就應該輕聲細語,不分場合就壞了人家的習慣。他們也敷衍。最好笑的是男人小便之後的洗手,常是把兩個指尖伸到被控制得像嬰兒撒尿的水流里捏一捏了事。泡湯之前須沖洗身體也多是走過場,但如果你也把牆上貼的注意事項當作虛設,主人可就一本正經了,這時你就被代表你的族類。

說起日本的規矩,我們中國人不由得想到儒教對日本的影響。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有「國民作家」之稱,所謂「司馬史觀」大受追捧,他在《「明治」這個國家》一書中寫道:日本不是中國或朝鮮那樣純度百分之百的儒教國家,而是儒教度百分之二十、武士道百分之八十的國家。為德川家萬世永續,德川家康採用朱子學,但朱子學並沒有在日本紮下根。究其原因,司馬認為一、未採用科舉制度,也因此日本的儒學不是規範的箍,束縛力弱,與中國相比是自由的,所以江戶時代具有多樣性;二、儒教化未成為習俗。

儒學在江戶時代中期以後很興隆,只不過是武士道的粉飾。這倒是有實例可說:中國的儒教習俗是七歲不同席,而日本有些地方混浴的年齡上限為十一歲。某國人的兒子小學一年級來日本,一晃已經五年級,媽媽想入鄉隨俗,兒子卻說什麼也不跟她一起泡。

司馬遼太郎對江戶時代評價非常高。「人怎樣舉止、怎樣行動最美呢?這種精神的美意識是人最重要的東西,這是任何時代的任何社會都不變的。但精神美意識在很多場合是為之驕傲的階級花費數百年歲月才完成的,在日本則德川時代相當於此,日本人那時造就了自己的美的精神像。」武士「都貧窮,貧窮卻嚮往形而上的東西」。視私心為惡,藩和國家等組織的公共利害優先於個人的私的利害,這就是武士的價值觀。市人、農民非常尊敬武士,所以他們當中也培養了謙讓、忍受的美德。「可否這樣想:留到今天的我們的母胎不是戰後社會,也許是江戶時代也說不定。」

日本鄉村一景

否認近代化以前的日本文化的非合理、非科學性,重看江戶文化,1970年代樋口清之面向大眾出版《梅脯與日本刀》《梅脯與流水賬》等書,社會上逐漸掀起江戶熱,田中優子1986年出版《江戶的想像力》等書也推波助瀾。1981年大報《讀賣新聞》編輯後記似的專欄里出現了「江戶規矩」的說法:聽說有一個會,叫「重看江戶的好」,已經持續十多年,所以大概不會是借近來江戶熱而起的。好像是大學教師或醫生、上班族或主婦等互相就江戶文化自由地交換意見的會,「江戶規矩」也是研究課題之一。

所謂「江戶規矩」,類似北京的「老禮兒」。據說是江戶時代的商界領導人打造的,是上層人物的行動哲學,也是好商人應該怎樣活的商人道,這種使人際關係圓滑、共生的智慧支撐江戶時代二百六十多年和平而安心的社會。「規矩」有八百種或者八千種,都是口頭傳下來的,所以就難怪找不到史料為證。然而,有個原田實,2014年、2016年先後出版兩本書,叫《江戶規矩的原形》和《江戶規矩的絕命》,揭露「江戶規矩」不過是捏造。簡直像穿越,好似那個濃眉大眼的傻大個阿部寬扮演的古代羅馬人穿越到現代日本澡堂子。

例如,「江戶規矩」一:在車上落座不能坐死了,腰要浮起一拳頭,以便隨時向旁邊移動,給後來者讓出地方。這個規矩確實好,因為我在日本坐了這麼多年的電車,常見七個人佔據八個人的席位,並不主動給他人擠出座位,最常見的「浮腰」是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刺溜一下子搶佔邊端的位置。但是,原田實考證:江戶時代眾人同乘的交通工具是渡船,不可以不坐穩,坐住,況且渡船停靠兩岸,中途怎麼會有人上船呢?江戶人生活在榻榻米上,竄動位置靠膝蓋。

山口縣一家足湯店內,人們保持著距離感,互不打擾

「江戶規矩」二:走路只佔三分,把道路的七分讓出來,以便用門板運傷員或病人,或者有急事的人通行。可是,看描繪江戶街景的浮世繪,人們任意行走、佇立、出攤,絲毫不見道路三七開的意思。建築家黑川紀章說:風景畫上大搖大擺地走路,站著聊天,一點都沒有擁擠堵塞的感覺,江戶時代沒有汽車,沒有辦公樓,居民過日子把江戶土地大部分當作了私人的空間。

「江戶規矩」三:不預約造訪,或者遲到,就是偷人家的時間,該當死罪。這大概就是魯迅說的:「生命是以時間為單位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謀財害命。」但這是把現代打電話約見的作法穿越到江戶時代,殊不知江戶時代報時是城頭擊鼓,寺里撞鐘,貿然登門是當然的。19世紀鐵路普及給西方人的時間意識帶來了革命,而明治年間日本引進西方文明,鐵路、軍隊、上班上學訓練了時間觀念。

荷蘭海軍大尉在幕府的長崎海軍傳習所任教,寫過「日本人的癖性」,抱怨日本人的慢條斯理令人愕然,對他們的約定不能太相信。船需要大修,跟日本人訂購木材,趁滿朝時把船拽上修理台,但潮滿了,木材沒有到,只好等下次漲潮。萬事皆如此。「我多次參加和日本人談判,他們幾小時坐在那裡吸煙,賣獃,好像還打算到外面散散心,而且這種場合也喝茶吃點心,悠閑自在。」這樣的節奏一定讓今天的日本人起碼上班族羨慕不已吧。

北海道,周末午餐的人們,十分安靜

原田實說,「江戶規矩」的始作俑者是一個叫芝三光的人,熱心推廣者多數是他的徒子徒孫。江戶的傳統居然只有芝三光一個人傳承,豈非怪事?於是他們編了一個說辭:明治維新時官軍屠殺江戶人,特別是女人和孩子,像越南的索米村、印地安的翁迪德尼,斷絕了江戶傳統的延續。

「江戶規矩」被一些中小學納入道德教育,企業也用來教育職工。文部科學省編製的《我們的道德》也採用「江戶規矩」。大報《朝日新聞》一直支持「江戶規矩」之說,不久前刊登書評,卻說「作為流言研究饒有興味,但這樣的言說不加檢驗地擴散的現狀令人不寒而慄。要警惕以流言為據宣講道德的江戶規矩蔓延。」某媒體人評論:「過剩地讚美日本的歷史和傳統的圖書、電視節目泛濫,想被誇獎本國傳統的慾望成風。文部科學省不好好調查歷史事實就在道德教材里許可江戶規矩的記述,背景也在於看似日本傳統就什麼都好的輕率觀點。國家輕視歷史或科學是危險的。」

田中優子是江戶文化研究家,正當著法政大學的校長,她曾肯定「江戶規矩」,現在也予以否定,說那不過是想像,是空想。看來江戶瞎話要收場了,但好像有些外國人卻還在起勁兒地編造日本的瞎話。

本文轉載自一覽扶桑,原題《莫須有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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