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日暮,天涼風起
我們生活在一個有罪惡,卻無罪惡意識,有悲劇,卻無悲劇意識的時代。
——朱學勤
這一年的秋天又要來了。
晚上從辦公室下樓,天已昏暗,在涼風中,人有點冷冷清清,我站在十字路口,莫名發獃,心裡空空蕩蕩。
背包里裝著一本書——《缺失的檔案:顧聖嬰讀本》。中午在樓下小餐廳吃飯時,看了一會,眼淚轉了轉,沒掉下來。我已經過了輕易會掉眼淚的時候了,可看到顧聖嬰的事,還是極為難過。
書里收了她不少照片,多數時候都是笑意盈盈的,讓人親近。我總在想這樣一個人,在生活里是什麼樣子。和音樂打交道的人,大概不會都不會陰陰沉沉。聽她彈門德爾松的諧謔曲,簡直歡樂極了。在音樂里,她的眼睛裡一定滿是夢幻和星光。
顧聖嬰演出後
可那是五十年前的中國。一切都要灰暗得多。從鋼琴邊離開,顧聖嬰就得面對惡狠狠的生活。她的爸爸曾是國民黨高官,已經被關押到青海去了。媽媽得做一些簡單的縫紉活來填補家庭開支。想想那個年代會有什麼事情降臨到這個家庭上。只有在音樂的世界,她才能勸說自己專註,心情平靜下來。
檢討、抄家這些自然免不了,然後是折磨人的批鬥。可能前些日子還笑著臉打招呼的鄰居和同事,突然就站起來不分黑白地指責你,再附上身體的羞辱。那種心理的崩塌恐怕是最要命的。這種煎熬還看不到頭。
所以,1967年1月31日,顧聖嬰和她的媽媽,還有弟弟,在家中開煤氣一起自殺了。而那個時候,她的父親遠在天涯,無人告知他這一悲劇。
顧聖嬰一家
去年,我和朋友一起探訪過顧聖嬰曾經住過的房子。我們在愚園路里一個老式的小區里找了很久,才在一戶人家門口看到相應的門牌。樓里還住著人,但已經和顧家沒什麼關係了。我冒昧按了下門鈴,一個孩子跑來開門。我說了說我們的目的,他膽怯地回頭看著,他媽媽站在門道里喊他,自然拒絕了我們要進去看看的想法。
我也知道自己的衝動顯得愚蠢,手中那束小白花無處可放。
所謂的死,在那個時候,太輕了,沒人在意。而且,自殺往往還會被蓋上畏罪的名頭。這些事情的結局,始終像謎團一樣,糾纏難解。
我常常在想,當年那些給別人施加過惡的人,是怎麼在良心裡安安心心活下來的。這些事情,難道不會給他們一輩子遮蓋上一層陰霾么?甚至,有時候,我會胡思亂想,如果是我,我會選擇做些什麼?
也許是我對人性抱有的善意太多了。
顧聖嬰在演出
幾年前,我曾想著做做穆旦一些資料的整理。有位知情的老師約我去聊天,他當年還是個孩子,但多少也知道發生過什麼。
他帶我經過一個地方,有一些老人在打乒乓球。他輕輕指了指,說那裡有個老師當年就參與過對穆旦的批鬥,但你別去問他這些事,他會不高興。
我就那麼定定地在那裡,看著那個老人一臉笑意地和身邊的人說話。他已經老了,臉上都是摺痕,持乒乓球拍的手也在抖動。空氣中始終彌散著一股老人老去的味道。我不知道該做什麼。看了看,轉身走了。
說我恨這些人么?很恨。恨他們在那樣一個荒唐年代所做出的惡行,留下一個如此巨大的羞恥。顧聖嬰和穆旦這樣的人,要不是這些人下手,也許還能活下來,也許還能為我們創造更多的美好。
可是,又有點恨不起來,也許他們還有一半不自覺。這段歷史留下來的傷疤究竟怎麼去觸摸?
三年前的冬天,我跑到北京音樂廳看朱曉玫的演出。她難得回國,登台的機會更是少見。她在彈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別有一種女性的柔和。
朱曉玫老師
曲罷,朱曉玫站在舞台中央說:「五十年前,顧聖嬰就在這個地方演出過。今天,我也在站在這裡。我想我算是接續了她在音樂上的生命。」
那一瞬間,我幾欲落淚。暫且讓那恨意歸恨意吧。在音樂里,一切都太微不足道了。
*圖片均來自網路
每天寫一點,不抱希望,也不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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